次日清晨,蘇碩王宮前披金掛彩,賓主畢集。在阿斯爾親命鋪設的十裏紅氈上,那其居長老挽著屈方寧的手,在千葉一眾青袍飄飄的禮官簇擁之下,帶著十分勉強才能維係的虛假笑容,將他堂堂皇皇地送到氈毯盡頭。屈方寧仍著一身舊軍服,烏發整整齊齊束攏在腦後,銀質徽章係得一絲不苟,軍靴在氈毯上走動的聲音極為柔軟。夏風過處,氈毯上猩紅的流蘇皆飄拂招引,如大地翻出萬千紅浪。

    他烏亮的軍靴越過鯨波巨浪,停駐在王座之前,腳跟一並,單膝觸地:“末將屈方寧,謝大王賜婚。”

    離他最近的春日營士兵先還愣了一愣,一陣沉寂之後,歡唿呐喊聲才像潮水般一波波蕩漾開去。

    烏蘭朵公主原本緊緊攥著紗衣的胸襟,此時也不禁鬆開了雪白的手指。滿含憂愁的美麗眼睛裏,又增添了喜悅的淚光。

    阿帕也合掌跳了起來,祝道:“小軍官,恭喜恭喜!”忽然掩住了嘴,嬌笑道:“哎呀!你做了我們大駙馬,原先的胡亂稱唿,可做不得數啦!”

    烏熊一幹人見喜從天降,哪裏還有甚麽禮節規矩,猛犬出欄般的一哄而上,拉手抱腳,將屈方寧高高拋向天際。

    烏蘭朵見百餘條彪悍大漢忽然湧到身邊,舉止又甚是粗魯,心中有些害怕。但見他們與屈方寧親密無間,也生出幾分親近之心。雙足略微往後一動,便不再退了。

    柳狐從歡歌笑語的人群中穿行而過,風度翩翩地來到鬼軍之前,望著馬背上的禦劍意味深長地一笑:“想不到你我最後,還是做了親家。”

    禦劍收迴目光,也向他雲淡風輕一笑:“多謝柳狐將軍成全。閣下不惜押上如此重注,可有必勝把握?”

    柳狐眼底異光一閃,臉上的笑堆得更多了:“世事難料,以後的事誰說得準呢?待屈隊長與公主誕下麟兒,滿地活蹦亂跳、長到這麽高時,再與鬼王殿下一較高下不遲。”在越影身上比了一比,袍袖當風,清麗脫俗地走了。

    越影身高腿長,馬背寬闊,比常人還高了小半個頭。禦劍心知肚明:“他這是許下了二十年和平之約。老東西忒也托大!今天贏不了我,二十年後便贏得了麽?”眼角掃到柳狐比擬之處,卻不禁一陣茫然:“寧寧的兒子,有一天也會長得這麽高了!”

    阿斯爾喜氣洋洋,當場犒賞群臣,在場之人均有賞賜。他天山之下水草豐沛,花鮮物美,無所不有。千葉眾兵抱了滿滿一手五彩玉砂、風幹雪蓮、盤金煙袋、皮氈果酒,無不興高采烈。最不快樂者,大概就是遠處滿身陰沉的王子殿下了。但大家都沉浸在畢羅慷慨的熱情裏,莫說別人不買他的賬,連禦統軍都湧現了一大批叛徒,樂不可支地投入到領賞的隊伍中。禦統軍軍長一開始還厲聲嗬斥,勒令下屬不許參與歡慶,違令者罰軍餉數貫雲雲。但不要多久,連負責記錄的小官也把紙筆一扔,跑過去一起鼓掌大叫起來了。雖然王子的臉色愈來愈難看,也沒有辦法,隻得罷了。

    除他之外,另外一個悵然不樂的人,就是執迷不悟的侍衛長巫木旗了。他一聽到屈方寧應允賜婚,頭一個念頭不是歡喜,卻是深深地為遠方的桑舌擔憂起來:“小姑娘要是知道心上人娶了別人,不知要哭幾個晚上!不知公主氣量如何,能不能讓小錫爾再娶一位妻子?唉,縱使她允了,小姑娘多半也是不肯的。”

    想到這裏,他憂心忡忡,一路唉聲歎氣。直到一行人迴到千葉,他也急忙躲了起來,連走路也遠遠繞開藥帳,生怕遇見了綽爾濟。萬一老滑頭問起:為什麽沒有阻攔這門親事?為什麽讓他的好孫婿兒另娶他人?簡直無言可對,隻能尷尬搓手,蠢呆呆杵在當地。

    但人生偏偏是這樣叵測,越是不想見到的人,越一抬頭就見到了。隻是老藥師的反應出乎意料地冷淡,隻點了點須發蒼蒼的頭,說了一句:“這也是那丫頭的命!”就背起藥簍,轉身走開了。

    巫木旗傻愣愣地看著他被藥簍壓得不再筆挺的脊背,胸口空蕩蕩的,竟是生平未有的難受。內心深處,竟巴望他如從前那樣,狠狠嘲笑自己幾句才好。

    他空空落落地迴到鬼城,在主帳坐了一晌,忽然跳了起來,自言自語道:“這不行!我要找他問個清楚。那麽好的小姑娘,怎麽就不如他的意了?”

    手下的小侍衛見他一股腦往山下走,忙上前追問:“巫侍衛長,你到哪裏去?”

    巫木旗氣道:“到春日營去!找屈隊長去!我有一句話,今天非問他不可!”

    那名小侍衛先噎了一下,又向主帳偷偷瞥了一眼,才低聲道:“您還不知道麽?春日營八百四十二名士兵,已經全部搬出鬼城了。”

    巫木旗乍聞奇言,震驚得眼珠子都差點掉了出來:“什……什麽?!誰搬出去了?搬到哪裏去?”

    小侍衛駭道:“我一直在山上,不……不太清楚。聽……聽人說,他們是要獨立出去,自己……建軍的。”

    巫木旗喉頭滾動幾聲,嘶聲道:“小錫爾要自己建軍?不,不,我不信。”忽然發足向主帳奔去,口中連聲叫道:“將軍,將軍,小錫爾是搬出去幾天操辦婚禮,不是拋下我們走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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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一掀開帳門,他就知道不必再問了。隻見白鬃如雪,霜弓似月,地下擺著屈方寧全套軍服,其上整整齊齊排列著肩章、軍牌、黃金顱骨,腰帶一卷卷纏得十分好看,幾雙新舊不一的軍靴擦得一塵不染,豎立在一個銀色女葵麵具旁。禦劍坐在狼頭椅上,麵具垂下一半,手臂襯著一邊扶手,正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地下之物。

    他一看禦劍的神情,就什麽話也不敢說,什麽疑問也不敢問了。他從來沒有見過主帥這樣的目光,就是在奈王妃逝世的那些日子,或是阿初的遺體從城頭被取下之時,或追溯更遠的以前,老夫人中箭落馬、屍身被烏倫首領挑在槍尖示威的時候,他的目光也沒有這樣悲傷。

    他一生憨直,粗枝大葉,從來弄不懂那些令人迎風落淚、黯然神傷的情懷。但就在這一刹那間,他卻隻想撲在地上,替自家將軍大哭一場。雖然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為什麽這樣難過。

    千葉、畢羅兩國這場百年間最隆重的婚事,是在永寧八年九月舉行的。其時屈方寧剛從鬼軍獨立,日後他麾下名聲大震的烏蘭軍,當時僅不到一千人。糧草營地,軍需供給,一概皆無。連手下將士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東拚西湊才弄齊了一個色。要不是他的至交好友千機將軍小亭鬱慷慨解囊,阿斯爾又親自撥給他目連山下一條錫鐵礦脈,簡直就寒酸得沒法看了,連老婆也沒錢娶了!

    烏蘭朵公主全心體恤未婚夫的困境,不但提前送去了自己豐厚的妝奩,還特別囑咐她的侍衛官敖都隊長,讓他告訴遠方的情郎,迎接她的排場,不要太過奢華了。

    迎接公主的馬車在妺水沿岸飛馳著,天色漸漸昏暗,前路也看不見了。除了車子簷頂上懸掛的十六盞紅色琉璃燈籠,和垂幔揚起之時、新娘身上明媚的珠寶,遼闊的千葉大地上再也沒有一絲光亮。

    敖都隊長心思細密,早就派人在新人的帳房前點起了星星點點的鬆明火把,以便為接親的車隊照亮。但那些許微光,在暗夜中卻更顯淒涼。

    烏蘭朵默默對自己說:“我終於嫁給了我心愛的人!”

    於是她重新儀態萬方地端坐起來,臉上也露出了矜持而美麗的笑容。但少女的心中,終究有些淡淡的惆悵。

    車子漸行漸近,來到了一處山丘之下。一株綠雲繁茂的大樹枝葉招展,擋住了她的視線。遙遙望去,遠處連雲山山巒起伏,好像一條曲曲折折的墨線。水邊花叢掩映,一株深紅色的大花孤零零開在白石灘下,花瓣大半已經凋落,在晚風中搖曳不定。

    接親的使者說:“這是妺水的神樹。”

    公主來到神樹之下,想要許一個與丈夫白頭偕老的心願。但祝禱還未出口,隻聽“啊”的一聲,身邊的侍女滿臉震驚地指向前方,手中的喜盒也掉了下來。

    烏蘭朵順著她所指之處看去,皎潔的臉龐上也散發出不可置信的光芒。

    她喃喃道:“天啊……”

    眼前光華如海,宛如銀河垂地,在她眼前鋪陳出一條綿延數裏的銀白色光帶。

    ——那是一條浩浩蕩蕩的珠光之河。

    她因為辭別父母而落下的眼淚,此時又不禁滑落下來。但這一次,卻是欣喜激動的淚水。

    於是兩位新人的大婚典禮,也因這千斛萬鬥的明珠,完全奪走了觀禮之人的注意力。連新郎那件金光璀璨、一望即知價值連_城的禮服,也隻吸引了眾人片刻目光。

    一貫以冷淡乖僻著稱的千機將軍也攜夫人送來重禮:隻見他架起飾有玫瑰、金枝的弩炮,命人向人群狂轟濫炸。這其中有許多參加過他自己婚禮的,並不上當,隻嘻嘻哈哈地上前爭奪。搶到手裏一看,見是一朵並蒂的紗花,金線束邊,做得十分精致;花枝上束著一條銀灰色的絲帶,絲帶係著蝴蝶結的地方,細心地拴上了兩個黃銅的小鈴鐺。

    安代王雖未親自出席,卻也特意安排了的爾敦前來。千葉將領、貴胄,無不熙熙攘攘,爭著趕上門來喝這杯喜酒。綏爾狐最是個愛說笑話的人,一見紗花上的小鈴鐺,就故意向新人擠弄一下眼睛,拿在手裏叮叮當當搖了起來:“怎麽這是?娃娃還沒生,逗娃娃的就拿出來了?”

    別人聽了,沒有不捧腹大笑的。似乎能揶揄一下鄰國這位美麗的公主,這一天就來得值了。

    到了新郎駕車□□、告謝族人的時候,眾人的情緒就更加高漲了。眼見馬車銅傘下空無一人,左邊座椅上披著一條大紅的錦緞。那個位置,本該是新郎的父親坐的。

    人人都知道最有資格坐下的是誰,心中都不禁砰砰直跳:“不知將軍今天會不會來?”

    新郎的烏金靴向人群走去,從一眾吵吵嚷嚷的士兵裏,牽出一名脊背佝僂、臉色愁苦的中年漢子,恭恭敬敬地將他送到銅傘之下。

    那漢子先是連連拒絕,最後推辭不過隻得坐了,手撫新郎金絡挺括的禮服後背,目光中似有老淚縱橫。

    消息靈通之人,忙藉此賣弄學問,將新郎從小父母雙亡、與老伯相依為命的故事傳播開去。別人聽得甚為感動,但仍然免不了有些失望。有的人便將頭頸四處轉動,想看看將軍究竟有沒有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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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誰也沒有發現,將軍早就來到了他們身後。他高大的身影隱藏在遠遠的暗處,任憑誰目力再好,也見不到他一片衣角。

    他在黑暗之中,久久注視屈方寧在篝火旁的一舉一動。看著他胸襟上十二枚翡翠碧綠欲滴,每一轉身,便劃出許多遊絲。禮服束縛得他難以動彈,平日的肆意妄為全被鉗製,行為舉止格外拘謹客氣。笏板般挺翹的下擺也規規矩矩地放了下來,行走之時,仿若無風自動。

    但這都是偽裝而已。一進帳門,他就會迫不及待地剝開翡翠扣,卸掉鑲滿珍珠玉石的馬蹄袖,將下擺撩起來扇風。不過這也說不準,也許他成為了丈夫、父親,就不比從前少年的時候了。一旦生下了兒子、女兒,恐怕比他還稱職得多。

    吉慶的花鼓響起,新人入帳的時辰到了。滿座賓客酒至半酣,齊聲踏歌,唱的是一支古老的祝婚曲:

    “……天作之合,情比堅金。

    神靈光照,普天太平。

    萬物生靈,得以複興。

    親族貴眷,舉杯暢飲。

    吉祥永駐,永結同心!

    吉祥永駐,永結同心!……”

    一名臉圓圓的少女目送新郎新娘攜手走入帳房,終於抑製不住,撲在身邊一個人身上痛哭。

    那被選中的人卻是巫木旗,手足無措地慌了一會兒,才試探著將粗大的手掌,輕輕拍在她柔弱的肩上。

    禦劍遙望屈方寧消失在深紅帳幕下的背影,隻覺胸口空蕩蕩的,一顆心不知到了何處。

    霎時之間,他想到了蘭後曾對他說過的話:

    “……倘若有一天,你真心愛上了一朵花兒,卻再也見不到它,也許你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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