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軍一路沿亡水向白石迷宮進發,正是冰雪消融、萬物初萌之時,連帶著雙方將士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也鬆弛了不少。紮營行軍之際,已經能互相揶揄,說幾句俏皮話了。柳狐一反往日風度翩翩之態,常在千葉軍中親切巡視,不時來到禦統軍中,在必王子與屈方寧之間逗引敲打,偶爾吐露一二句半真不假之語,撩撥得必王子醋海翻波,暴跳如雷。先幾日還礙著禦劍,不敢當麵發難,隻讓禦統軍暗地裏刁難一番;偶有出手不慎,將他身上掛了幾處彩,見禦劍也不加管顧,越發肆無忌憚。一日午炊,馬韁未拴,便一疊聲地命令屈方寧去搬豆麵過來。禦統軍軍務長有意刁難,拋給他的麻袋足有一百多斤重。屈方寧雙手乏力,一接上手,頓時踉蹌了一大步,麻袋摔開,豆子灑了滿地。軍務長大皺其眉,勒令他一一拾起,一麵揮動馬鞭,驅逐春日營其他人繼續搬運。額爾古因丹姬小產未曾跟來,烏熊、大甲幾人早已滿腹怨氣,見隊長遭人如此折辱,個個銀牙咬碎,立刻就要發作。屈方寧向他幾人使個眼色,示意不可胡亂行事。自己蹲下身來,拾撿地上的豆粒。沿岸將士見了,莫不竊竊私語。屈方寧視若不見,掬攏一把,便倒入麻袋中。如此往複片刻,隻聽身後一聲馬嘶,柳狐翩然而至。玩味般欣賞了一會兒,才出聲笑道:“堂堂護衛軍長,也要親自動手做這些粗笨活計麽?屈隊長當真好性情,無怪鬼王殿下愛若性命。”

    屈方寧不加理會。其時五月天氣,士兵多著單衣,袒胸露背。他也挽起了軍服衣袖,領扣卻係得嚴嚴實實。柳狐故意道:“屈隊長,你不熱麽?來,我替你拿著。”說著,便作勢去解他衣領。屈方寧捂住衣領,向後匆忙退了一步。柳狐嘖了一聲,笑道:“我是一片赤誠,屈隊長卻不識好心。可憐我當日情致殷殷,還望與屈隊長結個姻親,不想今日落得如此地步。南詩有雲:‘眼中前事分明,可憐如夢難憑。都把舊時薄幸,隻消今日無情。’當真是個無情人呐!”口中擠兌,著意向禦劍駐馬處望去,搖頭笑歎著去了。

    馬蹄一動,忽聽屈方寧開口道:“柳狐將軍。”

    他老人家正是春風得意,從馬上迴頭一望,見屈方寧半蹲在地下,青木麵具下一雙眼睛鋒銳如刀:“上次您手下那三位赫將軍,不知如今到哪兒去了?屬下真是想念得緊。”

    柳狐眼角肌肉一跳,訝然哦了一聲,目光落在他身上,笑意卻沉了下去。

    屈方寧垂下頭去,繼續將豆子撿完。這一夜春日營卻不得安生,烏熊聚攏眾人,將彎刀狠狠往地下一剁,氣惱道:“老大,咱們就這麽任人欺淩不成?禦統軍算是什麽東西?我們在外麵痛快殺人時,他們還在尿布裏麵玩□□哩!成日階對我們兄弟吆三喝四,那嘴臉直是要催命一般,有什麽好看!不剁碎幾個包肉吃,難消兄弟們心頭之恨!”餘下一群悍勇之徒也鼓噪不已,隻有少數老成持重的不曾作聲,卻也一個個麵色不善,儼然是要一同起事了。

    屈方寧兩腳大張地坐在行軍床上,隻顧按摩自己的手腕,眼皮都不抬一下。等他們喧鬧勁兒過了,才冷笑一聲,開口道:“禦統軍隸屬千葉君主,由王室要員直接統領。你們現在是怎麽的?想造反嗎?”

    一幹狂躁分子這才冷靜下來,各自思謀。烏熊兀自忿忿不平,拔刀揮舞道:“老大,我不服氣!我自己忍忍也就過了,卻是見不得別人那般對你!”

    屈方寧懶洋洋張了張他的下垂眼角兒,嘴角一動,做出個意味深長的笑模樣:“誰說我服氣了?我告訴你,與人置這些閑氣,最是沒意思。就是打斷他一手一腳,剁碎幾個包肉吃,不過是逞一時之快,白白添了無窮後患。咱們先不必急,暫且忍耐幾日,等我日後一手掌住他命脈,壓得他威風掃地,眾叛親離;手中無錢,身邊無人。嘴上卻不敢多說一句,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那才叫一個痛快!”

    眾兵聽他說得解氣,轟然叫好。忽聞門外傳報:“屈隊長,有人找。”看時,隻見柳狐那名黑刀侍衛正鬼魂般地立在門口,當下心中一緊:“莫叫這水鬼聽了去。”出來行禮,那侍衛蘇音生硬道:“我們將軍請你過去。”他尋思一刻,心道:“去也無妨。”掩了帳門,隨他去了。

    此際玉輪初升,畢羅營地早已人聲悄微,閉門落帳,作息顯然十分嚴謹。屈方寧隨蘇音一路前行,愈看愈是奇怪。隻見他腳步起落、手臂擺動之間,每一步都像經過計量一般,精準利落之極,無一絲一毫多餘的動作。全身看似無所著落,其實由臂至肩、從腰往腿,每一處肌肉都蓄足力量。一旦出手攻擊,必能一擊致命。奇的是他雖在前帶路,腦後卻如生了一雙眼睛,屈方寧腳步快,他也快;屈方寧慢下來,他速度也隨之放慢,二人之間始終保持五尺左右的距離。屈方寧少年心性忽起,心想:“我突然從背後捅他一刀,他會不會嚇得跳起來?”

    少頃主帳已至,柳狐置酒以待,笑稱自己年事雖高,修身養性的功夫卻學得不到家,這幾日搖唇鼓舌,沒得惹人厭煩。說著親自斟酒,向屈方寧賠不是。又自笑道:“屈隊長,從前在下對你滿嘴誇讚,馬屁連篇,那都是虛的。當日見你眼高於頂,隻道是狐假虎威,心裏其實存了幾分譏嘲的念頭。現在見你淪……到如此田地,仍舊是一身傲氣,不曾墮了半分。那是骨子裏帶來的,絕非後天嬌寵得成。鬼王殿下看人的眼光當真毒辣,直至今日,我才真心實意地佩服了!”說著,一飲而盡。

    屈方寧聽他句句在抬高自己,卻又字字暗藏玄機,實在不願與他耗費心力。嘴上敷衍幾句,就要告辭離去。

    柳狐也不盛情挽留,隻曖昧一笑,從案頭一摞公文上揭起一卷細長的羊皮紙,向屈方寧眼前晃了晃:“屈隊長可知這封信裏寫的是甚麽?”

    屈方寧見羊皮卷上束著一根銀灰色的絲帶,心中驟然一跳,平靜道:“不知道。”

    柳狐笑眯眯地看著他:“可需要在下讀來聽聽?”

    屈方寧略一沉吟,抬起眼來:“我猜,不是白聽的罷?”

    柳狐嗬嗬笑道:“屈隊長太也瞧不起人!在下對小兒女的情思最是古道熱腸,豈是那種棒打鴛鴦的無恥之徒?”忽的話鋒一轉,笑道:“不過屈隊長要是心誠,非以些許薄禮略表謝意,在下也斷然不會拒人於千裏之外。”

    屈方寧一聽之下,便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忍不住發噱道:“屬下身無長物,怕是供奉不起將軍這般消遣。告辭!”

    柳狐在後笑道:“屈隊長何必出言譏誚?在下是替你惋惜啊。明珠美玉,誤投泥淖之中,著實令人痛心……”一言未畢,蘇音從內帳走出,雙手四四方方端著一個棋盤,平平整整放在他案前。

    柳狐怪道:“怎地客人還在,就端了這物事出來?”

    蘇音兩邊手臂上一黑一白,擺著兩個瑩潤的缽狀棋笥,聞言手腳如飛,已將棋盤收走。

    屈方寧腳步已到門口,見了這黑白兩位老友,隨口道:“將軍也好此道?”

    柳狐略一抬首,訝道:“莫非屈隊長也好弈棋?”忽然眼睛一亮,拍腿喜道:“是了,我怎麽忘了?鬼王殿下棋藝超絕,定是全盤傳授與了你。來來來,我們先殺上一局!”立刻招唿蘇音鋪氈倒茶,比方才熱情多了。

    屈方寧久未與人大開殺陣,多少有幾分手癢。想到一營兄弟怨憤未消,說不得要趕迴去安撫一番,便又告辭。柳狐軍中寂寞,要逮到一個會下棋之人,那是談何容易?苦留不得,指那卷書信道:“你若贏了,便拿去!”

    屈方寧笑道:“屬下這無本買賣,做得倒也容易。”二人對坐,各執一方,殺將起來。屈方寧棋術本來不精,勝在一股銳意,白子三番五次打破章法,竟殺得柳狐的黑子措手不及。少頃,白子在中路打了個不二劫,黑子被征過半,再無翻身之時。待起身時,柳狐哪裏肯依?口中直叫:“三局二勝,勝負還未分哪!”再下一局,卻又輸了四目。柳狐忙道:“這一局我雖輸了,卻已看穿你的手法。下一局定能贏你!”他棋力十分不弱,隻差在左思右想,謀算太多,反而失了勝機。屈方寧心中雪亮,即道:“那逢五勝三,不能再多了。”柳狐滿口道:“使得,使得。”對弈第三局時,越發老謀深算,搶斷後著,封征退路,將白子壓製得幾無動彈餘地。常言道:“兵道如棋道。”弈棋之術猶如排兵布陣,胸中廣有丘壑者贏麵更廣,蓋因眼力、手段、心機、謀劃皆高人一著是也。屈方寧畢竟年紀太輕,經驗不足,憑一股淩厲之氣贏了兩局,第三局便製不住了。柳狐眼見他節節敗退,也恢複了往日幾分悠然安逸,搖扇笑道:“按說以在下的身份,當與鬼王殿下對陣才是。隻是鬼王殿下這個人太過好勝,與他對弈一場,好似交兵打了一場惡戰,最後簡直是劍拔弩張,全然失去了‘勝固欣然敗亦喜’的灑脫之意。無趣,無趣之極!屈隊長與他交手之時,可有同感否?噢,想來他對屈隊長,又別是一番溫柔了。”

    屈方寧全力對戰,尚且岌岌可危,哪有心情理會他這些彈撥?眼見下子過半,棋盤上黑子箕張,左上、右下、天元左肩各有一眼,心中不斷琢磨:“哪一個是真眼?”

    柳狐似成竹在胸,不緊不慢,袖口一攏,捧起茶盞抿了一口,放下時茶盞已空。蘇音身影一動,如憑空生出來一般出現在二人之間,提了一把紫砂茶壺,向他盞中注入滾水。柳狐心情甚佳,道:“也替屈隊長滿上。”蘇音微一點頭,便提壺向屈方寧傾過去,身子恰好把棋盤遮住了。

    屈方寧心情煩躁,見棋盤為人遮擋,甚是不悅。隻見蘇音一手伸了過來,在天元星位上飛快的指了一指,隨即替他斟上茶水,消失在一旁。

    屈方寧萬分訝異,臉上卻依然薄帶怒色,心中暗道:“這侍衛想幹什麽?莫非是要賣我個天大人情?”左右是難辨真偽,索性照他指點,在天元左肩下了一子。柳狐眼角一動,笑道:“妙著,妙著。”屈方寧順著棋勢一看,果真錯打錯著,破了真眼。心中叫了聲“僥幸!”待要尋那黑刀侍衛,卻早已不在帳中了。這一局下來,柳狐又輸了半目。這一次到底無可抵賴,隻得搖頭笑道:“名師出高徒,古人誠不我欺啊!”取了那卷羊皮來,親手遞與屈方寧。

    屈方寧待要伸手,不知如何目光一動,向柳狐身後瞥去。見蘇音極輕的搖了搖頭,心中計較已定,一笑搖頭:“屬下無功不敢受祿,將軍自己留著罷!”

    柳狐長長哦了一聲,似是不可置信:“屈隊長,倘若這信中之物與你大有關聯,你也不屑一顧麽?”

    屈方寧淡淡道:“無論信中是何言語,我的心意不會改變半分。”行了一禮,離帳而去。一路百思不得其解:“老狐狸身邊的侍衛,為何反而出手幫我?難道這老家夥的厚顏無恥,連身邊最親近之人也看不下去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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