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火部副統領大帳中,屈方寧與迴伯對坐一隅,燈火昏暗,照得二人臉上的神情暗昧陰沉。

    許久,迴伯忽道:“你有什麽打算?”

    屈方寧盤腿而坐,目光盯著忽明忽暗的牛油燈,緩緩搖了搖頭。

    迴伯佝僂著背,握拳咳了兩聲,似有些不可置信:“千葉、畢羅二族結盟,於南朝百害無一利。你不將這禍胎掐死在母腹之中,等將來雙方勢力互相滲透,以你現在手中掌握的些許之物,就再也動搖不得分毫了。”忽而無奈一笑,道:“你這孩子到底是如何歪打正著,俘獲了公主一顆芳心哪?”

    屈方寧嘴角一動,卻無半分笑意:“我與……有約在先,這一年中不能婚娶。何況公主的婚事難以自決,貿然插足,怕也是無濟於事,徒然惹惱我龍必。”

    迴伯目光銳利,不容他避開:“你將來要惹惱他的事,難道還少了?你是怕惹惱人,還是……不願與禦劍天荒分開?”

    屈方寧全身一震,倏然抬頭:“不,弟子絕無此念。隻是……鬼軍軍務人事,弟子至今才窺得一線。此刻中斷,未必還能續上。就算能與公主成事,多了一雙眼睛在旁,難免有許多不便。”

    迴伯淡淡道:“她的眼睛是眼睛,別人的眼睛就不是眼睛了?你救下一個孫尚德,至今沒能圓迴來。你這一輩子,就打算在禦劍天荒眼皮底下膽戰心驚地過活?”

    屈方寧埋首不答。迴伯歎了口氣,緩緩道:“方宜,當日他送你前往繁朔,你明知這一去必將備受□□……你為何不走?”

    屈方寧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腕,一字字道:“我不甘心。”

    迴伯聲調一揚:“你與左京王之事一旦傳揚開去,甚麽雄心壯誌都要化為笑談!就算事成迴國,也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古來隻有戰死的英雄,沒有跟敵人上床的英雄!”

    屈方寧咬牙道:“我不在乎。”

    迴伯深深注視他片刻,搖了搖頭,打了個手勢。

    “那一路上,你有過要逃走的念頭嗎?”

    屈方寧還待開口反駁,忽地全身一陣冰寒,如墜無間地獄之中。

    他想到了:走向繁朔的路上,他隻覺得天是黑的,眼前是灰的,心裏有無數洶湧咆哮、恍如萬獸奔騰的念頭,刻骨的仇恨,被背叛的痛楚,即將麵對的恥辱,永難平伏的意氣……獨獨沒有逃走一念。直到後來禦劍提起遮羅營,他才憤怒發狂,以為禦劍看輕了他。後來誤會澄清,他還私心竊喜,心想這人雖然惡劣,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壞。

    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麽禦劍下的命令,是由他自己主宰去向?因為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不會逃跑的。有一顆名叫絕對服從的黑色的種子,早就已經藉由他不容置疑的語氣、代替他決策一切的手腕、成年累月的軍令、以及那一場雪地上的刑罰……深深地埋進了他心裏。

    他麵若死灰地盯著燈台上跳動的火焰,良久,將額頭抵上膝蓋,就此不動。

    迴伯隔著燈火的陰影看了他一會兒,起身走了。

    小亭鬱大婚當日,一開場就把整個觀禮的人群都震了一震。因為他派出的迎親隊伍,是一支人數多達六千的輕騎兵;開道的是十五頭幹幹淨淨的白象,所攜賀禮也別開生麵,一邊是六架二丈多高的月牙射塔,一邊是十二具沉踞如巨獸的狂風鐵弩。他自己坐在頭象背上,一張臉漠無表情,看不出是去娶妻的,還是去要債的。到了阿日斯蘭領地之前,射塔組裝落地,弩床一字排開,輕騎兵排成一個箕陣,亮出手中一門奇形機關。看來一聲令下,就要開打了!

    阿日斯蘭還笑眯眯地在那裏迎賓禮客,一見大驚失色,連忙捧著肚子奮力呐喊:“愛婿,愛婿,有話好說,別動粗!”

    新娘子頭發梳了一半,聞聽外麵的異狀,也驚慌地跑了出來,急得連帕子也攥爛了。

    隻聽小亭鬱低喝一聲:“放!”

    人人無不倒吸了一口冷氣,有些膽小的還捂住了眼睛。但預想中屠殺嶽丈滿門的慘劇沒有出現:從月牙射塔上,傾瀉下的不是削肉如泥的鐵矢,而是無數彩虹般的酥糖、果脯;從狂風鐵弩中,拋撒出的也不是攻城的利器,而是千萬裝著銀角、金錁的小小喜袋。輕騎兵振臂按下機關浮鈕,不見一支閃著冰冷光澤的箭頭,但見數千枝沾著露水的鮮花同時從天而降,將整片空地,完全埋沒在花朵的海洋裏。

    大家還傻愣愣地沉默了一刻,這才爆發出足以掀動天地的掌聲和歡笑。趁著阿日斯蘭家的家主、總管、嬸婆姑姨一股腦去搶奪喜袋和糖果的功夫,西軍英勇的將士已經一哄而上,把已經所剩無幾的攔門悍將撲倒在地。小亭鬱將軍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把妻子搶到了手裏,兩人坐著白象,悠悠然地迴狼曲山去了。

    那滿地的遺珍自然不會遭到冷落,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深夜,還有人就著螢火蟲的亮光在空地上埋頭尋找著。聽說那幾天夜裏,有一個最大、最明亮的螢火蟲,撲閃撲閃地在河岸邊飛舞著。人們想去水邊捉了它來,可惜隻一霎眼,它就飛得不見了。

    過了幾天,烏蘭朵公主就離開千葉,迴自己國家去了。王後親自執手相送,必王子也在一邊苦苦挽留。但公主對他的熾熱情懷反應冷淡,隻差身旁禮官應了幾句場麵話。臨行之前,她柔美的目光在送行的人群中流轉一圈,抿嘴輕輕一笑,掩了掩自己羅衫的領口,就此登車而去。

    必王子本來萬分沮喪,一見她嫣然而笑,立即又精神抖擻,覥著臉上去惜別了。珠灰色的車簾也開啟了一線,似乎有人招唿他靠近說話。

    必王子乍然得幸,樂不可支,忙整理了一下儀容,滿臉笑容地把耳朵貼近了車子。待車中一個伶俐的聲音低低說了一句甚麽,王子殿下的神色頓時如遭霜襲,笑容也僵硬在了臉上。

    車子一點也沒有等他迴神的意思,毫不留情地駛向了遠方。白廂下的帳幔搖搖蕩蕩,寶頂下懸掛的一束已經半枯萎的、跟這華美氣派的車子一點都不匹配的素簪花的花球,也跟著車子搖搖蕩蕩。

    等王子失魂落魄地迴到人群裏,頭一件事就是摔東西:摔馬鞭,摔金刀。阿古拉離他的怒氣最近,被狠狠推了個跟頭。至於車中人跟他說了甚麽?誰也不敢問這個。

    很快,素簪花開了又敗了,草原的春天也快過盡了。

    五月接六月的時候,正是濕氣上升、夏意黏膩之際。這一夜熱燥尤甚,屈方寧獨自躺在帳裏,踢掉了薄薄的毯子,又把織紋布麵的墊毯弄得亂蓬蓬的,還是煩躁難安。折騰了一會兒,又從床褥下取出一卷斜插著藍孔雀翎的羊皮書信。這書信細長的一小卷,中間用一根銀灰的絲帶緊緊束起,顯得更加的纖細可憐了。他上下把玩了一番,在解開與不解開之間猶豫了許久。到後來似乎已不是為著這一封迢遞而來的書信,而為了別的事陷入了沉思。

    他想得入神,渾沒發覺一個高大的黑影已經從門口無聲無息地向他逼近。待他突然驚覺四周空氣流動有異,一個灼熱的軀體已經不容反抗地將他緊緊壓在了身下,緊接著嘴也被他粗糙的手掌封住了。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強_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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