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漫天霧霾。

    狼曲山下,數萬將士隊列儼然。點將台狀如蚌貝,兩側索道漆黑如墨,懸空淩越山澗。台前是百級黑色長梯,西軍高層分列兩旁,身著禮服,氣勢凜然。中央一張黑色主座,披一張白緞椅披,逶迤至梯級之下,表示主帥新喪。

    小亭鬱一見那微微搖晃的索道,臉色更白了幾分,就此踟躕不前。虎頭繩還未開口勸說,屈方寧不由分說,徑自推著他上前。

    小亭鬱身在半空,搖搖蕩蕩,足底發酸,心裏發虛,恨不得立即逃去。屈方寧安撫地按了按他手背,將他推至主座前。

    哈丹越眾而出,環視台下將士,提聲道:“眾兒郎!”

    台下暴喝:“呔!”

    小亭鬱身處千萬道目光之下,早已如坐針氈。沒提防這雷霆萬鈞的一聲炸響,駭得全身一顫,差點從輪椅上掉下來。

    屈方寧不著痕跡地扶他坐正,與他交換一個眼神。小亭鬱滿心退縮,有點可憐地看著他。屈方寧堅定地搖搖頭,又向台下一努嘴,示意“你沒有退路了。”

    哈丹的發言簡短有力,繼而對主帥之殤深表悼念,右手撫胸,閉目而立,台下將士亦隨之撫胸肅立。

    小亭鬱驚懼之情稍定,見眾人為父親默哀,想到父親平日對自己的愛護,眼圈兒不禁一紅。

    隻見哈丹微一旋身,讓出小亭鬱身形,肅然道:“軍中不可一日無主!這位少年將軍,就是老將軍獨生愛子,我軍新任大將!”

    眾將士單膝點地,手執兵刃,齊聲怒吼:“主帥!”

    哈丹向他做個眼色,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小亭鬱緊張之情溢於言表,也學著他環視一圈,喉嚨口似被棉花阻塞,渾身不暢,掩飾般清了清嗓子。

    這點將台位置經過精心選擇,背後凹坳有極佳擴音效果,他這麽一咳,山鳴穀應,滿耳飄蕩的皆是迴聲。

    他心中一慌,更是加了倍的緊張,控製不住地一陣狂咳,每一聲都被無限送至遠方。

    台下將士堪稱訓練有素,姿勢神色,殊無變化。梯級上站立的將領,已經有幾個臉色古怪了。

    小亭鬱無地自容,嘴唇咬得泛白。肩頭一陣溫暖,繼而屈方寧蹲了下來,看著他做了個口型“別害怕!“

    他眼中充滿溫柔鼓勵之意,小亭鬱心中也漸漸平靜,向他一點頭,旋即麵向台下將士,開口道:“我是小亭鬱,今年……十六歲。”

    台下寂然無聲。

    小亭鬱壓在扶手上的拳頭不停顫抖,聲音也微微顫著:“如你們所見,我雙腿殘疾,行動不便,不能身先士卒,也不能衝鋒陷陣。即使……如此,我仍願與你們共同浴血,共同勝利!我已經失去了雙腿,失去了父親,絕不能再失去你們!”

    他中氣不足,聲音微弱,這番本該慷慨激昂的陳辭,說得氣勢全無。隻是語氣親和,感情真摯,台下將士神色中,對他的親切之意明顯多了幾分。

    小亭鬱受到鼓舞,忙迴望屈方寧一眼,見他向自己悄悄伸了個拇指,心中一寬,聲音也提高一些:“借今日之聚,我有兩件事跟大家宣布。”

    他仰視頭頂大旗,低聲道:“我父親是一位出色的將領,一位不朽的英傑。他仁義忠信,以身殉國,是我一生學之不盡的榜樣。他生前常對我說:一個人肉體或可輕易腐朽,靈魂卻能永存。我想……我父親的英靈,已經永遠活在大家心裏了。與其三軍縞素,不如振奮精神,用往後的千千萬萬場勝利,做最好的祭奠!”

    他摘下臂上白紗,赫然向地下擲去:“第一件:除孝!”

    屈方寧雙臂一振,將主座白緞高高掀起,拋至黑色梯級之下,好似一片巨大斷翼。台下將士亦為所動,紛紛解下黑縐白紗,投擲於地。

    哈丹臉上肌肉一顫,上前欲開言,冶煉營營長在旁拉了他一下,使個眼色。哈丹臉色恚然,一把扯下白紗。

    三軍除下縞素,虎頭繩換升一麵新旗。淡青色忍冬標幟在山風中傲然飄揚,眾將士英姿煥發,麵貌煥然一新。

    小亭鬱拳頭緊了緊,繼道:“我父親自永樂元年建軍,發展壯大至今日,軍□□計十二營,由二十四名正副統領主事;每營六個千人隊,由十二名千人隊隊長負責。這九十六位將領,為西軍貢獻的勇敢與才智,令人肅然起敬。我會記住你們的功勞!我宣布,從今天起,你們……”

    他頓了頓,一縷鮮血從指縫中泌出。

    “……全部撤職。”

    台下一片嘩然。哈丹第一個衝了出來,滿臉怒容:“你……胡鬧!”

    小亭鬱向後一退,強忍懼意,向台下道:“新的九十六位將領,將由台下諸位商議選出。超過三十名士兵提名者,皆可參選!最終正副二職,由支持者最多之人擔當!定奪之日,我親自監督。半年之內,我將與之食宿與共,一一考察,合格者方能繼任。原先任職者,亦可參與其中。”

    眾人第一次聽聞這麽別開生麵的選舉之法,一時議論紛紛。

    哈丹氣得花白眉毛直顫,滿頭銀珠抖得嘩嘩亂響:“無稽之談!千百年來,統兵人才,皆是主帥一手提拔,豈容你這麽亂來!這麽不三不四的法子,選出的無非是嘩眾取寵之徒!”

    小亭鬱昨天背得爛熟之物終於派上用場:“哈丹伯伯,選拔將領,有四辨九驗,七擇七觀。您尚未見麵,怎知……一定就是嘩眾取寵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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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丹一口氣差點噎在喉嚨裏,踉蹌了一下,指著他的手青筋暴起:“你……居然這麽跟我說話?我昨天是怎麽教你的?你從小是個懂事的孩子,怎地……忽然性情大變?你父親在天有靈,見你如此糟踐他的心血,該如何痛心!”

    小亭鬱聽他提起亡父,心中一凜,便不敢再答。見屈方寧緊急地凝視他,做了幾個口型,心知成敗在此一舉,硬著頭皮道:“現在……我是主帥,我的命令,請您……請你服從。”

    哈丹置若罔聞,揮手止道:“小將軍初當大任,少年心性,難免口出驚世駭俗之言。胡言亂語,做不得數!”

    小亭鬱道:“哈丹伯伯,我是認真說的。”

    哈丹麵朝台下,打斷道:“……一切依照舊製,人員並無變遷。眾兒郎安心!”

    眾人有驚詫莫名者,有長籲一口氣者,也有頗為失望者,更多的是麵露疑色,竊竊私語。

    小亭鬱外表溫和,其實內心頗有執拗之處。亭西將軍命他勤習兵法,因他心中不喜,多年間始終不肯修習,家中也無可奈何。哈丹若是態度平和,詳列利害,他心中惴惴,指不定一個犯怯,就乖乖順從了。但他如此粗暴地反對,喧賓奪主,小亭鬱性子一上來,也就不願相讓了。當即聲音一沉,道:“哈丹伯伯,改動師律,不遵禁訓,言語喧嘩,態度輕慢,謂之何罪?”

    哈丹怒發衝冠,咆哮道:“亂軍之罪!如何?你敢拿我?”

    一旁圖勒等人見二人衝突激烈,連忙上前勸說。哈丹一把摔開,怒道:“亭西將軍一生英雄,卻留下這麽個扶不起的廢物!”複又指向小亭鬱鼻尖,罵道:“老子跟隨你父親之時,你他媽還在吃奶!你父親對我尚且客客氣氣,你算個什麽東西!要不是看在他的麵子……”

    一片喧亂之中,一支黑沉沉的□□木匣,緩緩對準了他雙眼。

    哈丹的聲音陡然斷裂,怒極而笑:“孩子,你……試試看?”

    小亭鬱手指僵硬,觸在冰冷的機關浮鈕上,腰背輕輕顫抖。

    屈方寧覆著他膝蓋,無聲地說:“小將軍,當斷則斷。”

    小亭鬱牙齒深深咬破下嘴唇,鮮血汩汩冒出,終於狠心一閉眼,手指陷入浮鈕。

    隻見一道沉重黑光轟然飛出,後座力令小亭鬱的輪椅都震退幾步!

    眾人尚在拉扯勸慰,一蓬血霧轟然炸開,哈丹整個頭顱赫然已離身飛起!

    那張純白的緞子上,滾落了小半邊頭顱。花白的發辮上沾滿粉紅色腦漿,血染的銀珠猶自響了幾聲。

    天地間一片死寂,漸漸稀薄的白霧被冷冽的山風吹散。

    小亭鬱生平第一次殺人,眼前好似蒙上一層血膜,一股異樣腥氣衝入鼻端,胃中升騰起一陣熟悉的嘔吐感,臉色白得泛青。

    屈方寧將他手中□□匣取走,隨之重重地握了握他的手指。

    小亭鬱知覺漸複,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他向台下明顯開始散發出懼意的將士,木然開口:

    “都統哈丹,言行僭越,以亂軍之罪,就地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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