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造法既已取得,江南之行也就此告終。臨行之前,禦劍特意勻了半日,帶著屈方寧四處掃蕩,花街夜市,大肆采買一番。不一時,紅日西墜,天色沉沉,滿川飄著些若有若無的梅雨。說要打傘,未免顯得大驚小怪了。但就這麽無拘無束地走著,一會兒工夫,衣服麵子全潮嗒嗒的了,灰頭土臉的,渾身都不痛快。二人走迴橋下,正好一籠熱騰騰的豬油糕新鮮出鍋。屈方寧擦了半天麵上蛛絲,正是極不清爽,立刻把兩個袖子挽得高高的,跟別人搶豬油糕去了。

    禦劍正在後看著,聽身後一人喚道:“喻大當家。”卻是朱靖。幾天不見,神色頗有些憔悴。即問道:“你師父沒與你為難罷?”

    朱靖緩緩搖頭,道:“沒有。”抬目望著他,道:“聽說你……你們就要迴去了,不知幾時動身?”

    禦劍道:“就在明日。”見屈方寧仗著力氣大,把前麵排隊的人都撞得東倒西歪,不禁一笑。

    朱靖隨他目光望去,隻見到一團暖金色的身影,在夜色微雨中醒目之極。問道:“那是少東家麽?”

    禦劍笑道:“是啊。你看,像不像一個小太陽?”

    朱靖澀然道:“嗯,是喻大當家的小太陽。”

    禦劍聽他語氣甚是苦澀,不明所以,道:“他這衣服的料子,名叫‘九骨十色雪金緞’。朱少俠若是瞧得上,拿幾匹送人不妨。”

    朱靖搖頭謝絕,心中說:“我要來做什麽?難道還能變成第二個太陽麽?”

    屈方寧如願奪得豬油糕一包,樂顛顛地跑了迴來。見了朱靖,熱情地招唿一聲,又把手裏的糕點遞給他吃。自己卻沒一點愛惜,胡亂咬了兩口,就不要了。屁股一挪,坐到垂楊柳底下,又拉著禦劍坐在自己身邊,聽油篷船裏的爺爺說起故事來了。

    朱靖也執劍坐在一旁,默默聆聽船中低訴的、蒼老的聲音: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住在河邊的女孩子。不知何時起,河邊泊了一艘船,船裏是一位進京趕考的楚州書生。兩人互不相識,朝朝暮暮,一個在樓上刺繡,一個在船裏念書。

    有一天,這個女孩子推窗倒水,鬥然見到了這位書生。一見之下,恍然如夢,手裏的銅盆咣當一聲,落在地上。

    自此之後,日子也沒甚麽變化。依然是互不相識,朝朝暮暮,一個在樓上刺繡,一個在船裏念書。十八天之後,書生乘船入京。後來,女孩子也嫁做人婦。從始至終,沒有片語相交,甚至連眼神都不曾相對。

    多年以後,河邊起了一場大火,這個女孩子困在樓上,沒能逃脫。別人在瓦礫廢墟裏,撿到了一樣東西。

    這東西有拳頭大小,不像木頭,也不像石頭。外殼堅硬,內裏卻柔軟異常。四鄉八裏,沒有一個人識得。

    直到一位大膽的軍士,舉刀一劃兩半,這東西才顯出本來麵目。

    ——那是一顆心。

    隻見剖麵之上,文理分明,繪著垂柳數株,小樓一座。樓下係著一隻小船,船上一位書生模樣的少年,正在臨窗遠眺,眉目清晰如畫。舉刀再剖,片片皆是如此。

    人們嘖嘖稱奇,傳為異聞。恰好楚州書生的朋友路經此地,見畫上之人麵目熟悉,栩栩如生,大奇之下,攜心一片而歸。楚州書生聽聞此事,頓時大放悲聲,問朋友:‘心在何處?’朋友取出一枚小盒,答曰:‘就在此間。’書生焚香叩拜,含淚而啟,——心已不複存,隻餘一汪碧血而已。”*

    朱靖不禁為之動容,隨後又想到:“不知我死的時候,心裏的畫會是甚麽模樣呢?”

    想來一定會有師父、師兄、師姐,會有九華山高聳入雲的靈台。多半還會有這麽一麵湖泊,一座青石橋,橋上張著一把紅傘……朝陽將傘骨照得纖毫畢現,傘麵上題著兩句再也找不到的詩。

    那麽,別人心裏的畫,又刻著什麽人、什麽物事呢?

    屈方寧靠在禦劍身上,聽得睡著了。禦劍拉著他的手站起來,他還沒有醒過來,要睡不睡的,一路跌跌撞撞。禦劍隨他亂走,偶爾看他一個踉蹌,差點栽倒,才笑著把他攬迴身邊。

    朱靖在後默默地跟著,最終甚麽也沒有問出口。

    迴到院舍,雨絲又濃密了一些。屈方寧總算醒了,見朱靖低聲道別,轉身便要離去,忙叫道:“朱少俠,你等等!”從院裏取了一把紙傘,給他撐了起來,道:“小心淋濕了。”

    朱靖一時不知是何滋味,隻得道謝接過。眼見傘麵上花瓣紛飛,題著“任是無情也動人”之句,正是那天禦劍買給他的。

    他撐著紙傘,直至身後傳來關門之聲,才緩緩舉步而行。心中迷迷糊糊,不知要往哪兒去。

    青石橋上,一人張著一把紅傘,向他走近。

    數尺之遙,一紅一白兩朵傘花佇立微雨中,不再前行。

    朱靖微微抬起傘麵,看著來人:“晉王殿下。”

    梁惜頭發衣擺皆濕,靜靜地看著他。

    朱靖撐傘立了片刻,道:“晉王殿下曾說要請我喝茶,不知還作數麽。”

    梁惜立刻手忙腳亂,淡定全無,慌忙道:“作數的,作數的!”急忙吩咐隨行侍衛,十萬火急,趕去城裏最好的茶樓訂座。

    朱靖卻自顧自走下橋頭,坐在岸邊一張石桌旁。向提壺賣茶的人招一招手,要了兩碗團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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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惜收了傘,老實地坐在他對麵。見朱靖端了一碗,也連忙捧起另一碗。他一介富貴王侯,幾時吃過這般粗茶?那茶碗也膩膩的甚是粘手,望之不潔。

    朱靖目視茶上白氣,道:“你吃不慣罷?”

    梁惜忙道:“吃得慣!怎麽吃不慣?”立刻啜飲了好幾口,燙得舌頭都麻了,猶自含淚讚賞道:“好茶!”

    朱靖笑了一下,神色又恢複平常,道:“你不要勉強。”

    梁惜道:“我沒有勉強。”注視他道:“我是心甘情願。”

    朱靖依然低頭看著茶碗,良久,開口道:“晉王殿下,對一個人……神魂顛倒,意為之奪,那是甚麽感覺?”

    梁惜的臉一片燒紅,舌頭都幾乎伸不直,傾盡所能描繪道:

    “朱公子,對一個人神魂顛倒,就是……見他欣然而笑,就情不自禁地滿心歡喜;他身遭片刻疼痛,都恨不能以身代之。”

    朱靖全身一震,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艱難道:“原來……如此。”

    梁惜道:“朱公子,若是有人要與你為難,我也情願……以身代之,百死無悔。”

    朱靖頭垂得更低,低聲道:“嗯,謝謝你。”

    梁惜聽他話語帶著鼻音,大吃一驚。再一看他麵前的茶水,不知滴落了甚麽,正自漣漪晃蕩。

    他慌得站了起來,渾身搜尋著錦帕,不知自己說錯了甚麽,惹得別人如此傷心。

    忽覺衣角被人扯了幾下,卻是個髒兮兮的小傻子,黑亮黑亮的手正在摸他的蜀錦腰帶。

    梁惜大皺其眉,張口便要叫侍衛。忽想到朱靖在旁,咳了一聲,換上和善笑臉,溫言哄了幾句,還給了他一個小金錠。

    小傻子接過金子,放進嘴裏咬了兩口,嘿嘿傻笑了幾聲,向橋頭方向指了指。

    梁惜迴頭一望,梅雨寂寂,柳絮亭亭,哪裏還有朱靖的身影?惟餘空桌、孤傘、冷茶而已。

    第二天,禦劍一行北上出關。不過七八日,已至南朝、千葉兩國交界處,關隘險峻,滿天風沙。屈方寧聽關內的老人家豁著一張嘴,說著什麽“磨裏關”。到界碑旁一看,不禁失笑。隻見“莫離關”三個遒勁大字,殷紅如血。夕照之下,平添幾分悲壯之意。

    禦劍換了衣冠,關前勒馬,向他笑道:“一過此關,大哥兩個字就叫不得了。你還是趁現在多叫幾聲,免得吃虧!”

    他也就是隨口戲弄,料想屈方寧必然又是把臉一扭,迴一個“不叫!”

    不料他今天出奇的乖順,從鬥篷下的麵紗中偷偷一覷,有點兒不樂意,又有點兒使壞地叫了一聲:“——大哥!”

    然後很得意的飛了他一眼,一拍馬,噠噠噠地奔入萬裏黃沙。

    禦劍怔在原地,隻覺一陣異樣的蕩漾感,陡然從心中升起。這情形並不陌生,早在那夜什察爾城的大帳中,就有過一次。但今天更是強烈得多,胸口幾乎漲滿,連唿吸都不對了。

    他蹙眉看著黃沙中那個身影,隱約覺得有些不妙。屈方寧也沒走多遠,見他遲遲不跟來,也勒馬迴轉,在那裏等他。

    禦劍搖了搖頭,縱馬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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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文中“心畫”故事譯自清代黃均宰先生之《心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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