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聽過一個人的聲音,能浸透如此多的怨毒與仇恨。隻覺喉嚨被掐得死死的,頸上青筋暴起,連唿吸也帶上了血沫味道。崔玉梅枯瘦的五指緊緊叉著他,整張臉扭曲變形,嘶聲道:“說!謝空迴在哪裏?”

    屈方寧隻覺喉間血腥味越來越重,眼前也漸漸發黑。雙手奮力護住自己脖頸,然而崔玉梅手指好似鷹爪,扣入喉頭數分,哪裏掙脫得開?

    崔玉梅見他雙眼翻白,大口喘息,左手抬起,將他後腦狠狠一按,追問道:“謝空迴那奸賊死了沒有?是不是他派你來的?快說!快說!”

    屈方寧死死拽著她的手,在夾縫中艱難喘氣,眼前景物都模糊起來,神智卻清明異常:“南下之前,迴伯曾囑咐我,千萬別在人前展露功夫,原來有個這樣厲害的大仇家、大對頭!”

    崔玉梅伸指一探他脈搏,全身顫抖,咬牙道:“果真……不錯!那天你全身內力空空蕩蕩,我還以為……你瞞得好!不愧是那奸賊的傳人!我問你,你跟他是甚麽關係?你是他兒子?還是他徒弟?他現下是不是在福建?你說!”

    屈方寧喘息未定,正要辯解,忽聽對街人聲窸窣,竟是車卞在同阿赤隊長交談。料想禦劍就在左近,心中驀然一驚,雙膝跪倒,磕了好幾個頭,咳道:“崔掌門見諒!弟子與謝空迴確實大有淵源,掌門見問,原應據實以告。隻是如今弟子身負大任,情勢緊迫,無法一一訴說。待弟子……事成之後,再來九華山向掌門領死。”連咳帶喘地說完,又重重磕了幾個頭。

    崔玉梅聽他口音忽然變得純正流利,全不是日前所見的手語亂飛、詰曲聱牙的模樣,心中疑霧重重。見他眼神極為誠懇,不時瞥一眼街口,複又懇切地看著自己。細雨蒙蒙,將他鬢發眼睫悉數沾濕,模樣比朱靖還幼小幾分。她心腸遠非剛硬,幾乎便要應允。但想到十多年來日日夜夜折磨自己的喪子之痛,如何開得了這個口?心中思緒起伏,掙紮不休。

    屈方寧側耳聽著對街動靜,見崔玉梅無甚反應,急得又磕起頭來。下頦一痛,卻是崔玉梅強行扳開他的嘴,將兩枚甜腥藥丸喂入他口裏。

    崔玉梅目光如鐵,道:“這是本門聖藥‘憔悴東風’。此藥加速痊愈,頗有神效,隻是毒性難抑,每年春天,都須我獨門解藥克製。你剛才服下的,是今年的解藥。”

    屈方寧被迫服藥,咳了幾聲,仰臉道:“……崔掌門是叫弟子……今後每年都來九華山取解藥麽?”

    崔玉梅冷冷道:“正是。”

    屈方寧急道:“弟子身份低微,恐怕……”

    崔玉梅打斷道:“你派人領取,也無不可。”

    屈方寧還待爭取,隻聽對街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立刻跪道:“謝崔掌門賜藥!”

    崔玉梅緊緊盯著他一舉一動,心中忿恨陡生,一手掐住他脖頸,切齒道:“你若是騙我,我要你求生不……”

    話音未落,風聲颯然,一把紙傘破空而來,釘入牆麵足足七八寸,勁風刮得她滿麵生疼。禦劍的聲音在背後森然響起:“放開他!”

    崔玉梅心中疑雲大起,緩緩鬆開五指。禦劍一手將屈方寧攬了過來,見他嘴邊沾滿血沫,雙眉緊蹙。屈方寧咳嗽道:“崔掌門把我當成了……那個人。”指了指石潮音屍身,虛弱道:“他剛才……使毒,黃色的……崔掌門中了一些。”靠在禦劍手臂上,咳個不停。

    禦劍認出石潮音麵目,料想他所言非虛。見他脖頸上一圈青紫淤痕,喉頭皮膚下血絲畢露,心中大怒,向崔玉梅冷冷望了一眼。

    崔玉梅被他目光一掃,隻覺一股強大的黑暗氣息逼迫過來,更是疑懼萬分。屈方寧忙拉了拉禦劍的袖子,示意自己並無大礙。禦劍這才伸手給他擦了擦嘴角,道:“怎麽三天兩頭弄成這幅模樣?”

    屈方寧無奈道:“我長了一個好欺負的臉。”

    禦劍仔細一打量,見他一雙眼角微微下垂,睫尾又長又黑,不說話的時候,果然是有點兒委屈受氣的樣子。別人一看他的神情,開口忍不住就軟了三分聲氣,哪是什麽飽受欺負的長相?分明占了天大的便宜。見禦劍看著,故意扁了扁嘴,裝出一個要哭的模樣。禦劍目光稍和,道:“我在這裏,誰敢欺負你?”

    街口人影起伏,卻是九華派弟子捉了一人前來。楊晏揮舞雙鉤,一馬當先,叫道:“師父,盜寶賊抓到啦!可惜石潮音那賊和尚前天已被逐出門牆,又跟石淨光反目……咦?”見到地下兩具屍首,大喜過望,道:“原來師父已經手刃奸賊,太……太好了!”提起腳來,狠狠碾在石潮音臉上。

    崔玉梅這才從禦劍身上收迴目光,瞥向被俘之人,問道:“你就是石天清?”

    那人披頭散發,一身衣衫破破爛爛,滿身瘀傷,低聲道:“弟子正是。”

    崔玉梅向玉笛、古琴一指:“這兩件東西,是你偷的?”

    石天清看了一眼,目光毫無波動,道:“是弟子從九華山上帶走不假,然而……並非偷竊所得。”

    宗言揮起劍鞘,狠狠抽了他後腦一下,道:“惡賊,還要說謊!”

    崔玉梅冷笑道:“這兩件寶物在我九華靈台之下,已逾十年。不是偷的,怎麽會到了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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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天清吃了這一擊,全身搖搖欲墜,幾乎跪不起身,仍支撐道:“是東山那位柳掌門送給我的。”

    崔玉梅放聲大笑,笑聲中充滿譏嘲之意。石天清神色不改,道:“二月初四那天,我攜千金上山,願以舟山百頃漁田,換取此物。那日崔掌門不在山上,我隻得在靈台邊苦苦等候。柳掌門……那時我並不識得他,——見我頻頻仰望,便問我:‘你是不是想要那台子下的東西?’我直承道:‘是。’他又問:‘你是為自己,還是為親愛之人?’我答道:‘為天下蒼生!’他看了我幾眼,笑道:‘好,送給你!’說罷縱身而上,取了給我。我又驚又喜,詢問是否要向崔掌門稟報一聲。柳掌門擺手道:‘東西是我……的,跟那小妮子有什麽相幹?’”

    崔玉梅笑聲不絕,道:“說得好!柳掌門還跟你說了什麽?”

    石天清聲音如常,緩緩道:“他還說,崔掌門……羈於世俗,多半不能領會他的良苦用心。若有人前來追問,隻要不理不睬,其怪……自敗。我謹遵柳掌門指令,隻求脫身……”

    楊晏大怒,叫道:“放屁!你這奸賊寫信求救,說遭人圍攻,命在旦夕;又說我們顛倒黑白,蠻不講理,讓你南海派的師叔師弟,抓到就遠送海外,以便死無對證!隻求脫身?你哄三歲小孩罷!”

    石天清驚道:“甚麽?我幾時寫過這等書信?”

    崔玉梅隻道他裝瘋賣傻,抵死不認,怒哼一聲。楊晏、宗言舉步上前,將石天清圍在中間。隻聽一聲壓抑慘叫傳來,似乎遭受了巨大痛楚。

    屈方寧見石天清跪在地下,全身顫抖,背部被汗水浸透,好生不忍。足尖一動,禦劍便攬住了他:“寧寧,他人門戶之事,不可隨意摻和。”

    屈方寧隻得答應。片刻幾人散開,石天清手足軟垂,如同虛脫了一般。崔玉梅一眼也不瞧,向禦劍道了一聲:“大當家,今日得罪了。”

    禦劍漠然道:“江湖無日不風波,還望崔掌門今後帶眼識人。”

    崔玉梅哼了一聲,握著那玉笛瞧了片刻,冷笑道:“你終究狠不下心對他下手。羈於世俗的……到底是你,還是我?”將玉笛向楊采和一拋,率眾離去。

    屈方寧一迴院舍,便被禦劍按在椅中,查看傷處。見他神情專注,忍不住撲哧一笑。

    禦劍看著他咽喉瘀傷,隨口道:“笑甚麽?”屈方寧道:“你剛才兇得很,怪不得別人都怕你。”禦劍眉弓一蹙,道:“老太婆傷你,怎能輕饒?日後打下皖南,大哥一把火燒了她們九華山。”見他仍然笑嘻嘻地看著自己,也不禁嘴角一翹,道:“傻笑個什麽勁?”

    屈方寧想了想,道:“想跟你討一件功勞。”取出那本江南織造法絹冊,交了給他。

    禦劍一翻之下,詫異之極,站直道:“這是哪兒來的?”屈方寧如此這般敘說一番,又伸出手掌,邀起功來。禦劍一邊察看冊子,牽了牽他的手,道:“你要是在我軍中,倒是可以記上頭功一件。”屈方寧立刻就要奪迴,嚷道:“那還是以後再給你,不然豈不是吃了大虧!”禦劍哈哈一笑,把他抱了起來,向空中舉了舉,道:“給都給了,怎能反悔?”屈方寧抱著他脖子,討價還價:“那你先給我記著。”

    禦劍應道:“嗯,以後再給你補上。”目光移到他臉上,想著他這個小臉孔上戴著鬼軍麵具的樣子,心想:“這孩子跟著我,不知要被寵成什麽樣。”作勢一甩,雙臂一動,將他輕輕地放在地上。

    屈方寧卻在暗自琢磨:“這甚麽‘憔悴東風’,一年要來拿一次解藥。我身邊哪有可指使的人?須想個法子,把這奴隸身份去了才是。”摸了摸脖子,心中一陣後怕:“他剛才若是早來片刻,老子這個腦袋,還保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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