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牽掛師兄,一下橋,便折返先前的茶樓。楊晏仍不見蹤影,卻在街角發現了一朵小小的蓮花,正是他九華派傳訊暗號。筆畫極為潦草,顯然是匆匆劃就。他仔細一看,心中大震:“這是六師兄獨門兵器惡蛟雙鉤!怎地亮兵刃了?莫非遇到了敵人?”頓時心急如焚,急忙提氣縱身,循著暗號追去。

    這暗號兜兜轉轉,在城中迂迴良久,才漸往城外指去。一路東行,出了官道,過了田郊,又踏上山路,天色漸暗,四周景致亦漸漸荒涼。忽而一個急轉,柳暗花明,眼前奇峰突起,人聲嘈雜,暗號卻中斷了。

    朱靖心中焦急,仰頭一望,見東邊高峰林木蔭秀,禪寺森然,一條入寺的山路石級蜿蜒,不下千級,往來香客絡繹不絕,手中香燭點點,連成一條長河。西峰卻矮小荒蕪,樹木稀疏,風聲颯然,鳥雀不飛。一時拿不定主意,見山腳下有賣素餅的,便買了十來個。他自早上喝了一碗白粥,再無一口水米落肚,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但師兄至今安危不明,他也不願一人獨食。想到楊晏愛吃油重的,讓賣餅的多蘸了好幾層素油。

    買完餅子,立足一看,仍是毫無頭緒。說不得,隻得試試運氣了。當即深吸一口氣,向西峰奔去。隻見山路極狹,幾乎便無路可尋,又有一處斷崖橫亙山背,須從索橋經過。不禁心想:“此山當真險惡,怪不得荒涼至此。”過了索橋,便見一座殘破古廟,淒立山風衰草之中。廟門緊閉,窗扉中微有光亮透出。

    正待上前察看,隻聽見一個口音生硬的人冷冰冰地說道:“……九華派好大的名聲,門下弟子卻如此不濟!免離,把這半死不活的小子弄醒。”

    一個嬌嫩明秀的少女聲音應道:“是,淨光師叔!”接著便是一陣拖拽聲。

    忽然水聲嘩然,一人似被嗆得咳嗽數聲,怒道:“呸!石淨光,你枉為一派門主,使的手段連江湖上最末等的都不如。有本事堂堂正正決鬥,姓楊的要是輸了一招,任你取下頸上人頭!”

    朱靖全身大顫,幾乎驚唿出來:“六師兄!”

    那口音生硬的石淨光冷笑道:“堂堂正正?你們九華派以多欺少,圍攻我教第三代弟子石天清之時,可曾想過堂堂正正?”

    楊晏狠狠呸了一口唾沫,道:“胡說八道!這石甚麽清的名字,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幾時向他動過手了?”

    旁邊一個尖尖的聲音插口道:“不是你,便是你那幾位師兄、師姐了。反正你們九華派蛇鼠一窩,沆瀣一氣,誰幹的又有什麽分別?”

    楊晏聽他辱及師門,大怒道:“你嘴巴放幹淨點,少血口噴人!”

    石淨光沉聲道:“潮音,你別說話。”複又向楊晏冷道:“當日濠州圍攻天清的,共有一十二名九華派弟子,均是‘飛花點翠’崔玉梅門下,從‘銀駒’周默到‘花雕’羅安,無一不在其間。言之鑿鑿,你還要抵賴?”

    楊晏連呸了幾聲,道:“放屁,放屁!你們一個下九流的弟子,值得我們師兄弟十二個一齊動手?他是甚麽東西,武林中的泰山北鬥嗎?”

    隻聽啪的一聲脆響,似是一個響亮的耳光。那嬌嫩明秀的少女石免離站起身來,慍怒道:“你才下九流呢!”

    朱靖見師兄受辱,心中怒火陡然升起,手握腰間麒麟雙劍,便要衝進廟中救人。

    忽然廟中一個冷傲的女子聲音響起:“不錯,我們確實圍攻了貴派子弟。”

    朱靖身形已躍出,又立刻藏入了長草之後,心中的震驚難以言喻。

    楊晏也驚唿出聲:“二師姐!”目光看向她身畔,顫聲叫道:“大師兄,八師弟!你們……怎麽變成這樣?”聲音到後來,已帶上少許哽咽。

    隻聽那聲音尖尖的青年石潮音笑道:“你急什麽?跟你一樣,吸了些我們南海派的靈丹妙藥,不過吸的時間長了些,毒中得深了些罷了。這小娘皮如此棘手,要不是吃了些佛爺的香氣,能這麽乖乖地任人擺布麽?”

    二師姐楊采和麵冷心熱,溫柔細心,深得一眾同門敬愛。因男女有別,平時玩笑話都不敢多說一句。楊晏、宗言聽石潮音口齒輕薄,無不破口大罵。

    周默平時寡言少語,惜字如金。此時也抬起頭來,向石潮音緩緩道:“你叫什麽名字?”

    石潮音被他目光一懾,退了一步,麵上掛起獰笑,道:“怎麽?銀駒師兄、周大俠,要找我秋後算賬不成?你們武功高,名聲大,難道我們南海派就怕了嗎?我看你們也就是倚多為勝,要論單打獨鬥,一個個稀鬆平常得很!我們大師兄石天清,不就著了你們的道?這圍毆暗算,都是你們九華派的獨門絕技。我們是學不來的呀!”

    朱靖伏身草間,心中好似油煎,想到師兄師姐身上中毒,不知遭受了如何慘無人道的折磨,幾乎便要流下淚來。翻來覆去隻是想:“我們跟南海派無冤無仇,他們為何要下此毒手?”聽石潮音出言侮辱二師姐,腦子轟的一聲炸了開來。楊采和平時對他最是溫柔,與慈母無異。這一下如何能忍?倏然站起,隻見破廟中影影綽綽,黃衣長劍,站滿了南海派弟子。論打,自己是絕無勝算。但此時哪能思考那許多?雙劍一拔,便要進去與師兄、師姐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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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腰上一緊,身邊一人已將他按倒在地,輕聲道:“趴下!”

    這個人力氣好大,饒是朱靖一身功夫,也被壓製得動彈不得。側頭一望,驚詫得幾乎忘了身在險地,出聲道:“喻……喻大當家?”

    禦劍打個手勢,示意他不要說話。環顧四周,拉他一起伏在幾步之遙的一處草叢後。朱靖心中湧現無數疑問,卻苦於無法開口。

    此時破廟中卻已闃無聲息。楊晏性子遠非衝和,八弟子“金鵬”宗言更是嫉惡如仇,一等一的火爆脾氣,聽石潮音說了這麽一番話,甚麽問候祖宗的言語都罵了出來。石淨光皺起眉頭,命人封了二人啞穴,向楊采和道:“你直認不諱,再好不過。濠州一戰,我天清師侄身負重傷,至今下落不明。依江湖規矩,手還是腳,自己挑一條斷了罷。”

    朱靖大駭,手足一動,禦劍的聲音便在耳邊低沉響起:“你輕舉妄動,便是白白送了自己性命。”

    他心中一凜,想:“不錯,單憑一腔義憤,如何能救出師兄、師姐?倘若大家一齊葬身於此,連一個跟師父報信的人也沒有了。”想到師父痛失愛徒,卻尋仇無門,自己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心。因此硬生生咬牙忍住,握在劍柄上的手,卻已經深深掐出了血。

    隻聽嗆啷一聲,似是刀刃出鞘。那少女石免離上前一步,道:“楊采和,你在江湖上號稱甚麽‘銅羽蜻蜓’,我倒想看看,你這條臂膀是不是銅鑄的!”銀光一閃,便要向楊采和右臂劈落。

    周默忽開口道:“慢著。”

    石淨光揮手製止石免離,道:“周大俠還有甚麽指教?”

    周默靜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我們向貴派弟子石天清動手,並非有意尋事挑釁,實因……”

    楊采和打斷道:“大師兄!”聲音中滿是焦灼怪責之意。

    周默深深看著她,道:“采和,你的性命,比那兩件東西貴重千百倍。”

    石淨光疑惑道:“甚麽兩件東西?”

    周默道:“那是……”

    楊采和忽截口道:“讓我來說。”

    未等周默迴答,便抬起頭來,一字字清清楚楚地說道:

    “那是我們九華山鎮派之寶,一件叫‘鶴鳴秋月’,一件叫‘鳳舞春山’。二月初四,貴派弟子石天清夜闖天台,將之盜去。”

    朱靖在廟門外聽到,大感意外:“鎮派之寶被盜?怎麽我半點都不曉得?”

    南海派諸弟子聞言,全然不信,紛紛道:“放屁!絕無此事!”那少女石免離最是激動,指著楊采和鼻子罵道:“你信口雌黃,要不要臉?我大師哥家是舟山首富,家裏光漁船就有一萬艘!天下的金銀財寶,他都瞧得好似糞土一般。隻要他一點頭,連九華山都能買下來了,還會稀罕你們那兩件破爛!”

    楊采和道:“這是我九華派奇恥大辱,何必捏造栽贓?”她一旦橫下心說出口,聲音比之前更加平靜。

    石淨光細一思忖,鎮派之寶為人盜去,的確不是甚麽光彩的借口。若以此為由頭故意挑釁,似乎也嫌太大張旗鼓了一點。當即喝止眾弟子,道:“我天清師侄為人慷慨大義,絕不是覬覦貴派珍寶的無恥小人。怕是你們認錯了人罷!”

    楊采和緩緩搖頭,道:“我們自被盜之日起,從九華山一路追至南京,期間曾與他照麵三次。頭兩次,他一見到我們,便轉身飛奔。貴派輕功卓絕,我們追逐再三,都隻見到他的背影。第三次便是在濠州城外,我們三個……”

    石淨光疑道:“三個?不是十二個麽?”

    楊采和淡淡道:“貴派弟子武功雖高,也無須驚動我師門上下十三人。”續道:“我們三個截住了他,一開始並無動手之意。我大師兄還客客氣氣地向他行了一禮,問他東西的下落。他隻是支支吾吾,忽然伸出禪杖,向我小腹撩來。接著坐身飛踢,踢向我八師弟……下身要害。”伸出了手,在空中虛劃了幾招。

    石淨光凝目觀看她比劃的招式,沉聲道:“嗯。這一招是‘一水紅塵’。”看了片刻,又道:“這是‘千步金沙’!”

    南海派弟子早認出家門路數,頓時嘩然。一名小弟子驚訝道:“原來‘一水紅塵’這一招,還可以撩人下陰,這我倒是沒有想到過。不愧是大師哥,當真……”被別人一瞪,頓時嚇得不敢說了。

    楊采和身中迷香,動得這麽幾下,便已手足酸軟。當下收手道:“我大師兄無法可施,隻得向他發招。我跟八師弟退在一旁……”

    石免離驚叫道:“你們沒一同上去動手麽?不對不對,你扯謊!剛剛你自己明明說過,是你們圍攻他的。”

    楊采和道:“若是堂堂正正的決鬥,我大師兄不懼任何人。”說到這裏,口氣不禁有些驕傲。繼而轉為冰冷,道:“纏鬥片刻,石天清敗象漸露……”

    石免離高叫道:“你胡說!”石淨光喝道:“免離,別鬧!”

    楊采和瞧了她一眼,道:“……許是佯敗也未可知。他假作踉蹌,後躍數步,伸手在背後包裹中一探,道:‘好,還給你!’”

    南海派弟子聽到這個“還”字,隻覺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狠狠抽了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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