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杏花煙雨樓。

    正是天曉諸人入市之時,沿街的青石板橋兩旁,全是吆喝叫賣的攤販,油布攤子直擺到橋麵中間,放眼一看,滿地菜皮包子、油煎卷餅、蒸糕、銀卷,造成一種俯拾皆是的氣象。兜裏有幾個錢的人,往這橋上一走,簡直有一種富甲天下的感覺,頓時腰也挺直了,派頭也上來了。有長衫的,必須用手把衫子的一邊提著,露出黑布鞋的一個雪白的衲底來。別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位很有學問、很有身份的官紳老爺了。就連穿草鞋、黃犢褲的粗人,在這繁華的集市裏,也分外拘謹了一點,甚至於有一些點頭哈腰,把昨天夜裏打老婆、打孩子的氣魄,全都收起來了。橋邊的護欄,雕著許許多多的圖畫,有的是囊螢夜讀,有的是鑿壁偷光,可見地方上的縣官也是一位文雅、向學的人。欄板前放著大大小小的籮筐、竹箕,販賣的是時令鮮果、各色菜蔬。他們倒是不急不忙,因為早晨一過,包子、卷餅這些東西,就沒有人買了。而桃子、杏子、李子,誰不愛吃呢?誰一天不買幾個吃呢?更有些心思活潑的,幹脆挑起了一麵旗皤,上麵繪著十二生肖,每個生肖身上都打著一個泡釘。他自己手上戴著一把竹圈兒,誰能把竹圈兒套在泡釘上,就能白白拿走他的桃子、杏子。這獎勵也不盡相同,比如套中豬,隻能得四枚杏子。而龍就大不相同,萬一要是套中了,可以拿八個桃子、八個杏子。別人聽了這樣的好處,立刻都一窩蜂的去套龍,但又豈是那麽好套中的,一會兒工夫,全部都铩羽而歸。再問他要竹圈兒,可就是要錢的了,不是白給的了。這竹圈兒也不便宜,一個就要兩枚大錢。有些人禁不住這種空手套白狼的誘惑,套了一次,又要一次,到最後雖然多少拿到了一些杏子,但總覺得心裏不是味兒。迴去的路上一細想:哎呀!一斤杏子本來不是隻要十文錢嗎?這不是吃了大虧嗎?但這個虧也沒地方說理,誰讓你貪這個便宜呢?隻得自認倒黴。而這個賣東西的人,就不用說多麽高興了。因為他大錢賺了滿滿一貫,桃子、杏子還是擺得崗尖崗尖的,一點兒也看不出少了。迴去之後,連一向潑悍的妻子,都一疊聲地稱讚他能幹。因此第二天也興衝衝地挑了那旗子來,一張嘴就吆喝起來:“走過路過您瞅一眼勒!桃杏兒白給不要錢勒!……”

    但今天他就沒有那麽如意了。有一個髒兮兮的、煩人的毛頭孩子,總在他的挑子前鬼鬼祟祟地出沒。好好盯著他吧,他就把手放在口裏,屁股衝著挑子,表示自己是很清白的。等他一轉身給別人竹圈的當兒,立刻伸手抓起兩個大杏子,使勁往口裏塞著。等他收了錢迴頭一看,早吃得隻剩一枚核了。這下可著了惱了,拔腳就追,小孩兒立刻跑了。他也不敢追太遠,挑子還在原地呢!隻得又悻悻地迴來。一會兒迴頭再看,差點氣死了!那小孩兒居然也迴來了,正又偷偷摸他的杏子呢!見他怒衝衝地望著,還傻嗬嗬地笑了兩聲。他更生氣了,抓起幾個爛桃子、杏子核,就向這可恨的小賊扔去。小賊連忙抱頭鼠竄,四處尋找著行人躲避。慌慌忙忙,見一個穿著黑綢衫的男人正坐在一個傘攤旁邊,肩背雄闊,馬上一拐腿,躲到這男人後麵去了。賣桃杏的苦主兀自還不住手,沒提防,半邊爛桃子砸中了這男人的褲腿,立刻濺出一片膩膩的汁水,把人家的綢褲弄髒了。

    苦主一看,可傻眼了。這綢子的衣衫,連自己女兒出嫁也沒有穿過,那是多麽有錢的人家,才能隨隨便便穿著在大街上晃蕩呢!他如果要自己賠,賣一年杏子也不夠賠的。這是萬萬不能夠怠慢的,立刻上前賠笑作揖,又拿袖子殷勤地替他抹著褲腿。這男人倒也好說話,見他的髒袖口使勁給自己擦著,那片桃子汁越發醃臢了,也不生氣,隻說了聲:“無妨的。”

    苦主感激涕零地迴去賣圈兒了,臨走還特意打量了一眼。隻見這位爺身材魁偉,相貌堂堂,坐在那裏威風凜凜,就是戲台上的楚霸王、廟裏的關二爺,也沒有這樣的氣概。這能是跟他計較一件衣衫、一個爛桃子的人嗎?

    那小孩兒見他走了,還賴著不出來,哼哧哼哧地在那男人背後,吃自己的手指,大約手上還有些杏子的甜味。那男人一伸手,把他提了起來。

    這男人胸闊手長,這麽一提,跟一個大老虎抓著一隻小雞崽似的。那小孩兒身在半空,不但不怕,反而尖聲大笑起來,似乎沒有玩過這麽新鮮的遊戲。這男人把他往上一拋,又抓住了他的腰。他的手掌也是十分寬大,一隻手就把小孩兒的腰扣住了。小孩兒更高興了,在空中伸出手,啪啪啪,大聲鼓起掌來了。

    臨街的酒樓上,一個淡黃衫子、腰懸長劍的少年,正將這一幕看在眼裏。看得有趣,連木桌對麵六師兄跟自己說話也沒聽見。

    六師兄楊晏還在那裏自言自語:

    “……人言不堪,傳到師父耳朵裏,更不知是個什麽模樣了!小師弟,你還是早早迴山,親自向師父稟報為好。小師弟?小師弟?……朱靖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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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才迴過神來,迷茫地問了一句:“師兄,你在跟誰說話?”

    楊晏哭笑不得,道:“我跟呆子說話!”舉箸一點,一招“清光翠重”向他麵門指去,箸尖微微迴撥,似欲將他目光引迴。朱靖全不思索,茶碗一橫,以一招“天台曉月”拆解。他師兄弟之間常年切磋、喂招,彼此熟極而流。隻聽一聲清響,楊晏的箸尖輕輕碰在他茶碗邊沿,連碗中的茶水也未濺出一滴。

    楊晏怪道:“還好,沒變成呆子。”收迴竹箸,吃起麵前一碗香菇雞絲麵來。

    朱靖歉然道:“我方才走了神,著實沒有聽到。”見他吃得狼吞虎咽,嘴邊全是油光,擔心道:“師兄,進食須緩,要細嚼慢咽才好。”提起茶壺,給他倒了一碗茶,以便他飯後消食解膩。

    楊晏吸溜著麵條,含混道:“小師弟,你說話越來越像師父了,也是一般的婆婆媽媽,嘮嘮叨叨。”

    朱靖聽了這八字評語,也不禁笑了出來,隨即又正色道:“師父以豪爽利落、不輸男子之風聞名江湖,未必喜歡你這樣指摘她。”又問:“方才師兄讓我稟報甚麽?”

    楊晏一口麵還掛在嘴裏,竹箸胡亂揚了揚,示意一會再說。正巧一個店伴打扮的小姑娘端著一個漆盤從樓梯上砰砰砰地走上來,聲震屋宇,地動山搖,似乎有著一肚子的脾氣。一停腳,沒好氣地問:“誰點的皮蛋瘦肉粥?”

    朱靖忙招手道:“是我。”

    那小姑娘怒氣衝衝地一迴頭,一看見朱靖的臉,頓時氣也沒有了,走路也不震了,將他的粥擺在桌上,不自然地說了一聲:“來、來了。”

    朱靖道:“多謝姑娘。”見那粥色澤素白,望之食欲全無,問道:“櫃上可有薺菜絲兒麽?可否有勞姑娘給我盛一碟來?”

    小姑娘手絞著圍兜邊,結巴道:“有,有。我這就給你去拿!”一轉身,風一樣快地下去了。

    朱靖正要叮囑一句:“姑娘走慢些不妨。”見人背影也沒有了,隻得作罷。

    楊晏見了,忍不住嘖嘖笑道:“下山前師父她老人家曾囑咐我:‘你朱師弟性子溫文,守禮自律,絕不會跟人尋釁生事。隻有一件我放心不下,就是他模樣生得太過俊美,又是青春年少,保不得有一些不知廉恥的邪教妖女,對他投懷獻媚,毀他清名令譽。從來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孩子的品性,我是十分信得過的。就怕那些邪魔外道欺他少不更事,甚麽下九流的手段也使了出來,鬼蜮伎倆,防不勝防……’”見他一碗粥中清清白白,皮蛋隻有小指頭那麽大的三五塊,瘦肉更隻有兩三絲,便將自己碗中的雞絲夾了幾條給他。

    朱靖合手道:“多謝師兄。”又道:“我初入江湖,師父自然有些放心不下。不過我對別人客氣一些,想來別人也不好意思對我動手。再說,有‘鐵蛟’楊師兄你在旁坐鎮,誰會不知好歹地上來招惹?”

    楊晏搖手道:“師兄沒你說的這麽厲害,頭一個就沒把你那個諢號擋下來。”

    他師兄弟幾人均師出九華派西宗掌門人、“飛花點翠”崔玉梅門下,自大弟子周默以下,人人在江湖上皆頗有俠名,綽號也是非常威武響亮:“銀駒”周默、“金鵬”宗言、“鐵蛟”楊晏等等,一聽就是金戈鐵馬,快意酣暢的江湖子弟。獨獨朱靖這名最小的弟子,因長相美麗,性子斯文,一入江湖,便得了個“玉麒麟”的雅號。別人一聽,就可想而知,是一位麵如冠玉、唇若塗丹的美少年。至於功夫高低,行俠仗義,那統統要放到他長相之後了。楊晏大是不滿,卻堵不住悠悠之口。更有些正邪之間的門派,師姊妹幾個一說,特意巴巴地跑來看這位美少年。一見之下,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掩袖嬉笑,一邊還說些甚麽“小老四,師姊沒騙你罷?”“玉麒麟之名,果不虛傳!”之類的話。楊晏上前阻攔,還要被別人伶牙俐齒地擠兌:“你師弟長這麽好看,我們看看怎麽了?還能看少他一塊肉嗎?……你們九華派怎麽的?名門正派就可以這麽不講道理嗎?”反而變成他不講道理了。

    朱靖自己倒是不怎麽在意,反而勸慰他:“都是江湖朋友抬愛,喜歡便由他們叫好啦!又不曾折損了甚麽,師兄莫要放在心上。”

    楊晏竹箸一停,瞅著他笑道:“那江州的梅花、慶州的白象,也沒折損了什麽?”

    朱靖一呆,抬起頭來。楊晏嘿地一笑,道:“師父萬萬沒有想到,你這一趟下山,惹上的不是甚麽無恥的妖女,卻是個斷袖的王爺……”見樓上有人上來,便住口不說了。

    朱靖見他形容古怪,不好意思道:“看來師兄是要笑我一輩子了。”隻聽一聲鈍響,一個醬盤擺到了二人之間,鮮綠爽脆的薺菜絲兒高高地堆了一盤,乍一看,簡直是一道正菜了。

    楊晏見他起身客客氣氣地道謝,半晌才把那滿臉通紅的小姑娘送下去。這才歎氣道:“小師弟,你就是這麽一個溫溫吞吞的性子,那晉王梁惜才會對你窮追不舍。要是我啊,哼哼,一刀剜掉他的賊眼珠,再一鉤割斷他的狗腿子,看他還敢不敢這麽糾纏!”

    朱靖聽他說得甚是兇殘,思忖了一下,認真道:“師兄,無故傷人肢體,不是俠義道所為。何況這位小王爺除了行事張揚了些、纏人了些,也沒有別的不是。再說,別人一直客客氣氣的,隻說要跟我交朋友,可沒說要斷……什麽袖啊。”

    楊晏怪道:“交朋友?你在江州隨口提了一句‘明兒就見不著這梅花了’,第二天,他就遣人運來萬枝白梅,給你活活造了一個梅園;前一陣你過生日的時候,這小子整整送來十頭白象,把個慶州弄得萬人空巷!你一打尖、住店,早早地就把鈔會了;十幾個捕快、侍衛,天天追著你,給你送紅葉詩、方勝兒!誰是這麽交朋友的?”

    朱靖怔了怔,才若有所思地點頭道:“師兄你這麽一說,是有些讓人害臊。尤其是這十幾位侍衛大哥,身手既高,眼力也好,常常在大街上齊刷刷排成兩列,朝我跪地行禮,著實叫人無地自容。”

    楊晏拍了拍他,語重心長道:“你明白就好。這種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兒,最不講甚麽禮義廉恥,甚麽混賬事都幹得出來。養小倌、捧戲子還不算,連身家清白的江湖子弟,他也敢打這些肮髒主意!任他怎麽花樣百出,你都隻當沒有看見。他花了偌大心力,就是為了誘騙你入他嗀中,害得你為世人不齒,身敗名裂。”

    這幾句話他說得甚是鄭重,朱靖也肅然正坐,道:“謹遵師兄教誨。”他自幼長於九華山上,從未出門一步,連男女之情也不懂得,對龍陽一道,更是一無所知。隻知這斷袖一事,十分兇險,乃是一頭與魔教齊名的洪水猛獸,大大的不妙,萬萬不能招惹了一點。師兄既然說不能斷,那肯定是不能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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