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

    (永寧四年臘月廿四)

    問:王犯,最近睡得可好?

    答:還好。

    問:又是一年除夕,掐指算來,尊夫人與令媛的忌日又近了。

    答:有勞掛懷。

    問:距你手刃妻兒之日已逾兩年,你還是不肯吐露原由?

    答:……

    問:也罷,我也就是例行一問。左右無事,王大人,同老夫拉拉家常吧。

    答:顧大人說笑了。

    問:永樂八年七月初四,王大人可還記得這日子麽?

    答:記不得了。

    問:哦?

    答:牢飯吃久了,腦子不太好。

    問:唉,老夫卻是想忘也忘不了。那是小犬蒙今上錯愛、欽賜探花那一年的百花宴上。

    答:……

    問:我這不爭氣的兒子從小爭強好勝,這一次卻輸得十分服氣。因為那年的二甲考生,也著實大有來頭。此人不過十六歲年紀,可是往宴前這麽笑吟吟地一站,百官自宰相之下,都要向他叩頭行禮。本朝自開國以來,進士舉人以千萬計,從未有過這般奇觀。

    答:……

    問:這位風光無限的少年郎,姓沈,名姿完,字連璧,世居長安,十四歲襲世爵,敕封逍遙侯。其人姿容綽約,任情率意,名冠京華,人稱沈七公子。自小有殊才,擇為太子伴讀。入宮三日,太子歎服,將其餘伴讀驅逐殆盡,太傅亦言道:“未見佳兒如沈卿者。”旁人夢寐以求的天子門生,他可是全不在意。酒宴一開,他那尊貴的同窗眉花眼笑,四處勸酒,比他不知高興了多少。小犬有老夫薄麵撐著,好歹還得了幾句招唿。隻可憐那位新科狀元郎,以弱冠之齡一舉奪魁,竟然門麵冷清,金榜題名的風頭,被搶得幹幹淨淨……

    答:……

    問:誰曾料到,這位史上最倒黴的狀元,竟然豔福不淺。次年正月,便娶了京中第一美人、沈家第四位掌上明珠——宣小姐。雖說小姑娘養在深閨,難見芳容,不過有沈姿完這般的哥哥,妹妹的姿容也可想見一二。一時新郎官聲名大噪,京中紈絝子弟無有不嫉恨的。說實話,這個兒媳老夫相中許久了,一心要給犬子拿下這門親事。中途給人插上這麽一腳,心中極不痛快。想這小子無權無勢,門第寒微,如何短短數月,便令沈家青眼相加,以愛女下嫁?老夫百思不得其解,某日趁酒問起,沈七笑言:“我亦心儀久。非王門之福,是阿宣之幸。”不知他得知心愛的妹子橫屍在地,兇手卻是他首肯的妹夫時,可曾懊悔過?

    答:有眼無珠,那也怪不得。

    問:好個有眼無珠!王大人全無半點郎舅之情。我來問你,百花宴上,可是你同沈七初遇?

    答:是。

    問:你二人素無往來,政務不通,相交不過一瞬而已。你如何便令他一見心折?

    答:沒甚麽。我同他說了個天下最可笑的笑話。

    問:哦?

    答:這笑話隻有八個字——“武平禍難,文煥經綸。”

    問:……不想王卿如此偉誌,失敬失敬。據老夫所知,沈姿完師從道學大家周弘甫,講究的是逍遙無事之業,與你這番道義,可謂相謬萬裏。

    答:甚麽偉誌,一時魔怔罷了。

    問:不必妄自菲薄。王大人文韜武略,老夫雖常在大理寺內,也略有耳聞。本朝最推崇你的,應屬前兵部員外韓嗣宗。這老頭子誇你有上馬談兵、下馬降禮之才,一心要推舉你做步軍總督,折子不批便破口大罵,三番五次去禮部踢門要人。永寧二年七月,韓嗣宗出使北方大族千葉,執意帶了你去。誰料你一迴國,便將妻子女兒一起殺了……此二事之間,可有關聯?

    答:……

    問:王大人,說句私心裏的話,北方六族勢大,本朝無力平定,——“周室飄搖於亂世”,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何況近年多訂盟約,戰火漸熄,每年隻索些絲帛錢幣罷了。即便蠻子真有南下的野心,咱們這麽多人,連淮河也可堵了,難道便怕了他不成?

    答:這幾句話,有一個人也說過。

    問:是誰?

    答:我四歲的女兒。

    問:……

    答:顧大人,你不必問了。我犯的案子,既不關沈姿完,也不關韓嗣宗。這幾年來,人人當我是個冷血的瘋子,我也隻把自己當瘋子。哈哈,如能真心瘋了,倒是再不好過,省得受這清清楚楚的煎熬。我的妻子女兒,是我在世上最珍惜之人。我殺她們,不是因為恨,實在是因為……愛到了骨子上。

    秘

    銷

    (口述者前禮部主簿王章)

    那天天還沒亮,我在借住的船上被人提起,胡亂套了幾件衣衫,便給人一路催著,急匆匆地趕到了禁宮門前。我是個出身寒微的士子,從沒進過宮,甚麽禮節也不懂,但卻一點兒也不怕。因為那份會試第一的卷子,我早就爛熟於胸。無論主考官從何處問起,都能對答如流。

    殿試開始了。我在眾人最前麵,天下最尊貴的那個人,距我不過二十尺。我大氣也不敢喘,隻敢雙手執禮,盼他開口向我提問。

    今上平易近人,先說了些溫勉之語,又問了些年歲民生,最後才問到正題。他向孔勝欽、馬元暉問了些《大學》、《春秋》,向沈姿完問的是“萬物其治一”,問得最多的卻是顧庭玉的“仁義惠愛,法如朝露”。

    直到我聽見監官念:

    “著今科狀元王章——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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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仿佛從一場昏沉沉的夢中醒來。我竟然是狀元。整堂殿試,一句話也沒有說過的狀元!

    我簡直要放聲大笑,嗓子卻酸澀得發不出聲音。離開大殿,我一步也走不動,如虛脫了一般。百花宴擺出來,我隻管挑最烈的酒往嘴裏灌。旁人向我議論紛紛,說甚麽逍遙侯、顧庭玉都是不世之才,隻因朝中有個避嫌的意思,才白白讓我撿了個便宜狀元。我背對眾人,自斟自飲,巴不得立刻醉死在這宴席上,也勝過遭受這般嘲弄。

    卻有人伸了一隻墨綠色的荷葉茶盞來,同我杯沿一碰,拉長聲音道:

    “與爾同消萬古愁——”

    我定睛一看,卻是那位逍遙天地間的沈公子,不禁失笑。縱使天下人個個愁白了頭,怕也輪不到他!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我不敢失禮,正色躬身把酒喝了。他又問我些《集吾策》裏的句子,我隻隨口敷衍了幾句。他慢慢地啜了口茶,忽然道:

    “長暉兄,你的誌向是甚麽?”

    這句話他問得很認真,我竟也著魔般吐出了那八個字。他聽了,凝視我許久,放下茶盞,低聲卻堅定無比地說:

    “我願助長暉兄一臂之力。”

    那之後的事,便如發夢一般。我娶了京中首屈一指的名媛小姐沈姿宣,她帶來的嫁妝擺滿了整條街。朝中百官的拜帖雪片般飛來,旁人看我的眼神也漸漸有了討好的意味。但這一切都比不上沈家小姐本身——她是天下最美、最聰慧的女子,是會走路的月光。我和她無話不談,情深愛篤,結下生生世世之願。次年誕下愛女,麵目極似妻子,我喜歡得不知怎麽才好。女兒滿月時,我廣宴賓客,逍遙侯也差人送了禮來,乃是一馬、一狐裘。賀儀上寫著:

    “謹祝以五花馬、千金裘各一,幸致勿忘。”

    我一笑提筆迴道:

    “心永誌之。”

    其時我已與韓嗣宗相識,一見如故,引為知交。我們徹夜論兵,想到北方虎狼盤踞、軍隊積弱無力,皆憂心忡忡、夜不能寐。兩個土生土長的南人,一場真刀實槍的仗也未見過,也不知從何而來的熱烈情懷,說來真十分好笑!那是永樂十年初冬,一名逃難的巫師求見老韓。他神神秘秘地說:

    “兩位大人可知千葉鬼軍麽?”

    我們不禁駭然失笑。千葉是北國最強一族,是草原上最勇悍、最殘暴的頭狼。而那鬼軍,又是千葉最陰森、最嗜血的一支騎兵。自首領禦劍天荒之下,人人以青銅麵具覆臉,神出鬼沒,殺人如麻。一場城戰下來,往往“頭顱累累”、“身披血甲”。每一場邊疆的戰火,每一份城下之盟,都有他們惡鬼般的身影!朝廷畏懼他們,連名字也不敢提起。巫師看穿了我們的心思,上前低聲道:

    “我有一人,能助大人坐擁百萬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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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隔多年的重修,能為大家帶來愉悅就最好了。本文預計長度大約100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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