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至六十,屬於正丁。


    十六以下,六十以上屬於“小老不事”的年紀,都不在簿冊之上,年小的不錄簿,年老的簿上除名,不需要負擔課役。


    但是——


    古代沒出生證明,你十八了,說十五,隻要不是嚴查,也沒人會深究,可這東西經不起盤問與揭發,畢竟公開了隱匿丁口是個罪,萬一被隔壁老王給舉報了,那也是不好受。


    官府不知道你兒子幾歲了,周圍人怎麽可能不知道,啥時候生的,啥時候會喊爹的,這麽小一個圈子,這麽點事,大家自然都清楚,亂來的情況並不多見。


    可如果說你今年十二,官府說你已經十六成丁了,需要錄入簿冊負擔課役,那你就沒辦法了,官府說的,你總不能告官吧?


    對於一般百姓,知縣也好,知府也罷,通常不會使用這種手段,不是沒利可圖,而是這法子太笨拙,操作麻煩不說,還容易惹出亂子。


    這事不能公開了辦,你不能站門口貼大字報,寫上“以後十二歲開始負擔課役”之類的話,欺負某一戶人家時,你可以單獨這樣做,可這樣做也沒啥好處,多一丁,才撈多少好處,稅糧時淋尖踢斛,就是把斛踹飛了,一年也賺不來半兩銀子啊。


    費心費力沒收益,所以地方上通常不會在年齡上動手腳,提前退休個半年,也沒人說你啥。


    可鹽場就不一樣了。


    鹽場創造價值的東西是鹽,這東西不像莊稼,一年兩茬,鹽弄出來,那就是利益,產鹽越多,那利益越大,交夠朝廷要的,那餘鹽就好操作了。


    看著頗有底氣的郭臨川,顧正臣笑了,點了點頭,指了指兩個孩子與趙瓜、王海四人,對林白帆道:“讓人將他們的家眷找來,分開了問,問一問他們都多大年紀了,出生年份,月份,問之前先講清楚,虛報年齡——有罪!”


    “莫要恐嚇,更莫要傷人。若是招供出來的年紀不符他們所言,那就將他們的鄰居的灶戶提來,追問旁證。這樣一來,若是對上了,沒差錯,那就說明郭提舉是真的重規矩,隻用正丁。”


    林白帆領命而去。


    郭臨川手微微一顫,旋即恢複如常。


    張尋臉色煞白,劉十二嘴角抽動。


    趙瓜老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兩個孩子也明顯沒了剛才說話時的底氣,眼神躲閃,似乎在畏怕著什麽。


    顧正臣看向盤鐵,對趙瓜道:“剛剛為何出聲攔我?”


    趙瓜心神不寧,看了看郭臨川,有些緊張地迴道:“這灶下的火剛熄了不久,盤鐵很是燙熱,若是傷了官家,我們也會被懲罰……”


    顧正臣看向盤鐵之上,上麵析出了一層白花花的晶體,伸出手,在盤鐵之上感受了下溫度,隨後手指點了點上麵的鹽粒子,放在口中品了下,問道:“鹽沙在哪裏?”


    “那——”


    趙瓜指向一旁的木桶。


    顧正臣走了過去,看著一桶桶的褐色液體,問道:“你們管鹵水叫鹽沙?”


    趙瓜點頭。


    顧正臣看了看,言道:“做一盤鐵的鹽讓我看看。”


    趙瓜又一次看向郭臨川。


    郭臨川心情不好,惱怒地迴道:“定遠侯讓你做什麽就做什麽,看我作甚!”


    趙瓜這才應下,安排人掃去盤鐵之上的鹽。


    二十灶丁,分工明確,有人從一旁搬過木柴生火,有人檢查盤鐵,有人攪拌鹵水,有人拿起了鏟子站在盤鐵不同方向。


    林白帆盯著盤鐵看了看,言道:“侯爺,這盤鐵有很多裂紋,該不會是壞了吧?”


    顧正臣走到屋簷下,言道:“這不是壞了,而是被刻意分開。劉總催,這盤鐵分成了多少塊?”


    劉十二歎了口氣,迴道:“十塊,兩個灶丁分管一塊。待到需要煎鹽時,二十個灶丁將十塊盤鐵拿出來,拚湊為一個完整的盤鐵,然後拌泥嵌縫,使用蘆辮攔圍,這才能煎鹽。”


    嚴桑桑問道:“這鹽製造出來,很麻煩嗎?”


    劉十二點頭:“確實十分麻煩。”


    顧正臣看著忙碌的灶戶,輕聲道:“你應該聽說過,宋時有個詩人名為柳永。”


    嚴桑桑蹙眉:“夫君可是說那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柳永柳三變?”


    顧正臣歎了口氣:“那柳永的詩詞裏不隻有風月,還有這灶戶,他在《鬻海歌》裏,這樣寫道:‘船載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熱。晨燒暮爍堆積高,才得波濤變成雪’,要製鹽,何止是麻煩二字可以說得清楚。”


    郭臨川、張尋等人聽聞,默然不語。


    海鹽製造的工序不少,需要選擇亭場,也就是一塊空地,需要清理幹淨雜草,敲碎土塊,整得平坦,利用潮漲潮落引海水進入亭場之內,有時也需要配合人工方式運輸海水至亭場。


    之後每天清晨,都需要將草木灰撒到亭場中,通過草木灰來吸附海鹽。到了下午時,將粘附有白色小鹽粒的草木灰收集起來,然後鋪灑到亭場的灰坑裏,灰坑底部有管道和鹵井相通。


    灶丁需要舀海水澆灌草木灰,淋下來的鹵水(即高濃度的海水)便會順著管道流入鹵井之中,鹵井裏的水打出來,便是所謂鹽沙。


    將鹵水裝桶裏麵送至這團房之中,拚湊盤鐵,將鹵水倒到盤鐵之上,起火煮鹵,待鹵水將幹時,投入皂角數枚,鹵即結晶成鹽。


    整個過程費時費力,並不輕鬆。


    “這一盤鐵燒下來,可以得多少鹽,一天燒幾盤?”


    顧正臣問道。


    劉十二迴答:“這是大盤鐵,一盤可得三百至四百斤鹽,晝夜不停的話,可燒五盤,製鹽一千五百斤至兩千斤,差不多兩個半時辰燒一盤。”


    顧正臣盤算著。


    即便是按最高兩千斤算,一個晝夜隻能燒四大引。


    一團二十人,一年的鹽課是一百六十大引,這樣算下來,至少需要四十個晝夜才能湊足鹽課,不熬夜的話,大致是八九十天,近三個月,


    而這僅僅隻是煎鹽一項的時間花銷,沒算其他工序。


    鹵水倒在盤鐵之上,隨著溫度增加,盤鐵之上熱氣騰騰,周圍的溫度隨之升高,汗水從灶丁臉上不斷滑落,可忙碌的人沒停過。


    大明一年要吃掉五六億斤的鹽,而這些鹽的背後,是無數人看不到的、一代代悲苦的灶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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