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縣,縣衙。


    吳康見海寇退走,便返迴來休息,可躺在床上看著不遠處盤坐的張培,總也睡不著,不由說道:“護衛守在門外便是,為何來房屋之中?”


    張培眼睛都沒睜,閉目養神:“這是顧知府交代下來的,若吳同知不願意,我可以迴去。”


    “當真?”


    吳康眼神一亮。


    張培嘴角微動:“我迴去,蕭成來接替。”


    吳康無奈地躺了下去,那可是個親軍衛的千戶,囂張跋扈起來自己也招架不了,那家夥張嘴閉嘴“我是個粗人”,似乎有了這句話就能為所欲為。


    夜深人靜。


    吳康突然睜開眼,小心翼翼下了床,看到張培並無動靜,便躡手躡腳走至門口,輕輕拉開門走了出去。


    時汝楫並沒有睡,也睡不著,待在書房裏等待消息。


    馮遠慮匆匆走了進來,對時汝楫道:“周指揮僉事來了。”


    時汝楫頓時來了精神,連忙去迎接,周淵已帶了兩名軍士抵達門外。


    看到一臉絡腮胡子,容貌粗獷,魁梧有力的周淵,時汝楫似乎找到了主心骨,落座之後,便急切地解釋道:“顧知府給吳同知派了個護衛,盯得緊,不能來,便讓我來接待周指揮僉事。”


    周淵端起茶碗,聞了聞,眉頭一挑,一飲而盡,舒暢地說:“還是你小子會辦事,知道上酒。說吧,這次到底是怎麽個運籌?”


    時汝楫看了看門口,見有軍士守著,便放心下來,低聲說:“吳同知與唐通判被顧知府逼得很緊,以顧知府審案時表現出來的睿智與聰敏,用不了幾日便會找出我們的破綻,到那時,事情就徹底不好辦了。”


    “所以,吳同知希望借助海寇的事拖延下顧知府,隻不過現在看來,並沒達到預期。但海寇事起來了,總不能就這麽輕而易舉結束,是否可以運作一二,將那姓顧的拖下水?”


    周淵呸了口唾沫:“聽說那姓顧的不過二十出頭,毛都沒長好,竟然將吳同知、唐通判逼得如此狼狽,還打殺了楊通判,也算是個狠辣的人物,他一直留在這裏對我們確實不利。既是如此,那就送他離開,我提議,讓唐八戶等人將事情鬧大,沿著崇武南下,到處燒搶,製造聲勢!”


    時汝楫有些擔憂:“他們還不到一百人,怕是做不到這一步吧?”


    周淵哼了聲:“他們做不到,並不意味著沒人能做到,隻要燒房子,搶東西,弄得到處人心惶惶,百姓損失慘重的樣子,那就能解決姓顧的。”


    時汝楫明白了周淵的計劃。


    知府是一府之主,這裏出了任何問題,朝廷都可以拿他問罪。若地方亂糟糟,民不聊生,百姓流離失所,那就是當知府的沒能耐,沒本事。


    既然治理不好地方,無法安民,那就隻能滾走,換人來治理。


    簡單來說:


    地方亂了,朝廷問責。


    收拾鋪蓋,滾離泉州。


    時汝楫敬佩周淵,這個粗人有軍功在身,最擅長的就是以亂打亂,現在還是用這一招。


    “吳同知來了。”


    馮遠慮連忙通報。


    時汝楫、周淵起身行禮,吳康匆匆走入房間,對兩人還禮之後快速說:“我不能留在這裏多久,便長話短說。周指揮僉事,你有何高策?”


    周淵將計劃說了一遍。


    吳康微微皺眉:“如此一來,不少百姓恐怕會遭殃,甚至很可能會引起水師再度南下,到那時,恐怕得不償失。”


    周淵搖了搖頭:“水師就算是南下,我們也將事情辦完了。一旦泉州府亂起來,參政便能以此為借口懲治顧正臣,甚至是摘了他的官帽!到那時,失了權勢的他,隻能離開!”


    吳康仔細想了想,最終認可了周淵的計劃:“既是如此,那就由你負責此事吧。昨晚死了兩人,全是被張培射殺的,你與唐八戶他們接觸的時候,需要說明此事,讓他們將仇怨記在顧正臣身上。”


    周淵爽朗一笑:“看來顧知府身邊的護衛不簡單啊,若有機會,倒想要討教討教。”


    吳康起身,板著臉說:“正事要緊,這一次策劃海寇,雖沒有將顧正臣調出晉江城,但依舊將你調了出來,隻要你肯出手,事情就成了一半。你記住,千萬要挑選心腹,不可走漏風聲,更不可被人發現,否則,都得死!”


    周淵毫不在意:“我說吳同知,整個泉州府,就我手中的泉州衛勢最大,那顧正臣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奈我何。他手中的那點人手,隻能龜縮在晉江城裏,想要派人出來找麻煩,根本不可能。”


    吳康沒有反駁,這是事實。


    顧正臣手中並沒有幾個人能調動,蕭成、張培雖然生猛,可畢竟隻是兩個人,就算他們全派出去,也無法阻擋處處烽火,甚至還可能折在外麵。


    殺了顧正臣問題很大,整個福建行省都難以承受,朝廷會震怒。但殺了蕭成、張培,事態不會太嚴重。


    除了這兩個人,顧正臣手裏還有誰?


    沒有了。


    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周淵,那就隻能被這股烽火給打敗。


    吳康走至門口,突然迴身對時汝楫說:“城外的屍體記得處理幹淨,若被人認出來,後果可不好收拾。”


    時汝楫了然:“放心,我已派人處理好了。”


    吳康滿意地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周淵:“等你的好消息,到時候,我們一起去見高參政。”


    周淵含笑目送吳康離開,與時汝楫寒暄幾句之後,便也帶軍士走了。


    吳康返迴房中,見張培依舊沒醒來,便上了床榻,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吐了出來,緩緩睡去。


    黑暗中,一雙眼微微睜著,旋即合攏起來。快速跳動的心髒隨著氣息變得緩慢下來。


    清晨。


    沉重的眼皮緩緩拉開,視野從昏暗不清逐漸變得清晰。


    “你醒了,可莫要亂動。”


    針娘伸手將嚴桑桑按了迴去。


    “這是哪裏?”


    嚴桑桑感覺連唿吸都帶著疼,說話之間秀眉緊蹙。


    針娘笑著坐在床邊,伸手抓起嚴桑桑的手腕,感知著脈搏:“這是迴春藥鋪,也給人看看病。你這丫頭怎傷得如此重,幾乎丟了性命,這也就是人送來的及時,給你溫服了湯藥,這才保住了你這口氣。”


    “藥鋪?”


    嚴桑桑的記憶還停在府衙之中,難不成是顧正臣將自己送來的?


    他當真有如此好心嗎?


    “我,我是遇到了壞人。”


    嚴桑桑低聲說。


    針娘聽聞,連連歎息:“這泉州府就是壞人多,好人少。幸是朝廷派來了個好知府,這才讓人看到了一線希望。”


    “好知府?你說的是顧知府?”


    嚴桑桑有些驚訝。


    針娘接過女兒熬好的藥湯,輕輕吹著:“除了顧知府,這裏還有幾個敢為百姓說話、做事的?你難道不知道,顧知府審案,直接將府衙一多半的人都審到了板子與監房裏。如此多的惡人都在府衙裏麵,你說咱們這些百姓還怎麽過?”


    嚴桑桑艱難地坐了起來,隻感覺受了內傷,想起顧正臣身邊那個恐怖的護衛,簡直如長刀,一擊之下便要生死分出!


    元末亂世時,父親將自己送到道觀之中,十年如一日,自己跟著師傅修習多年,這才有了些底子。若沒這點底子,恐怕會被人一掌拍死。


    針娘絮絮叨叨:“許多人都稱其為顧青天,不少冤屈得以洗清,百姓們自是高興。隻是——”


    “隻是什麽?”


    嚴桑桑問道。


    針娘喂嚴桑桑喝了一口湯藥:“隻是,泉州知府不好當,上一任知府來了沒多久便走了,我擔心顧知府,興許也留不太久。還是那句話,這裏壞人多,容不得好人。”


    嚴桑桑接過湯碗,一口一口地喝著,待全部喝完之後,將碗遞給針娘:“你是在擔心壞人將顧知府趕走是吧?讓我說,是你不了解顧知府才會有這種擔心,他在金陵,可也算是赫赫有名……”


    經曆過與顧正臣的直接對話,還有這種生死,嚴桑桑總算明白過來,自己找顧正臣報仇,很可能是找錯了人。


    過了這道心坎,嚴桑桑發現自己並不恨顧正臣。


    針娘很是好奇:“顧知府之前在金陵嗎?那不是天子腳下,他是什麽大官?”


    嚴桑桑皺著眉頭想了想:“好像,是個什麽副提舉,從七品的官,不過他還是個知縣……”


    針娘有些失望。


    從七品,七品,這都不算什麽大官,在金陵估計連皇帝都見不著,也不知道顧知府能不能鬥得過這裏的壞人。


    他若是留不住走了,那泉州府可就真的陷入黑暗了,一絲光都沒有。


    嚴桑桑堅持起身,強忍著痛苦扭動了下身軀,渾身的骨節似乎都在動彈,發出了咯嘣咯嘣的聲響,在針娘震驚的目光中,嚴桑桑舒了一口氣,麵色有些潮紅:“死不了,多謝你了。”


    針娘木然地點了點頭。


    嚴桑桑離開藥鋪,站在街上,抬頭看著陽光,然後走向府衙的方向。


    犯了錯,欠了一個人情,總要還了再離開。


    壞人多是嗎?


    顧正臣,我幫你收拾幾個壞人,我們一筆勾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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