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史宅。


    陳忠坐立不安,焦急地走動著,額頭滲著微汗。陳氏推門走了進來,蠟燭劇烈地搖晃起來。


    門關上。


    陳忠連忙上前,急切地問:“如何了?”


    陳氏麵色蒼白,不敢直視陳忠,壓低聲音:“老爺,不少胥吏、衙役都去了二堂,轉投在縣尊門下。”


    陳忠握了握拳頭,咬牙說:“這群吃裏扒外的家夥,一群廢物!”


    陳氏拿起手帕,擦了擦陳忠額頭的汗:“縣尊強勢,又有手段,老爺還是莫要與他爭鬥,低個頭,認個錯,這事興許就過去了。”


    陳忠一把推陳氏的手,憤怒地喊道:“你懂什麽,投效他人要納投名狀!這些年來,他們都是經我的手做事,縣丞劉伯欽、主簿趙鬥北隻是運籌!他們納投名狀,必然是點出了我,如今認錯還有何用?”


    陳氏擔憂不已,眼含淚水:“老爺快想想辦法,去找主簿、找縣丞想想法子。”


    陳忠沒想到縣衙局勢變得如此之快,一個個胥吏、衙役在顧正臣的威脅利誘之下開始屈從,經營多年、看似牢不可破的利益網,就這樣被強硬撕開!


    蠟燭再次搖晃起來,陳忠離開典史宅,去了主簿宅,卻被告知主簿去找了縣丞,隻好到了縣丞宅,求見劉伯欽。


    倩兒打開門,看清來人是陳忠時,臉上浮現出一抹驚訝之色。


    陳忠沒有留意,大踏步走向縣丞的房間。


    倩兒連忙關上門,跟了過去。


    砰!


    陳忠猛地推開劉伯欽的房門,聞了聞酒氣與菜香,不由地惱怒起來:“劉縣丞、趙主簿,你們倒是悠閑,在這裏設宴歡愉,可曾想過我已被架在火上為人炙烤!”


    倩兒跟上來,麵色不定地看了看劉伯欽,行了個禮,開口道:“縣太爺,老爺,主簿,陳典史到了。”


    劉伯欽擺了擺手:“下去吧。”


    陳忠聽到“縣太爺”三個字時,冷汗刹那出來,看著背對著自己的人側過身,熟悉的麵孔,不正是縣尊!


    顧正臣看了看劉伯欽、趙鬥北,淡淡一笑:“沒錯吧,我就說陳典史會來。”


    陳忠感覺嘴唇有些幹,連忙上前行禮:“縣尊。”


    顧正臣抬手:“莫要多禮,都在等你一人,入座吧。”


    陳忠目光驚疑地看向劉伯欽、趙鬥北,不安地坐了下來。


    顧正臣舉起酒杯,正色道:“初來句容時,你們三人設家宴款待。今日,本官動了俸祿布置了一桌酒菜,特意打了你們喜歡喝的清酒,莫要客氣。”


    陳忠不知所以,劉伯欽、趙鬥北麵色難看。


    顧正臣見無人舉杯,自顧自一飲而盡,放下酒杯,端起酒壺,笑道:“官場之上,難免鉤心鬥角。隻不過今晚,本官還是希望與你們三人推心置腹,交談一番。畢竟,有些話今晚不說,可能就沒機會再說了。”


    劉伯欽、趙鬥北、陳忠彼此看了看,低頭不敢出聲。


    顧正臣滿酒,看向劉伯欽:“你是四年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僅僅被委任為句容縣丞,感覺屈才吧?”


    劉伯欽忙說:“朝廷所命,何來委屈。”


    顧正臣嗬嗬笑了笑:“委屈不委屈,你自己心裏清楚。至於趙主簿,雖非科舉出身,畢竟在元廷裏做過教諭官,升為主簿,至少朝廷待你不薄吧?”


    趙鬥北拱手:“不薄!”


    顧正臣微微點頭,看向陳忠,目光銳利地說:“陳典史——你是句容本地人,縣衙戶房裏爬上去的,算是少有的就地升遷。整個縣衙裏,你是最熟悉四柱賬本,也是最善於寫四柱賬本的吧?”


    陳忠臉色更是蒼白,嘴唇有些哆嗦:“縣尊是何意?”


    顧正臣再飲一杯酒,徐徐道:“何意,陳典史還不明白,這些賬冊,戶房早已交了出來,本官看了,算得上天衣無縫。”


    陳忠鬆了一口氣。


    顧正臣從袖子裏拿出了一本賬冊,擱在桌子上,平靜地說:“隻不過,被趕出縣衙的戶房劉大星,為了重迴戶房辦差,上交了另一本賬冊,這裏麵記錄了一些賬目。不巧的是,這些賬目,正好與戶房的四柱賬本暗合。陳典史有沒有興趣看一看?”


    陳忠駭然不已,目光看向賬冊,手開始顫抖起來。


    顧正臣敲了敲賬冊,站起身來,看著無言的三人,嚴肅地說:“本官來句容,不是為了盤賬,而是為了這裏的百姓有飽飯吃!陳典史,你身體不太好,不如就早點——致仕吧。”


    陳忠的汗水從額頭滾至臉頰,起身至一旁,跪了下來:“還請縣尊高抬貴手!”


    顧正臣目光中沒有憐憫之色,拿起酒壺,將酒水傾倒在賬冊之上,沉聲道:“致仕文書寫得誠懇一點,用點心,明日一早送來。若是本官沒看到,等朝廷發落下來,你隻能去土地祠懺悔了。”


    劉伯欽、趙鬥北心驚膽戰,不敢說話。


    顧正臣轉身,拉開房門,看著有些漆黑的夜空,說了句:“春主生,秋主殺。秋還沒結束,都好自為之吧。”


    倩兒打了燈籠,小心翼翼地送顧正臣出了知縣宅,見顧正臣麵色嚴峻,猶豫了下,喊了聲:“縣太爺……”


    顧正臣看向倩兒,本就柔弱的臉上更多了幾分淒楚,問道:“有事?”


    倩兒想了想,咬牙說:“劉老爺他……”


    顧正臣搖了搖頭,伸手打斷了倩兒:“你應該清楚你的身份,有些話不要說,莫要給自己招禍。”


    奴仆不得告家長,這是規矩。


    顧正臣看著想說話的倩兒,淡淡一笑:“有些事不需要你來說,本官也能調查清楚。隻是現在實屬多事之秋,本官不想將事做絕。有時候饒人,比不饒人更需要勇氣,迴去吧。”


    倩兒看著離開的顧正臣,眼淚欲滴。


    顧正臣迴到二堂,從袖子裏又取出一份賬冊,丟至一旁。


    陳忠貪腐的賬冊可不止一本,給他一本也無妨。


    顧正臣之所以沒有痛下殺手,實在是因為下不了去手。


    這些賬冊雖然證明了陳忠的貪腐,可這些賬冊與胥吏、衙役的證詞,也說明陳忠貪腐並非一人之貪,他吃肉的同時,也給所有人都喝湯了。


    這口湯,一喝就是五年!


    胥吏得其好處,五年來沒幾個低於六十兩,衙役得其好處,也沒幾個低於二十兩。


    這要認真一點,一棍子打死,句容縣衙真要為之一空!


    顧正臣不是不痛恨貪官,隻是在痛恨的同時,也理解他們的難處,官員過低的俸祿捉襟見肘,何況是胥吏、衙役?


    誰背後不是家,不貪老婆孩子都要頓頓饑餓,穿得跟個乞丐似的,這清貧的日子有幾個人能堅持得下去?


    他們的貪腐,為的並不是風花雪月、縱情享樂、醉生夢死,為的是全家人吃得起飯,活下去!


    顧正臣捫心自問,若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日子過得不像人樣,一年到頭來連幾頓飽飯都吃不起,自己手握權力,會不會去貪,會不會伸手去拿?


    貪汙是罪惡,是犯罪,這一點無疑。


    隻是,這些官吏的貪汙行為更深層之下埋藏著的是對生活的無奈。


    顧正臣想起後世的兩句話:


    一個人為錢犯罪,這個人有罪。


    一個人為活著犯罪,這個社會有罪!


    說到底,大明開國初期,迎著殺戮之刀而去的貪腐之人成群結隊,不止是官員有罪,老朱至少也需要擔負一些責任。


    從這個角度來看,顧正臣雖然不認同他們的行為,但理解他們的行為,所以才會設養廉銀,並願意給他們一次機會。


    若有人收了養廉銀還將手伸向百姓,那顧正臣不介意用一用欣賞欣賞剝皮的行為藝術!


    顧正臣留在二堂休息,一個時辰醒來一次,見一見投效而來的胥吏、衙役等人。


    天亮時。


    陳忠遞上了一份致仕文書,以自己腿腳受傷不利於行,難當典史之任,又以母親年邁,無人照料等為理由,央求朝廷準許致仕。


    顧正臣收了陳忠的印信,在文書上添了幾句話,安排人送到承發房,轉給金陵吏部。


    典史任免權在吏部,致仕退休,自然也需要找吏部批,也好告訴吏部,句容縣衙缺了個典史,再給安排個來過來。


    對於縣衙之中,依舊觀望的五個胥吏,四個衙役等,顧正臣沒有手軟,大筆一揮,全部開出縣衙。


    縣丞劉伯欽、主簿趙鬥北“已是痊愈”,出現在大堂之上。


    從這一日起,顧正臣逐漸掌握了縣衙內的權力,一眾衙役、胥吏直接聽命行事。


    升堂,威武!


    顧正臣麵色肅然,沉聲喊道:“智水裏長孫品、老人孫程何在?”


    孫品、孫程連忙從門外走了進來行禮。


    顧正臣直截了當:“孫五兩、孫浩二人可到縣衙?”


    孫品不安地迴:“縣太爺,我等已差人找尋到孫五兩、孫浩的娘家,其妻子皆說兩人並未一同出門,而是留在了智水家中,可我等找遍智水,不見此二人蹤跡!”


    顧正臣凝眸,冷冷地說:“你們的意思是,孫五兩、孫浩二人失蹤了?”


    孫品無奈地點頭:“我等已發動鄉親繼續找尋,一旦找到,定送縣衙告稟。”


    顧正臣嘴角微動。


    自己剛剛發現了端倪,找到疑點,兩個關鍵人物卻突然失蹤,嗬,好快的手,好快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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