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淮安府山陽至揚州府瓜州,這一段大運河即赫赫有名的邗溝。


    邗溝連通淮河與長江,曆史悠久。


    春秋時期,吳國開鑿邗溝。


    後隋煬帝“發淮南民十餘萬開邗溝,自山陽至揚江”。


    這一條河道的存在,讓淮安府、揚州府成為了“南必得而後進取有資,北必得而後餉運無阻”的軍事重地,無論是北伐還是南征,這裏是繞不過去的。


    顧正臣站在船頭,看著古老的河道與堤上不知年歲的柳樹,嘴角浮現出淺淺笑意。


    梁家俊走上前,背負雙手,感懷道:“千裏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錦帆未落幹戈過,惆悵龍舟更不迴!可惜那隋煬帝,因遊樂暴虐而亡國。”


    顧正臣瞥了一眼梁家俊,指了指河道:“晚唐時,有一詩人皮日休,曾站在船上感歎,寫下‘盡道隋亡為此河,至今千裏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的詩句,難道梁兄不認為頗有道理?”


    梁家俊擺了擺手,嚴肅地說:“寧願無此河,萬千百姓樂。”


    顧正臣淡然一笑,沒有再爭辯。


    在梁家俊的認知裏,節省民力,休養生息,就是最好的王道。畢竟修河死了無數人,花了無數錢,還陪葬了一個王朝,著實不是什麽好事。


    至於這條河給後世人留下了多大便利,多少財富,養活了多少百姓,供養了多少王朝,消除了多少南北隔閡等等,他都看不到。


    一邊享受著大運河的便利,一邊嘲諷著開鑿大運河的隋煬帝。


    這類人,不在少數。


    便在此時,東堤柳後官道之上,又一隊驛使唿喝高聲,揚鞭催馳而過。


    “這是第幾批驛使了?”


    梁家俊有些詫異。


    顧正臣看著遠處卷起的灰塵,輕聲說:“第二道。”


    梁家俊憂慮地說:“定是有什麽大事發生,我們離開山陽時,城內傳出聲響,會不會與此事有關?”


    顧正臣搖了搖頭,簡單地迴了句:“不知。”


    船行不過半個時辰,又一道驛使從堤後跑了過去,如此頻繁的驛使,讓船上的眾人也有些不安,一個個討論猜測。


    “定是北方有軍情,這才有驛使疾馳不斷。”


    “不然,興許是哪處造了水災。”


    “你們都不對,這應是中都那傳喜訊的……”


    “兄台的意思是?”


    “難道諸位不曾聽聞,中都營造三年,皇城及禁垣的城牆已是完工。驛使傳報喜訊,自是一重接一重,鳳陽守備,鳳陽官員,營造官員,哪個不需要派人賀喜,說不得還會有驛使,你們看,那不是第四波驛使,這應該是慶賀中都功臣廟、城隍廟完工的……”


    顧正臣看向白袍寬大、侃侃而談的中年人,此人有些富態,似乎對中都事頗為了解。


    不過他錯了,這些驛使絕不是中都派的。


    若是中都驛使,走陸路何必繞一個大圈,直奔滁州,從江浦渡江就到金陵了,沒必要跑山陽附近來。


    很顯然,這些驛使是因為“鹽徒”一事報信的。


    知府衙門要上報,漕運公署也要上報,大河衛有守備職責,不能不通報,還有個應該是兩淮都轉鹽運使司吧,鹽徒畢竟出自鹽戶,兩淮都轉鹽運使總得表個態,說明下情況。


    老朱,無惡不作的鹽徒挑釁了朝廷的威嚴,你是不是該下一道旨意,嚴厲盤查鹽徒,讓這運河至此靖平?是不是應該派幾個禦史,看看鹽戶的生活,想辦法杜絕鹽戶成鹽徒?


    顧正臣如同一個野蠻的觀棋者,突兀地往大明官場的棋盤上丟了一顆棋子。


    不起眼,但要命。


    兩日後,金陵,中書省。


    胡惟庸將一份奏疏合攏,端起已冷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淡淡地說了句:“人走茶涼,人在,茶也會涼啊。”


    參知政事馮冕聽聞之後,頓時打了個激靈,連忙差人重新沏了一壺茶,接過之後,親自端到了胡惟庸的桌案上:“胡相,這暑氣尚未完全褪去,喝冷茶對身體總歸不好。”


    胡惟庸深深看了一眼馮冕,接過茶碗:“聽說誠意伯已經動身,要來金陵請罪了。馮參政,你認為皇帝會寬恕他嗎?”


    馮冕收起冷茶碗,謙卑地說:“皇帝已下旨,奪了誠意伯的俸祿,已然等同於奪了其爵位。由此可見,談洋王氣一事觸怒了皇帝,即使是誠意伯來金陵陳情,也難脫罪。隻是……”


    “隻是什麽?”


    胡惟庸臉色一沉。


    馮冕連忙說:“隻是誠意伯功高,在朝堂中關係眾多,又跟隨皇帝多年,念及舊情,可能會網開一麵。”


    “是嗎?”


    胡惟庸微微皺眉。


    馮冕謹慎地說了句:“胡相,皇帝出淮右啊……”


    胡惟庸凝眸盯著馮冕。


    此人所言有道理啊,皇帝出身在淮右,就老朱家,連一塊地都不姓朱,更談不上有什麽王氣、龍脈,他卻能成為大明開國皇帝,九五之尊,在他心裏,當真相信王氣嗎?


    用談洋王氣一事攻擊劉伯溫,皇帝動怒,可也隻是奪其俸祿,這相當於給個警告,遠達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如此想來,皇帝隻是借勢運作,並沒有除掉劉伯溫的心思。


    一旦劉伯溫入京,他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胡相,淮安府有急報!”


    禦史中丞陳寧拿著文書,腳步匆匆,剛到殿內就開始喊。


    “何事?”


    胡惟庸威嚴地問。


    陳寧遞上文書,擦了擦額頭的汗,咒詛了下燥熱的天氣,然後說:“鹽徒謀逆,對淮安知府衙門、漕運公署動了手!揚言若不釋放鹽徒首領張三秀,就要暴亂運河,切斷南北漕運!”


    胡惟庸看過文書,原本威嚴的嘴角透著笑:“鹽徒,嗬嗬,這群小賊也敢威脅朝廷漕運,當真是不知死活!就是借他們一百個膽,可敢對漕運船隻下手?”


    陳寧用手扇風,有些急切地說:“胡相啊,他們都已經對知府衙門、漕運公署下了手,用的還是火器!這群家夥,定是張士誠所部餘孽,不可掉以輕心,若淮安府亂了,天下都將震動。”


    胡惟庸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認真思量這件事的嚴重性。


    陳寧的話並非沒有來由,朱元璋與張士誠爭奪天下時,吃了不少張士誠火器的虧,最後打平江城(蘇州)時集中了全部主力,硬生生打了十個月,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張士誠的軍隊裝備了不少火器。


    老鹽徒頭子張士誠這才死了六年啊,這群人又開始折騰起來了?


    火器嗎?


    此事不容小覷。


    華蓋殿。


    戶部尚書顏希哲跪奏:“河間、開封、延安、北平諸州府,夏日遭遇蝗災。山西汾州又遇旱情,諸地減產,田賦能收。臣懇請陛下免其田賦。”


    朱元璋威嚴地點了點頭,手中毛筆蘸了蘸墨水:“諸地遭災,朕心如焚。依你之言,免了這些地方百姓稅賦吧。命地方如實奏稟災情,若民無所食,當開倉放糧,救濟於民,做好撫恤,萬不可形成流民,餓殍於道!”


    顏希哲謝恩:“陛下愛民如子,乃百姓之幸。”


    朱元璋低頭,在奏疏上寫下幾個字,合上之後說:“都是朕的百姓,如何能不憐憫。既然你來了,這裏還有一事需要戶部調濟。”


    顏希哲小心地抬起頭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將奏疏放至一旁:“如今已是八月,河南、神武等衛軍士依舊缺乏過冬衣物,戶部當調撥棉衣等物兩萬套。”


    “臣領旨。”


    顏希哲沒有猶豫。


    朱元璋抬了抬手:“下去吧。”


    顏希哲剛走出華蓋殿,迎麵就碰上了胡惟庸、陳寧,拱手行禮。


    胡惟庸看了看顏希哲古井無波的臉,詢問道:“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迴胡右相,不敢窺陛下天顏,不知心情如何。”


    顏希哲冷著臉。


    胡惟庸目光微微一寒,別人都喊自己胡相,這就是丞相了,可你顏希哲偏偏喊我胡右相,這是提醒我上麵還有一個左相徐達不成?


    徐達雖是左相,那又如何,他如今不在金陵,而在北平!


    還有你一個戶部尚書,沒事跑華蓋殿幹嘛,有事去中書省議事,如何能越過我這個右相直接去找皇帝,劉伯溫功勞高看不起我,你顏希哲算什麽東西,也看不起我?


    甩袖而過。


    胡惟庸、陳寧入殿。


    朱元璋聽聞鹽徒鬧事,竟膽大包天到炸了知府衙門、漕運公署的院牆,怒拍桌案:“此事務必嚴查!嚴刑逼問張三秀,讓他交代出同黨,命淮安知府任光祖,合大河衛指揮使,全力進剿鹽徒!一旦查實,絕不姑息!”


    “臣領旨。”


    胡惟庸答應道。


    朱元璋怒氣難消,這段日子也著實不安穩,先是青田縣軍士叛亂,接著又是廣東儋州山賊作亂,如今又出鹽徒之事!


    “還有何事?”


    朱元璋見胡惟庸不走,開口問。


    胡惟庸肅然道:“陛下,這鹽徒一案,是否需要擴大搜查,臣揣測,鹽徒極有可能是張士誠餘部作亂,若當真如此,那蘇州是否也查一查?”


    朱元璋凝眸,看著深沉老道的胡惟庸,又拿起文書看了一眼:“此事發生於淮安府,就沒必要去查蘇州府了吧。”


    胡惟庸應了一聲,行禮退出。


    朱元璋將文書摔在地上,冷冷地說:“不過是與蘇州知府魏觀有些嫌隙,這就想動手了。胡惟庸,你還是太急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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