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病的呂蒙輕舟簡行,被沿水路送迴了建鄴城。


    船舶上連日的奔波,使得本就因為吸食大量毒煙的他,身體更加的虛弱,此刻,建鄴城的醫署之中,無數醫者、親衛端著水盆、手巾混亂地穿梭著。


    張昭、張泓、張溫等人焦灼的望著混亂的醫署,柴桑…潰敗的消息已經傳來,兩萬五千多水軍,董襲、宋謙、全琮的統領,各大族不遺餘力的奉獻出自己的部曲,最終,竟沒能延緩柴桑城淪陷哪怕是一日。


    這消息太打擊人了,而呂蒙現在的病情,那奄奄一息的樣子,更是為如今的東吳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


    “唉…”


    張昭、張泓、張溫幾次張開嘴巴,可萬般話語,最終悉數淪為“唉”的一聲重重的歎息。


    這時,孫權一路趕來,風塵仆仆,他環望了眼眾人,焦急的問:“子明如何?子明在哪裏?”


    就在這時…


    “啊…”


    一道淒厲的聲音自醫署內屋響徹,卻見呂蒙仿佛魔怔了一般,他竟癲狂的站在床榻上,大聲唿喊著:“吾乃漢壽亭侯關雲長,呂賊、孫賊,統統拿命來!”


    這…


    呂蒙的聲音讓人恐懼,孫權卻走向他,一旁的親衛連忙攔住,“主公,右都督這副模樣,不可…”


    孫權卻一把甩開親衛的手:“孤與子明乃生死之交,子明乃孤的大都督,如今他被那惡賊關羽附體,孤要將他喚迴,那關羽休想在孤的麵前奪走子明——”


    說話間,孫權一個健步,也躍上了床榻,他雙手按住呂蒙的肩膀,一邊說,“子明,子明,你醒醒…你醒醒——”


    仿佛,孫權的唿喚起到了一些效果,原本還在嚷嚷著“呂賊、孫賊、拿命來”的呂蒙,突然間冷靜了下來,緊接著,他仿佛整個身子被抽離了一般,雙腿一個踉蹌,宛若一灘軟泥一樣的跌倒。


    “子明…”


    孫權抱著呂蒙,眼神複雜至極。


    呂蒙卻整個暈厥過去。


    “醫官,醫官…”孫權大唿,一時間,無數醫官湧了上來,場麵頓時變得混亂。


    孫權在這裏又待了一會兒,見呂蒙依舊沒有蘇醒的樣子,囑咐醫官好生治愈,他背著手,麵色沉重的走出了房間。


    ——『如今,子明這副模樣…廬江…那關羽就要兵臨廬江了…孤…孤還能倚仗何人?』


    一步三迴頭,再三迴望向呂蒙,孫權的心情無以複加。


    這一刻他想起了表哥兼嶽丈的徐琨;


    想起了舅舅吳景;


    想起了“江東戰神”太史慈;


    想起了“談笑間令八十萬曹軍灰飛煙滅”的周公瑾;


    想起了…“翩翩君子,溫潤如玉”的陸遜;


    想起了“國士之風”的淩統;


    更想起了錦帆遊俠甘寧!


    這些他本全部擁有,可這些,又因為時局所迫,因為他的決議,最終或是或離,與他分道揚鑣!


    嗬…


    孫權一聲冷笑,是啊…這些人,假使有一人在,他何懼關羽?


    這些人,假使有一人在,也不會讓潰敗來的這麽快,讓柴桑城連幾日都堅守不了。


    反倒是,他倚仗的那些東吳大族,這個時候…除了唉聲歎氣,他們又能做點什麽呢?


    ——『孤…孤這些年究竟做了些什麽?』


    ——『孤…孤是不是錯了,大兄…是不是…是不是從一開始起,你…你選擇的那條披荊斬棘的路才是對的!對的?』


    這是這麽多年以來,孫權第一次捫心自問,第一次對自己,對他的製衡,以及對他這些年的決策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然而…這並沒有什麽卵用,懷疑退不了關羽,懷疑也救不了江東。


    “柴桑那邊如何了?”


    走出醫署,孫權走在前麵,張昭等人跟在後麵,隨著孫權的詢問,張昭“唉”的一聲歎出口氣,然後迴道:“董襲、宋謙將軍是四日前殞命的,柴桑是三日前淪陷的,在援軍潰敗之後,堅固的柴桑城也僅僅隻堅守了一日半就被關羽攻克…全琮帶著殘兵敗將…不足五千部曲,退入廬江…好在…”


    說到這兒,張昭頓了一下,“五日也足夠徐盛的敗軍,還有長沙的那支敗軍,足夠…朱治、賀齊、蔣欽將軍退入廬江,東吳的戰船、淮南的兵勇也悉數抵至廬江,按照主公的吩咐,整個廬江枕戈待旦…勢必將來犯之敵擊於長江之上。”


    ——長江!戰船!水戰!


    這已經是孫權能拿出的最後的籌碼,但他也知道,關羽不是曹操,關羽…與他的關家軍素來不畏懼水戰!


    但,廬江,這已經是孫權與關羽博弈的最後一戰,也是最關鍵的一戰,不容有失。


    “報——”


    就在這時…一匹快馬猶如旋風一般疾馳而來,馬上的信使顯得很疲憊,他看到孫權,當即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將竹筒拆開,取出其中的竹簡遞給孫權,口中說道。


    “許都急件——”


    聽聞是許都急件,孫權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的目光如炬,迅速的展開那竹簡。


    可隨著眼芒掃過其中的字眼,原本陰雲密布的心情,竟仿佛刹那間變成了截然相反的模樣,“哈…哈哈…”


    孫權笑了,他的麵頰宛若拔雲見日一般,他竟釋然的笑了,“好一個吾孔修(吾粲),好一個諸葛子瑜,他們立功了…為孤,為東吳立下大功了,哈哈…諸葛恪會代表荊州與曹魏、東吳簽署兩年的停戰協定…終於,終於能緩緩了!”


    這…


    張昭不由得質疑,“孫劉聯盟也是協定…可…”


    “這不一樣。”孫權頗為豁達的一揮手,“這次是由漢天子見證下的三方停戰協定,漢天子會發布詔書昭告天下,他劉備、關羽高舉的是‘中興漢室’的大旗,如今前者有他們荊州使者赴許都城簽訂契約,後者有漢天子見證,頒布詔書!在這詔書下,無論是劉備,還是這關家父子,若敢越雷池一步,那就等著天下人戳他們的脊梁骨吧!”


    說到這兒,孫權又一次笑了,一邊笑,一邊將這竹簡遞給了張昭。


    張昭迅速的展開,張泓、張溫也連忙圍了過來。


    從這竹簡中,他們看到了,諸葛恪因為顧慮諸葛家族遭遇牽連,故而左右為難的心情;


    看出了諸葛恪最終的妥協;


    看到了程昱已經表示,諸葛恪簽訂了這份協議,隻等十日後,由天子出麵,昭告天下…


    看到了孫權打出“親情”的這張牌大獲成功。


    等等…


    怎麽還有一條?


    張昭敏銳的注意到,在信箋的最後,竟還寫著一條諸葛恪的條件,恰恰是這條件。


    讓張昭、張泓、張溫的麵色俱是一凝。


    “主公…曹操與諸葛恪竟讓主公將諸葛氏一族的族人護送至許都城?這…主公這也要答應他麽?”


    隨著張昭的話,孫權的笑聲停止。


    他歎了口氣,淡淡的說:“因為這一次,孤用他生父,用他的家人去威脅他,這諸葛恪是再信不過孤了,提出這等要求,也是情有可原!”


    “那…”張昭接著問:“諸葛元遜變節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可諸葛子瑜也要變節了麽?”


    “不會!”孫權道:“子瑜是一個儒臣,他與孤交談、勸諫從不言辭激烈,他會用最合適的語言、最委婉的方式去告訴孤,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正因為此,子瑜最懂孤,孤也最懂子瑜…縱是諸葛氏一族悉數變節,可他諸葛子瑜也不會,他會迴來,他一定會迴來…”


    這…


    孫權把話說到這兒,自然,張昭等人也無話可說。


    孫權則當即吩咐道:“即刻安排策馬、船舶,將諸葛子瑜的族人送往許都城,如今的局勢,容不得孤半分遲疑,兩年的停戰協定,孤是望眼欲穿哪,孤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孫權繼續吩咐:“再傳孤令,廬江堅守不出,避免與關羽對壘,等…讓他們等十天!”


    說到這兒,孫權仿佛心頭提起的石頭,落下了一大半。


    這也讓他整個人輕鬆、釋然了不少。


    就連離開的步子也顯得鏗鏘有力。


    龍驤虎步——


    反觀…呂蒙,暈暈沉沉的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他夢到了關羽出現在他麵前,嘲笑他。


    那一句句誅心的話,讓他悲痛至極,心膽俱碎。


    ——『偷襲荊州?嗬嗬,汝可知何為偷雞不成蝕把米?』


    ——『背刺關某,爾不過雕蟲小技,班門弄斧,汝可知,吾兒最擅偷家?』


    ——『吾乃漢壽亭侯關雲長,呂賊、孫賊,統統拿命來!』


    這些話…一句句的壓迫著呂蒙的神經,讓他最後都有些魔怔。


    好在,最要緊的關頭,他醒轉了…他感覺到肩膀上,像是被輸送了某種力量,讓他不再胡思亂想,讓他能安然的躺下,乃至於,讓他已經有了一些星微的意識。


    而伴隨著這意識,呂蒙聽到了門外孫權與張昭等人的對話,也聽到了許都城傳來的消息,送來的信箋。


    ——『停…停戰協定?兩年的停戰協定麽?要將諸葛子瑜的族人送到許都城麽?』


    擅長心算的呂蒙,哪怕是在這種恍惚之間,他的思維依舊是無比清晰,無比透徹的。


    恍然間,他想通了什麽。


    他無法開口,但心頭已在喃喃:


    ——『這怕不是那關麟的詭計吧?』


    呂蒙努力的喚醒自己的意識,把他的猜想告訴孫權,可卻是徒勞…他的身體根本無法跟隨意識去行動。


    “咳咳咳咳——”


    也不知道是太過耗費心神,還是對關麟陰招的“心算”,本就是極度消耗心血的過程,呂蒙忽然劇烈咳嗽了起來。


    他努力的想張口說出些什麽,但,虛弱的身子根本擋不住,他再度暈厥。


    隻聽得周圍在唿喊:“血…呂將軍咳出的是血——”


    “醫官,醫官——”


    再之後,呂蒙已經再也聽不到任何話語,他像是又一次…沉沉的暈厥了過去。


    那長沙城的大火…燒的還是太旺了。


    燒盡了東吳的一切幻想,同時,也燒盡了呂蒙的心血與豪情萬丈。


    都說水火無情,怕火的何止是曹魏與蜀漢,何止是劉備與曹操,隻要用好了,東吳照樣怕火——


    …


    …


    南陽,臧霸一身庶民的短衣打扮在河岸邊垂釣,忽然身後響起了腳步聲,臧霸抬手止住了那人上前。


    隻聽來人稟報道:“許都城又派人來催促了,還有魏王的親筆書信。”


    是兒子臧艾的聲音。


    臧霸抬竿兒溜著魚,猛地站起身一提,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兒出水,他不慌不忙的把魚放進了竹簍裏,然後接過了那封書信,先是微微點頭,繼而又陷入沉思,最後負手拿著信漫步離去。


    兒子臧艾連忙提醒:“爹,你的魚?”


    臧霸高聲吟道:“做個標記,放了吧,看這笨魚,下次還會不會咬住為父的餌。”


    臧霸頭也不迴的走了,剩下臧艾愣在原地。


    他想了想,有些舍不得魚,自言自語,“爹又不吃魚…那釣來作甚?唉…這麽肥的魚,燉湯多好!”


    說罷,背起魚簍去追向父親。


    南陽隨縣官署內擺著香案,有宦官正念著:“……賜臧霸揚威將軍之銜,假節鉞,即日起引泰山軍水陸並進,西上許都馳援,勤王救駕,欽此!”


    這是曹操借天子之手發給臧霸的詔書,事實上,這已經是臧霸收到的第三封詔書了,內容無有例外,令其迴援許都,參與許都保衛戰。


    但每一次,臧霸都恭敬的扣首領旨謝恩,並且承諾即刻點兵,明日出發。


    可每一次…


    當宦官離去,臧霸該釣魚釣魚,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從未當成事兒,也從沒有點兵之意。


    這次宦官留個了心眼兒,他見臧霸還是老一套要叩首謝恩,於是一邊將詔書遞給他,一邊將他快速扶起,“臧將軍,一些話咱家必須替大王告訴你了…”


    “使者請講…”


    “前方軍情如火,還請大人不要再猶豫,從速整頓兵馬,快快啟程啊!”


    “唉…”臧霸歎出口氣,卻還是答應說:“是,是…隻是點兵馳援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兒,遴選人馬,準備糧草,再加上…我駐守的這隨縣緊臨江夏,萬一我走了,那關四留下的兵馬急攻我隨縣?那又當如何?若是這隨縣也丟了…那大魏豈不是讓人捅的千瘡百孔?故而…唉…”


    “還請使者轉告魏王,不是末將不去,而是…實在不好走,必須安頓好了,確保這南陽邊境萬無一失,如此…方能去馳援哪!”


    這…


    使者被臧霸的話堵住,一時間無言以對。


    臧霸則下了逐客令,“公公遠途勞頓,來人,帶公公下去休息,好生款待…”


    不多時,曹操的使者被領了下去,臧霸的另一個兒子臧舜疑惑,“若爹不想去救許都,大可以迴絕了曹操,何必…故意拖延呢?如此拖延…反倒是容易讓曹操猜忌父親。若是爹想去,那這時候…曹仁新敗,整個曹魏謀臣多,能統兵的將帥少,這正是父親立下大功,入主大魏朝堂,成為大魏大將軍的時機啊!”


    聽著兒子的話,臧霸把那天子的旨意隨手一丟,然後反問:“枉你熟讀兵法,還說時常鑽研那關麟的謀略、心法…怎麽?這樁事兒…你就看出來這點兒東西?”


    臧舜咬了咬牙,“那…還有呢?”


    臧霸向他解釋道:“一個關四就把大魏捅出這麽大個透明窟窿,就幾乎要讓那東吳走向亡國之路,現在的局勢,我們去許都幹嘛?”


    臧舜想了想,他好像懂了,“爹的意思是,若我們去許都,那勢必被曹操推至前線與那關麟對壘,關麟…就連爹也要忌憚麽?”


    “倒不是忌憚。”臧霸眼眸微眯,“而是沒有必要…嗬嗬,咱們這些老弟兄們都是當年追隨著溫侯一起打天下的,歸降曹操本就是權宜之計,這種時候,何必為曹操拚死拚活?再說了招惹那關麟幹嘛?之前招惹他的,沒一個好下場的,那小子…自然有特定的人去招惹!”


    提到關麟那小子有特定的人去招惹,臧霸自然而然想到了那個寶貝侄女兒。


    哪曾想,就在這時。


    一道清脆的女聲從賬外傳來,“叔父沒忘記,你、我當初的約定吧…”


    說靈雎…靈雎到,這聲音正是靈雎發出來的。


    臧霸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靈雎,事實上南陽距離洛陽城也並不遠。


    但臧霸更想不到的是,這侄女兒胳膊肘朝外啊,一張口連句問候都沒有,就把話題引到了當初的約定,也就是關麟那臭小子身上。


    臧霸麵露不悅之色,故意反問道:“什麽約定?我與靈雎有約定麽?”


    “叔父是唬侄女麽?”靈雎的臉都綠了,露出一副那花容失色的模樣。“叔父,咱們當初可是說好的…若那天子被…”


    臧霸哪裏忍心繼續唬騙這個寶貝侄女兒,不等靈雎把話說完,當即“唉”的一聲歎出口氣,然後說道:“記著呢,不就是若曹操失了天子,那我既投誠荊州,投誠你那如意郎君…關四那小子!”


    ——『如…如意郎君!』


    這四個字可委實把靈雎的臉從花容失色的“綠”…給說到麵靨羞澀的紅。


    “哪有…哪有什麽如意郎君啊!”


    “還狡辯。”臧霸毫不客氣的說,“靈雎啊…你每次提到那關四,臉都是紅的,四個月前如此,現在還是如此,哈哈,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怕什麽?怎麽…堂堂溫侯的女兒,我臧霸的侄女兒就配不上他關四?他若真不同意,那也好說,若然關四得了天子,叔父再加上一條,讓那關四娶你為妻,叔父方才心悅誠服的投誠!”


    臧霸的話…就差把靈雎的臉說成一個紅透了的大蘋果了。


    靈雎罕見羞澀的抿著唇。


    “叔父…你…你又胡說,侄女兒尋你…是…是說正經事兒!”


    “那關四與你不也是正經事?”


    臧霸的嘴巴絲毫不客氣…靈雎一時間語塞。


    就連來此的目的…一時間都要放在一邊,拋之腦後了。


    被臧霸這麽一說,她心頭竟莫名的小兔亂撞…


    ——『如?如意郎君麽?』


    …


    …


    距離許都隻剩下百裏之遙的兗州陳留郡。


    “——這算什麽?”


    此刻,在陳留城郊安營紮寨的一眾魏軍,中軍大帳處,發出了一聲響徹的咆哮。


    很明顯,中軍大帳內的將軍正在對某件事兒表現出極致的不滿。


    其實,這支來自淮南的兵馬,他們一路趕來,聽聞襄樊戰場的潰敗,一個個情緒本就低迷到了極點。


    而這一道咆哮聲是曹真喊出來的,他剛剛收到了一條來自許都曹操的親筆書信,準確的說,是一道全新的命令——


    “哪有這樣的命令…”曹真憤怒的將那竹簡甩給身前的張遼,“張將軍,你看看,你看看…哪有這樣的,之前還讓我們盡調淮南兵馬迴援許都,可現在又讓我們迴去…迴去也就罷了,偏偏…偏偏…”


    說到了讓曹真情緒激動的地方,他是垂頭喪氣直跺腳,“這簡直是羞辱啊,羞辱啊…讓我們迴去就…就為了扮做那關麟的江夏兵,替他…替他關麟劫了東吳護送的馬隊,再將那諸葛瑾的族人悉數給送到江夏?這是羞辱我麽?這是奇恥大辱!”


    沒錯…


    曹操對曹真的命令,是將這支兵馬帶迴去,然後假扮荊州軍,劫得諸葛瑾的族人,然後…讓他們一個不少、安安全全的送到關麟的地盤。


    這在曹真看來,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簡直是極致的羞辱。


    比起曹真的憤憤然,張遼顯得冷靜許多,他把這竹簡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後思索了一番,方才沉吟道:“也不算完全羞辱,至少後麵還有一條,將諸葛瑾族人送到江夏後,壽春兵馬迅速反攻淮南,奪迴合肥,進攻濡須口,將大魏在這一年以來失去的城池悉數奪迴來,將大魏以前沒有打下來的,也一並打下來…”


    張遼語氣很平靜,但…他的心頭其實在悸動,沒有人比他…更想去攻東吳。


    東吳殺了他的救命恩人,他已經無數次向曹操請纓過。


    他甚至都想過就帶著八百弟兄,殺過去…


    然後將東吳孫氏整個一族給屠盡,以血恩人的仇恨。


    但…時局的發展,讓大魏與東吳突然就曖昧了起來,這也讓張遼隻能把這一份“恨”深深的埋藏在心頭。


    他恨哪…


    他恨哪,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不敢邁出報恩的那一步!


    可現在,反攻東吳的機會就在眼前,張遼的心頭已經是波濤洶湧,但他不能表現出來,他必須盡可能的平靜,去引導曹真…按照曹操的吩咐去做。


    “張將軍的意思是?”


    果然,曹真順著張遼的引導去問。


    張遼解釋道,“如今的時局迫使大王被迫做出這樣的選擇…既無法聯吳對抗荊州,那索性聯合荊州,將吳給一口氣吞了!二分天下——”


    “什麽狗屁時局!”曹真才不願意相信這些,他憤憤然的一擺手,“不就是大王被那荊州使者要挾,逼他這麽做的麽?不就是平魯城徐晃與三萬魏軍兵士的性命麽?他關麟在襄樊戰場焚燒的我大魏兵士何止三萬?他當初怎麽不提這條件了?這是假惺惺…”


    “可…現在局勢的主動權掌握在那關麟手裏,若大王不救,那大王將失去軍心、民望,將成為眾矢之的,就是九州之地,誰會為一個心似鋼鐵的大王效忠,誰會效力於一個置手下不顧的主公效力…這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局麵,子丹哪,你還年輕…考慮的無外乎是一場戰役的得失,可魏王考慮的卻是天下,天下呀…”


    張遼的話帶著些許感歎,些許感慨…


    這一番話的成效卻是斐然的,曹真像是被這麽一引導,突然就能體會曹操的苦心,事實上,曹真也不可能違背曹操的命令。


    他唯獨有些不忿兒:“一想到要幫那關四做事,我就…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這次竟還要幫他救人?唉,我現在是方寸大亂,文遠將軍哪文遠將軍,你說說該怎麽辦?你替我拿主意吧!”


    “還能怎麽辦?”張遼頓了一下,然後提議道:“那關四這次算是不錯了,何況…合肥昔日是我丟的,我做夢都想要奪迴來…”


    “此番,不過是喬裝劫下諸葛一族的人,就當送個順水人情給那他好了…若能奪迴來淮南、合肥,乃至於濡須口…江東一群小人,誰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給大魏添亂,故而…就算是二分天下又如何?大王非楚霸王,那關家父子也非漢高祖!”


    說到這兒,張遼的目光變得堅毅,他已經開始部署,“子丹將軍,你來假扮江夏兵士,劫掠諸葛族人,將其送到江夏;”


    “而我…隻需三千人,足可以拿下整個淮泗,到時候子丹將軍再馳援而來,你、我一道兵進合肥,將大魏失去的悉數奪迴來…此戰,若是有功,那子丹將軍是頭功,若是有過,那悉數是我張遼之過!”


    這…


    麵對張遼的提議,麵對張遼拋出的功過誘惑。


    曹真很難不接受張遼的提議,他沉吟了一下,猛地一拍桌案,“如此安排甚為妥當,不過,進攻淮南,三千?哪夠?我給你五千騎,算上你原本的八百部曲,十日?文遠將軍可能定淮南?”


    “十日?哈哈…”張遼笑了,像是總算有機會達成所願一般,無比釋然、開懷的笑了,“關羽從襄陽打到柴桑用了十日,他關羽快?我張遼又豈會慢過他?何須十日?繼子丹你成功劫掠那諸葛一族的族人後,五日之內,淮南收複,七日之內破合肥,十日之內兵臨濡須口,一切順利的話,十五日大魏雄兵君臨他建鄴城下,讓那些鼠輩膽戰心驚。”


    聽著張遼這信誓旦旦的話…


    曹真莫名覺得心裏有底。


    他雙拳握緊,“那…就按大王說的,咱們就這麽幹,哼,便宜關四那小子了,就讓他先嘚瑟幾天,等你、我先滅東吳,在去殺他的威風——”


    就這樣…


    連夜,這支迴援的曹魏淮南軍,迅速的調轉馬頭,又一次疾馳往壽春方向趕去。


    隻不過…


    此刻,東吳哪裏知道,它那空虛的淮南防線,正被一群虎豹財狼給盯上,給惦記著。


    東吳又哪裏知道,護送諸葛恪赴許都城的這支隊伍,同樣被另一群豺狼虎豹給密切的關注著!


    恍然一夜之間,三足鼎立的局勢搖搖欲墜…


    兩分天下的時局,突然就…就又近了一分!


    …


    …


    許都城,魏王宮殿。


    遙遙,程昱的聲音響徹而起,驚起了那宮殿九脊之上本在熟睡的雀兒。


    “大王…就…就這麽答應那諸葛恪的要求了?”


    此刻,程昱的麵頰複雜至極,像是困惑、驚詫、迷茫、擔憂、驚悚…像是這許多情緒的複合體。


    說起來,曹操答應了諸葛恪的條件,賈詡是提前知道的那個,程昱倒顯得後知後覺,乃至於…還把諸葛恪“變節”,簽訂契約的這條“假情報”傳到了東吳的驛館…傳到了東吳使者的耳中。


    這…這無疑會讓他們做錯最錯誤的判斷,做出足以讓東吳亡國的決策。


    程昱想不通…為什麽?大王這樣霸道、強勢的一個人,他怎麽就會答應諸葛恪…不,不是諸葛恪,而是那關麟提出的“完全不合乎情理”的要求。


    而…麵對程昱的質疑,曹操沒有說話,他坐在王位上,卻是神色蕭索,一雙手狠狠的按壓著眼前的桌案。


    反觀同初這宮殿中的賈詡,知道一切的他,此刻卻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事實上,曹操何止答應諸葛恪,配合他演這處救出“諸葛族人”的戲,按照他的吩咐去進攻淮南,進攻合肥,進攻濡須口。


    除此之外,曹操還答應了諸葛恪最後一條,那就是十日之後,讓出許都!


    “大王…”程昱還在勸,“就算…就算是為了那三萬魏軍,為了徐晃將軍,為了軍心與民望,可…配合他諸葛恪演戲可以,進攻淮南也可以,可…可放棄許都,這…這是帝都啊,大王這是要…要替漢天子遷都麽?大王想想此前的董卓、想想那李傕、郭汜,凡漢遷都…不祥,不詳啊!”


    在程昱聲嘶力竭的一道道聲音中。


    曹操的雙拳緊握,一雙虎目瞪開到最大,幾乎爆裂而出。


    “大王…”


    程昱還想說話,曹操是他的太陽啊!


    他要捧起曹操這個太陽啊——


    可現在,他看到的是日薄西山,是光芒不再,是被局勢的不利,被心頭的壓力給壓的就快喘不過氣來的曹操…


    “大…(王)!”…這次,程昱的話才剛剛發出,曹操終於開口了,他緩緩起身,走到這大殿中巨大的窗子前,窗子可以遙遙望見那高聳的階梯,望見他與諸葛恪那一夜會麵時的高台。


    曹操望著那高台,他感慨道。“仲德,你可知孤那一夜見到了什麽?”


    “什…什麽?”程昱驚問。


    曹操沒有立刻迴答,而是伸出食指,比劃著指了指天穹。


    程昱也隔著窗子望向天,可似乎天穹中除了那一片片雲朵,除了那浩日外…什麽都沒有。


    曹操的目光也緩緩的抬起…


    與程昱區別的是,眼前的這一片天讓曹操迴憶起那一夜…他與諸葛恪聊了整整一夜,就在破曉之時,他抬起頭,看到的那無比驚悚的一幕。


    也正是這一幕…讓曹操意識到。


    許都城…他根本守不住!


    乃至於洛陽,他也守不住,那一刻的曹操他隻想遷都,甚至…他不想遷往洛陽,他想遷往鄴城!


    他想離開這個讓他恐懼的地方!


    恐懼的天穹之下——


    …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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