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本公子的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鄙陋之言了?


    司馬懿的針鋒相對,讓曹植這樣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也不免反問他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淩厲之意。


    司馬懿淡笑:“我之所以說子健公子的話毫無見識,正是在於,子健公子隻是看到了這件事兒的結果,卻沒有想到其過程!倘若我司馬懿聯合陸遜,施以詭計…助陸家軍北上江夏,那我司馬懿豈不是他荊州的英雄人物?豈不是立下大功?既是英雄人物,何至於會將我放迴?乃至於遭逢子健公子的嚴刑拷打!遭逢丞相的猜忌?”


    “至於如今的時局,任何人都能看出,荊州縱是再勝,可那也是以一隅之地對抗全國,什麽興複漢室,克複中原,嗬嗬,那不過是愚昧無知百姓的鬼話罷了…漢高祖建國之時,將天下分封於子孫,經過漢天子幾代削藩,劉氏一門之內同室操戈,藩王勢力大損,早已不是當日裏諸王強盛的局麵…”


    “再到黃巾禍亂,群賊作亂,董賊入京,漢室社稷幾乎淪陷,是曹丞相力挽狂瀾,滅賊兵、平諸侯,迎天子、定國都,若非其一力支撐,天下還不知是怎樣的殘破景象?如此這般,這般如此…難道我河內司馬氏一族就愚昧無知到,還要為一個靠著‘魏’支撐起來、苟延殘喘的‘漢’傾盡全力麽?我何至於叛魏而投一個虛無縹緲的漢室呢?這不是把我司馬懿看貶了麽?”


    說到這兒,司馬懿眼芒抬高,再度提高音調,“子健公子,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是感激你的,也是佩服你的…當年滿府君如何救楊太尉?這麽多年…百官尤是曆曆在目,我尤是曆曆在目!”


    “我沒想到你能仁慈到並不記恨我的立場,依舊在這種時候對我嚴刑拷打,如此嚴刑拷打下,我若不招…方才顯得更加的彌足珍貴,你就是可以向曹丞相提議,赦免我的罪責!此舉…無論是從心智,還是從仁善上,我司馬懿都是佩服你、感激你的!”


    “可…同樣,我又是佩服且感激曹丞相的,他讓這本該覆滅的漢室又苟延殘喘了多年,荀令君執著於他信中的漢,故而他走了,可我執著於的從不是一個國號,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天下歸一,消除戰爭,那苦難中的黎庶能過上好日子,所以…我河內司馬家都想要擁護丞相稱王,事權集中,號令軍民,以抗擊孫劉…為的是早日結束紛爭,是天下太平…”


    說到這兒,司馬懿深深的歎出口氣。


    “天命所歸,天命在魏,我司馬懿究是螢燭之火,也知道該朝著怎樣的光亮去飛舞,故而…子健公子說我朝秦暮楚、兩麵三刀,豈非鄙薄之極,豈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曹植不可察覺的微笑了一下,點點頭,“不愧是司馬仲達,好一張伶牙俐齒,軍司馬的迴答,本公子會如實稟報給父親…”


    司馬懿稍稍安心,“多謝子健公子!”


    “既如此,你便迴去歇息吧,若有疑問,會再征詢軍司馬!”


    也不知道是被司馬懿點破了“用刑”的目的,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麽緣故,曹植分毫沒有刑訊逼供的意思,這反倒是讓司馬懿不解了,在他看來…是應該繼續用刑的,隻有用的刑越狠,他什麽也不招,那才顯得更真實。


    當即,司馬懿反問:“今日…就…就算問完了?”


    曹植微笑道:“你這匹馬兒…難道?不挨一頓打,身子骨還癢癢呢麽?”


    司馬懿搖頭,曹植仍帶著微笑,與前兩日審問時的嚴厲截然不同的微笑,“那就迴去歇息吧!”


    司馬懿隻得稍稍躬身行禮,由獄卒領著恍惚出去。


    而待他走後,曹植立刻站起身,恭敬的朝著那扇隱蔽的內室門,門開了,曹操走了出來,曹植連忙讓出主位。


    曹操坐下道:“那還是二十年前了,逆賊袁術僭越稱帝,孤以天子身邊的太尉…弘農楊氏與袁術有姻親往來,讓滿府君將楊彪押入牢獄,眾臣多與弘農楊氏有所牽連,故而向滿府君求情…可滿府君絲毫不聽,反倒是用刑加重!直到打的皮開肉綻…也是那時候,他方才告訴孤,如此重刑楊彪都沒有招認,他多半便是清白的…”


    曹操細細的講述過這個故事後,將目光移至曹植的臉上。


    “想不到,時隔二十年,子健竟學會了滿府君的這一招,哈哈哈…”


    曹操笑了,笑容中非但沒有半點責罰之意,反倒是對曹植的仁慈與心智越發的欣賞。


    曹植連忙拱手:“此前父親問孩兒如何看這司馬懿與陸遜、關麟的關係…孩兒那時候覺得,司馬懿不過是被關麟與陸遜利用,這才引狼入室…話說迴來,就連父親封的五子良將中的於禁將軍、樂進將軍、張遼將軍、徐晃將軍…都在這關麟手上吃了暗虧,也就怪不得司馬仲達也折了進去…孩兒始終不信,他與那關麟有所牽連!”


    “孤也不信!”曹操站起來,他笑著感慨道:“孤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那是洛陽城中遠近聞名的魔獸少年,太學之後,無人敢舉薦孤為官,孤被迫去汝南月旦評討上一封評語…之後,還多虧了這河內司馬氏一族的司馬防覺得孤能做大事兒,才舉薦孤為洛陽北部尉!”


    說到這兒,曹操仿佛迴憶起往昔少年時期的他,那還是他“救濟蒼生、得罪權貴”的“愣頭青”形象的迴憶。


    往事如煙…


    可惜,局勢使然,一切的一切都變了。


    ——屠龍少年也終於變成了惡龍!


    曹操感慨了一下,繼續沉吟:“河內司馬家的眼光一向毒辣的很哪,如今天下的局麵,他司馬懿倒是看的頗為透徹!”


    曹植如釋重負般的歎了口氣,可他又想到司馬懿提及的讓父親稱王…


    這…


    當即曹植忍不住張口:“父親,那司馬仲達方才提及,欲提議父親稱王,事權集中,號令軍民,以抗擊孫劉…為的是早日結束紛爭,是天下太平…”


    “嗬嗬…”聽到這兒,曹操淡淡的笑了。


    他心頭不由得感慨。


    ——『多麽睿智的年輕人哪,這是讓人想殺,卻又不忍心殺的年輕人哪!』


    ——『可惜…這樣的年輕人,卻不能為子健用!』


    何其可惜!


    這時,曹植再度開口,“那…這司馬仲達?”


    “放了吧!”曹操大手一揮。“既你本就想放,就放了吧,送他一分恩情,或許未來對你有用!”


    嘴上雖這麽說,可曹操的心頭莫名的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沒錯…是悵然若失,又似乎不是因為司馬懿,而是因為某個女人。


    ——『倒是可惜了這位巾幗的張夫人了!』


    是啊…


    曹操的妻妾有二十餘,其中唯獨三個媳婦,不是從別人手裏搶來的,而這些人妻中,唯獨少一位像是張春華這般英姿幹練的女子!


    …


    …


    荊州,江陵城,關家府邸。


    關羽依舊在軍營中,依舊“暈厥不醒”,這使得整個關家府邸的上空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


    倒是今日,在這厚重陰霾下,馬良帶著三位來客來拜見關府的女主人,在關羽暈厥後,操持起這個家的——胡夫人。


    “馬良拜見夫人…”


    此刻,馬良正拱手朝胡金定行禮。


    “季常來此,就不要行這些大禮了…”胡金定表現出了關家女主人的風采,落落大方,又極有禮數…


    隻是,當胡金定看到馬良身後還跟著三個人時,她不由得怔了一下,連忙問:


    “他們是?”


    “還沒來得及向夫人介紹。”馬良伸手指向身後的三人,兩男一女。“這位是醫者,淮南人,名喚卓榮,大名鼎鼎的‘卓氏良藥’就是她製成的,至於他身邊的兩位,分別是她的兄長卓恕,還有…兄長卓統!”


    馬良還真的沒見過淩統,淩統來此是為了向張仲景問診,也不想惹事…故而就取名“卓統”…


    權且當做是護送著妹子接下告示,要為關羽“刮骨療毒”的!


    “原來是製出‘卓氏良藥’的神醫…”胡金定連忙道:“這‘卓氏良藥’在淮南、江東極是有名,我雖是婦人,卻也有所耳聞…我記得…曾經東吳的將軍周泰替吳侯擋刀,身中十幾道瘡口,逍遙津時小將軍淩統護送吳侯撤離,也受了十幾道傷…最後都是因為這‘卓氏良藥’治愈的!想不到,釀出此等良藥的竟是如此年輕的姑娘…”


    “胡夫人繆讚了,晚輩不敢當…”卓榮展現出謙虛的一麵,她從懷中取出江夏安陸城諸葛恪的信箋,遞給了胡夫人…


    胡金定接過。


    馬良則道:“之前發布告示,招募能刮骨療毒者,卓榮姑娘是華佗神醫的弟子,精通於此,恰恰…卓恕公子又與四公子手下的諸葛元遜是至交好友,於是就寫信一封,請卓榮姑娘來為二將軍刮骨療毒…”


    馬良說這番話時,餘光不時的望向胡金定,去窺探她的表情。


    誠然,關羽在暈厥後,整個荊州的政務幾乎一力壓在了他馬良的身上,可事關治愈關將軍…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馬良哪裏敢做主,隻能望向胡金定,期盼著能聽到她的迴答。


    隻是…


    “刮骨療毒是麽?”果然,當真聽到這等“治愈方法”的時候,胡金定還是遲疑了,眼瞳中流露出的是深深的擔憂…


    在他看來,如今按照仲景神醫的話,夫君就剩下吊著最後一口氣了,這種時候…他能忍受得了刮骨療毒時那巨大的疼痛麽?


    試想一下,平素裏就是傷到一個口子,都會疼痛不已…


    這是要用刀在骨頭上刮呀,此間痛感…


    “非我不允許這刮骨療毒…”胡金定微微抿唇,“實在是…這等做法,我怕如今…他…他扛不住!”


    胡金定說出了他的擔憂。


    馬良與卓榮彼此互視一眼…如今關羽的狀況,馬良已經悉數講述給了卓榮,故而…胡金定的質疑、遲疑…卓榮均十分理解,可…畢竟是毒侵入骨,不刮去的話,就算傷口痊愈,那這隻胳膊也就廢了呀!


    “胡夫…”不等卓榮開口。


    馬良連忙的朝卓榮使了個眼色,卓榮會意…馬良是讓他先不要說了。


    馬良朝胡金定拱手,“夫人說的有理,既如此…那我等就先行告退了!”


    說著話,馬良帶著卓榮、卓恕、淩統三人緩緩退出了此間。


    待得走出關府,卓榮方才問:“馬先生為何不讓我勸胡夫人…”


    “胡夫人畢竟是女子…”馬良感慨道:“麵對這種局麵難免亂了方寸…”


    “那該如何?”卓恕接著問。


    唿——


    馬良則是長長的籲出口氣,沉吟道:“既說服不了胡夫人,那…就隻剩下一個人還能做決斷了!”


    “誰?”


    “關家四郎,關麟關雲旗。”馬良念出了他的名字,語氣漠然,“如今,二將軍把整個關家軍都托付給了他,他若同意…便是胡夫人,也無法反對!”


    “你是說…”隨著關麟名字的傳出,卓榮似乎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連忙問:“是那個…將杏林中人聚在一起,成立了荊州第一、第二、第三官醫署的關麟麽?”


    “正是!”


    隨著馬良的點頭,卓榮心頭的大石頭反倒是落下了一多半。


    在她看來,能將杏林中人集結在一起,能如此看重醫者這個身份的公子,必定是有膽魄,有膽識,且敢於搏一把的英雄人物!


    …


    …


    江陵城通往公安城的官道上。


    一列眾兵將護送著的馬車中,傳出陸遜驚訝到極致的聲音。


    “所以…這就是你的計劃?”


    “噓!”


    伴隨著陸遜的開口,坐在他對麵的關麟,連忙比出了一個“噓”的手勢,似乎是生怕陸遜泄露了計劃一般。


    說起來…關麟特地拉上陸遜,連張星彩都沒有帶來,就是為了秘密趕往公安城,去看下糜芳與傅士仁的這一幹部曲。


    這是一支一萬七千人的軍團,是在計劃中,即將到來的“戰鬥”中,作為主攻的存在。


    但戰鬥力如何?關麟心裏實在沒譜…


    若不是親眼看到,不放心哪!


    至於,陸遜…因為按照計劃,最終大戰時的陸家軍,也是主攻的存在…這事兒瞞不住他,甚至統領兩萬南陽軍的侯音也瞞不住。


    故而…


    陸遜也是方才…才聽到關麟講述起整個計劃。


    包括關羽並沒有真的暈…仟千仦哾


    他是詐暈…


    甚至,在二十多天後…關羽還會突然詐死!


    這些陰謀詭計…儼然已經完全超出了陸遜的想象,他發現,跟著關麟在一起,他永遠在第二層,關麟永遠在第五層!


    “噓…”關麟看陸遜有些激動,食指依舊比在嘴邊,輕輕的道:“伯言,你淡定,淡定一點兒…隔牆有耳!”


    目前為止,直到整個完整計劃的唯獨關麟與陸遜兩人。


    其他人,諸如諸葛恪、廖化,諸如侯音,諸如傅士仁、糜芳…都隻是知道計劃的一部分。會隨著計劃的進行在最關鍵的時候告訴他們。


    反觀此刻的陸遜,他長長的籲出一口長氣,像是尤自驚詫於這個計劃的大膽,他壓低聲音,再度開口,“這太瘋狂了!”


    “一點兒也不瘋狂…”關麟淡淡的說,“那曹仁、徐晃能以詐暈,詐死的方式騙我爹損兵折將,禮尚往來,咱們也就能如此騙他們一次。”


    “可…這完全不同!”陸遜連忙提醒道:“曹仁跟隨曹操多年,深諳兵法,又吃過周瑜詐死,因而丟掉南郡的虧,故而…這些年與你爹對壘,他小心謹慎至極,他多半沒有那麽容易相信你爹是真的昏迷不醒…”


    “況且,他與徐晃方才以此計得懲…很容易就能聯想到關公亦是‘詐死’騙他們!莫說是不會主動出擊,甚至營盤的防禦,探馬、細作的安置怕是都會更加縝密…騙他們可並不容易!”


    陸遜提出的這些,也正是關麟這計劃中的最後一步。


    如何讓曹仁、徐晃、龐德他們相信老爹是真的暈厥,甚至是真的死掉!


    從關麟那惆悵的麵頰中,陸遜能看出來,怕是他也還沒有把這個計劃中最關鍵的最後這一步完善!


    也誠如陸遜所想,這本就是在關羽醒轉後,關麟突發奇想,臨時想到的讓老爹“詐暈”、“詐死”的手段…


    目的是為了掩護一個月後的行動,讓敵軍疏於防範,可現在嘛!


    一時間,關麟不由得“吧唧”起嘴巴來…


    “伯言,你說用什麽法子?能讓曹仁手下,那些混在江陵城內的‘眼睛’相信…我爹是真的暈厥不醒?乃至於真的死了!”


    “除非…”陸遜順著關麟的話道:“除非,讓他們親眼看到,就是滾燙的水燒在關公的身上,關公尤自不為所動,一聲不吭…”


    這個…


    別說,盡管陸遜是隨口這麽一說,斷然不可能真的拿滾燙的熱水澆在關羽的身上!


    也斷然不可能有人,在這等滾燙的熱水下,裝暈、裝死…不為所動,一聲不吭!


    這已經超乎了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


    這太變態了!


    可…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陸遜的話一下子就提醒了關麟,關麟“吧唧”著嘴巴,他還真想到了一個方法,能讓曹仁與徐晃他們最直觀的去相信,老爹關羽真的暈了,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意識了。


    “伯言,我突然想到一個方法!”


    “什麽?”陸遜連忙問:“你不會真的打算用滾燙的熱水燙你爹吧?”


    “我有那麽不孝麽?”關麟反問,可隨著他的聲音傳出,他的嘴角微微的咧開,眼眸則帶著淡淡的笑意,“我是琢磨著…若是給我爹刮骨療毒呢?若是刮骨療毒時,他一聲不吭,宛若死人一般呢?”


    關麟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與一絲不苟,“刮骨療毒之下,隻要是意識尚在的人,沒有人能扛得住,也沒有人能做到一聲不吭吧?”


    這…


    陸遜驚了,他一雙瞳孔中滿是不可置信,他驚愕的望向關麟。


    “刮骨療毒,這…這還不如拿滾燙的熱水去澆在你爹身上呢?這…這可是拿刀在骨頭上刮啊…莫說是關…關公了,就是神仙…神仙也…也扛不住吧?”


    “放心,神仙扛不住,不代表我爹扛不住!”關麟“吧唧“了下嘴巴,他的語氣顯得更加的篤定,“伯言你沒發現,連你都不相信麽?所以…隻要我爹能扛下來這刮骨療毒,那曹仁與徐晃心頭的石頭就徹底的落地了,整個曹軍也就會徹底的放輕鬆,徹底的大意了!”


    “再沒有什麽比‘我爹關羽真的死了’更能讓曹軍卸下防備的吧?”


    呃…


    聽著關麟這要“活生生”用刀刮他爹骨頭的話…


    陸遜隻覺得,關麟這小子簡直是大逆不道,又或者是,他簡直是太“孝”了,這特喵得是哄堂大“孝”吧!


    除此之外,這小子也太敢了,太“刑”了!


    陸遜甚至不敢想象,若是他陸遜的兒子陸延要敢這麽做,陸遜腰間的大刀保不齊早就“饑渴難耐”了,這兒子得砍了呀!


    這特喵的簡直太、太、太、太“刑”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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