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暑氣越發盛了,從日出到日落,熱氣在中午達到鼎盛,天色好容易黑了下來卻還殘餘一絲熱量,唯有日出前和夜間才得涼爽。迫於酷暑,陳老爺生怕竹枝中了暑氣,想方設法地為置辦防暑設施,聽聞竹枝想夜半在院內乘涼,便絞盡腦汁地托能人巧匠在院子中央打造了十平米大小的涼棚。棚頂用的是市麵上十分精貴的琉璃,抬頭便能清晰地望見星羅棋布的夜空;四壁是薄如蟬翼又空隙極密的羅紗帳,透風又飛不進蚊子,實在精美便利。


    陳老爺擲金千萬兩,不消半日便完工了,待工匠們離開後,竹枝方走出房門,倚著欄杆瞧他們的傑作,果真是極其符合自己喜好的,司雅在一旁也暗暗驚歎。晚飯時,竹枝特意吩咐司雅要和陳老爺一同用飯,心裏對父親有千萬個感謝卻不敢直言於口,因而父女二人吃飯的時候竹枝隻簡單地道了謝,並關切地詢問陳老爺的身體是否安好,忙於生意的同時也要注意保養身子。陳老爺倍感欣慰,祥和地笑道:“你如此體貼,自然讓為父心生快意,百病也不侵了。”恍惚間,竹枝想到兒時父親對自己嚴厲有加,哪會像此刻這般慈愛,既感動又不知緣由,隻一味地笑著迴應父親的關愛。


    晚飯過後,純兒特地端了生津止渴的酸梅湯,這自然是陳老爺知竹枝從小愛喝酸甜的東西,方才囑咐純兒準備的。純兒放下湯碗,正欲盛到小碗裏,陳老爺拿過碗和勺,隻說他來便可,盛的第一碗便給了竹枝,自己並不喝,笑問竹枝這酸爽是否合適。倒是竹枝受寵若驚的,父親接連對自己關懷備至地照顧已詫異不已,如今似乎父親兼顧了母親的形象,處處嗬護著自己,竹枝不經疑惑父親到底是怎麽了。接過碗,竹枝喝了幾小口,抿嘴笑說:“果然好喝,就像母親在世時熬地一樣。”不料陳老爺聽罷卻被大大地觸動了,一時哽咽無語。竹枝不想父親會是這樣反應,責怪自己不該提起母親,又向純兒說道:“父親定是累了,你扶了父親迴房歇息吧。”陳老爺愛憐地看了眼竹枝,仍舊說不出話來,由純兒攙扶著迴了房。隻剩竹枝呆坐在桌前,忖度著父親略為怪異的行為。


    卻說今日完工的涼棚定是不能辜負了,沐浴過後,竹枝穿上蜜色絲緞睡裙和小紅睡鞋便鑽進了涼棚內,司雅忙著將被衾鋪好,燭台插好。一切就緒後,已是夜半三更了,竹枝拉過正在熏香的司雅,心疼地說道:“別忙活了,快躺著歇歇,陪我看看這滿天的星鬥。”司雅卻掙脫竹枝的手,推辭道:“小姐你自己看吧,我滿身汗臭,會弄髒了被衾的。”說完轉過身繼續輕輕扇開夢甜香。竹枝偷笑著站起身來,趁其不備地抓住司雅的胳肢窩一個勁兒地撓癢癢,嚇得司雅丟開了扇子又癢得她笑得咯咯咯不停地求饒。竹枝得意地問道:“還會嫌棄自己弄髒了被衾嗎?還要不要陪我看星星?”司雅笑得疲憊無力,掙紮的力氣都沒了,滿嘴答應,竹枝這才住了手。


    二人躺在被褥上,被褥不過鋪在草地上,因而仿佛隻是躺在草地上一般,接著地氣兒。棚頂的琉璃像是冬日的薄冰片,透明清亮,視線絲毫無礙,透過琉璃頂望向天際,夜已深,唯有三三兩兩的幾顆疏星,月色也淡薄下去。稼軒的《西江月》忽而浮現腦海中,“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竹枝情不自禁地低吟起來,不等她說完,司雅接過嘴“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不想司雅竟能知道稼軒的詞,竹枝驚歎不已,從來身邊沒有一個丫鬟會詩詞的。“你如何知道稼軒的?想來你定還識得不少字吧!”竹枝驚喜地問道。司雅略有羞色,說道:“隻是耳熟,我也不知哪裏記的,漢字也認識一些,大概是小時候習得的吧。”聽罷,竹枝想到先前純兒提起過司雅克死父母的說法,不願勾起她傷心的過往便沒多問,轉移了話題隻談論天上的牛郎織女。


    次日,竹枝醒來時已是豔陽高照,身旁的司雅早沒了影,日光透過琉璃頂射進來已減弱了不少熱量,難怪自己安逸地睡到現在,竹枝在心裏暗暗地想。正凝思,司雅已掀簾走了進來,卻是一張沒什麽表情的麵孔,平平地說道:“小姐,該上樓更衣了,早飯已備下。”竹枝不禁懷疑昨晚的司雅和此刻的司雅是否同一人,隨即問道:“昨晚和我同床睡得可還好?”司雅瞟了眼竹枝,平淡不驚地說道:“昨晚我是一個人睡的,小姐說笑了。”竹枝愣住了,對司雅的言行難以置信,但看她的神色並不像是玩笑話,這是怎麽一迴事兒呢?不敢多想,竹枝匆匆迴房換了衣裳用了早飯,吩咐司雅打掃房間便獨自出了院子。


    徑直走到純兒的房間,卻不見她人,竹枝便問了幾個下人,這才在前廳找到她,一把將純兒拉到一旁無人的角落,低聲責問道:“到底司雅是什麽來路?”純兒一頭霧水,不解其語,反問道:“小姐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先前不是告訴過你司雅是六七年前同我一起被老爺買迴來的嘛!”竹枝焦急地說道:“不是這件,我問的是她可曾生過什麽病,或是有何不同與常人的地方。”純兒愈發糊塗,不能懂得竹枝的問題,噗地笑出來:“小姐你這大清早的是夢魘了不是?怎麽說出這般玩笑話,我同司雅共處了六七年能不知道她有沒有什麽病症?再者說,若是她有什麽病症我能膽敢將她放在你身邊?”竹枝見純兒毫不知情,便收了嘴,不再多言,順著她的話隻說自己大概真真是還沒清醒過來。純兒笑說道:“當初挑選司雅侍奉你可是老爺的意思,小姐你切莫再問出這樣的傻問題。”說畢純兒轉身走到大廳去忙活了。竹枝越來越百思不得其解,父親的怪異,司雅的不同往常,父親安排司雅伺候自己……


    待迴房,正要推門而入,突然想偷窺一番司雅。門關的實實的,竹枝透過門紗向裏看,環顧四下卻無人。正疑惑,突然背後一人喊了聲“小姐”,嚇得竹枝一身冷汗,一迴頭竟是司雅!竹枝尷尬地與司雅對視,故作鎮靜,隻道:“房間可打掃幹淨了?”司雅點了點頭,自是明白竹枝方才所為,不說破罷了,卻不曉得她為何要監控自己。竹枝推開房門徑自進去了,司雅端著一盆剛剛從庫房裏取出的冰尾隨而入。隨後,竹枝為化解自己的不安,命司雅去書架拿了本《詩經》自看起來,側躺於床榻,心裏卻仍隱隱不安。司雅不以為然,將書遞給竹枝後自去換冰,倒出盆內的水倒入冰塊,晶白的冰塊冒著絲絲涼氣,房內頓時涼爽了許多。


    竹枝隔著書仍不時觀察司雅,仿佛眼前的司雅忽而變迴了最初見麵時那個麵若冰霜的她,不多說一句話,更不會多有一個表情。竹枝猛然想起雪生石,曾經慕容子旭用它練過功,難保雪生石不能讓司雅恢複正常,念頭一動,竹枝便放下書,起身去床頭枕下拿出雪生石。但拿起雪生石,竹枝卻稍稍遲疑了,並不想外人看到它,仿佛別人但凡看到雪生石就能看穿自己對慕容子旭所有的思緒一般。最終,竹枝想到和司雅共處的小半月時日亦是惺惺相惜,便不再猶豫。悄悄走到司雅身邊,竹枝輕拍了一下司雅的肩,笑著讓她坐下歇會兒,司雅搖了搖頭,說了句不用了,繼續忙著擦拭桌椅。竹枝隻能拉住她的手,帶些強勢地拉她坐下,盯著她的眼,笑吟吟地說道:“有個好東西給你瞧瞧,瞧完再做事。”說著將雪生石放到司雅手中。


    卻說,一時間雪生石大綻光芒,寒氣如沸水的蒸汽一般大肆地冒著,五彩斑斕的華光映在司雅臉上,雪生石內有模糊不清的影像,司雅大睜雙目,尖叫一聲後昏厥了過去。雪生石從司雅手上滾落下來,竹枝亦是目瞪口呆,一麵推搡司雅一麵拾起雪生石,雪生石卻瞬時變得炙熱無比,燙的不敢接近,隻能不動它。慌忙間,竹枝起身先關上門窗,若是被人看見方才一幕定會不妙。之後,竹枝嚐試著將司雅抬到床榻上,無奈自己力氣不夠,隻能從床上拿了蠶絲被替全身滾燙的司雅蓋上。忙好後自己已累得疲乏無力,也不顧形象了,就地坐在司雅身邊,不停地用濕毛巾為她擦拭滿頭滿身的豆大的汗珠。竹枝自是悔恨萬分,責怪自己太過魯莽,害得司雅如今不省人事,甚至會性命不保。想著想著不禁淚如雨下,淚珠低落在地,匯集成了一條小溪,流至雪生石,刹那間雪生石恢複了原狀,不再炙熱,司雅也睜開了眼,唯有竹枝木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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