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龍舟艦隊停靠的西江碼頭西麵,永曆皇帝水上行宮邊緣的一處軍營中,煮得滾燙的大鍋邊上圍坐著十二個漢子,都是些麵黑體壯的中年,他們大部分操著陝西口音。


    不過,此時正有一個身著綢緞,麵如冠玉的年輕人混在他們中間,稍顯突出,特別是這個皇族貴胄的身後,還跟著兩個形影不離的侍衛,更是惹眼。


    不言而喻,這人便是朱由榔了,隻見他手上同樣捧著一個缺口瓷碗,一碗稀粥兩三口便已經見底,毫無皇家優雅氣度地抹了抹嘴角的粥漬之後,永曆皇帝繼續和身邊的這十二個兵丁親切攀談。


    “諸位兄弟都是陝西那邊過來的?不過,聽起來好像也有一些四川口音呀!”


    這些都是黨守素帶來的忠貞營兄弟,並不認得朱由榔這個當朝皇帝,隻以為這是一個不懂世事的閑散王爺。而且看人如此斯文帥氣,氣質不凡,一個個自然也都客客氣氣的。畢竟,他們現在可都是大明的兵。


    “迴大王的話......”這個小隊的隊長當即拱手抱拳,隻是麵對著朱由榔,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平日裏能說會道的那張嘴,此時居然有些無措了。


    “俺們大多是陝西來的,原本都是種地的,也有押鏢的,販貨的,有兩個是四川的兄弟,前幾年俺們在夔東休整的時候,因為韃子到處燒殺,他們成了流民,為了報仇,也為了有口飯吃,在這亂世苟活下去,這才入的大軍。”


    “俺之前便是販貨的。”圍站著的一個兵丁緊接著又說道,一聽那語氣便知道是軍中少有的伶牙俐齒之輩,和其他幾人完全不同,應當是多年販貨鍛煉出來的吃飯本事。


    “當年韃子來了俺們陝西,占了城池之後到處殺人,俺的家也被韃子跑馬占了,說什麽今後那就是旗人住的,還罵俺是漢狗,今後不能再踏入那裏一步,否則就要殺了俺。俺那時候也沒兵器,又惜命,不敢和他們直接就那麽拚了,隻好帶著家人流落到漢中,爹娘和一個孩子在路上就死了。


    後來到了漢中,又遇到賀大將軍起兵,妻兒也在那個時候走散了,如今估計都被韃子屠城的時候殺死了。俺是加入了賀將軍的反清義軍,才僥幸保住了一條命。”


    “那你後來又是怎麽到了忠貞營的?”朱由榔隨即又問道。這個就是他真的不知道了,李自成潰敗出陝西的事情,他當然了解,但是賀珍哪裏是什麽情況,他就全然不知了。


    “迴大王的話,俺是後來隨賀大將軍退入了夔東,之後才被李大將軍拉走的,前兩年才入的湖廣,然後打了長沙,但還沒打成,就說是要去救南昌了,可南昌也沒救得,上一年才一路南下,到了這嶺南之地......”


    “荊州那一戰太慘了,狗日的馬進忠,好幾千人馬,偌大的一個嶽州城一日都守不住,跑了也不派人來和俺們說一聲,害得俺們被韃子捅到屁股都不知道,死了大半的弟兄,整個大營都沒了.....”


    “還有長沙那一仗,原本都快打勝了,結果又要俺們撤兵去救啥南昌,結果俺們還沒到,南昌就沒了,最後兩邊都沒打下來,還白白折損了那麽多兄弟。俺聽說,這都是朝中的那些個奸臣害的,他們看不得俺們忠貞營立功......”


    這些士兵迴憶起以前發生過的事情,一個個越說越激動,語氣都慢慢變得十分激憤,甚至於咬牙切齒。而一旁的其他人聽到了這些話,似乎也一齊被勾起了當初那些慘痛的經曆,一個個也都麵獰目赤起來,朱由榔不由得擔心他們情緒激動之下,會把手中的碗給直接捏碎了。


    畢竟,一群軍中的糙漢子,也沒什麽心思,口無遮攔慣了,說到激動之處,哪裏還管你什麽王爺貴人就在麵前,自然是腦中想什麽,心裏恨什麽,就破口大罵什麽。


    且說,聽著他們的話,朱由榔也大抵了解到了這支兵馬當前的一些基本情況,這些樸實善戰,堅韌不屈的兵丁雖然因為之前何騰蛟和瞿式耜等人的為難,心中有些怨氣,但都是忠於大明的。而確定了這一基本情況之後,他心中那個大膽的想法,也不由得更加堅定起來。


    要知道,朱由榔雖然了解基本的曆史,但也不是事無巨細都記得,他如果想要采取什麽行動,改變當前的局勢,僅僅靠讀的那幾本史書,了解一些大的曆史發展脈絡,是完全不夠的。


    但“忠貞營”三個字確實讓朱由榔眼前一亮,這支明末曆史上大名鼎鼎的抗清大軍,就是他心心念念,並且可以依靠的隊伍。


    而隨著幾個兵丁你一言我一語,越來越詳細的講述,朱由榔結合後世的記憶,也大抵理清楚了“忠貞營”這幾年的經曆和當前的狀況。


    畢竟,就算再熟讀史書,許多東西也不可能清清楚楚地記得,朱由榔能記得原本曆史上發生的大事件和那些主要人物的立場,性格,便已經算是認真讀書了。


    且說,因為五年前李自成意外命隕九宮山,原大順軍權將軍李過,高一功率領的西路軍在會和東路軍之後,數萬大軍,十數萬大軍家屬一時變得群龍無首起來,各部將軍之間甚至因為指揮問題,產生了嫌隙和分歧。


    而此時清軍對於這支頗具戰力的農民軍依舊死咬不放,他們身處險境又無所依托,也不願意投降清廷當漢奸,兩難之中隻好選擇了接受南明隆武皇帝拋出的橄欖枝,成為明軍的一部分,繼續抗清,自此改稱為“忠貞營”。


    在達成聯合抗清的協議之後,以李過,高一功為首的“忠貞營”當即與堵胤錫所部的湖北明軍一起發動了反攻,而此次反攻的重點,首要就是攻打荊州的戰役。他們是打算攻克荊州之後,便引兵東下與何騰蛟部會師於武昌城下,開創抗清新局麵。


    大戰剛剛開始的時候,因為南征的八旗大軍主力北上休整,湖北清軍力量相當薄弱,大順軍連戰連勝,掃清了荊州周邊的清軍,但清廷駐荊州總兵鄭四維卻據堅城拚死抵抗,“忠貞營”發動了上千艘舟船從江上進攻,都沒能取得突破,隻能使用圍困之法。


    原本,經過數月的圍困和猛攻,堅固的荊州城馬上就要被攻克,但因為何騰蛟所部的馬進忠在嶽州被清軍多羅貝勒勒克德渾率領的大軍直接嚇跑了,沒錯,就是一聽到清軍溯江而上,就直接一潰千裏,勒克德渾甚至一炮不發,就拿下了嶽州。


    不僅如此,湖南北部的何騰蛟所部其他明軍也一同潰敗,便是何騰蛟這個所謂的督師,也被敗軍裹挾而去。


    這些明軍轉進如風,也不知道是真的被嚇壞了,還是故意的,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要給正在奮力圍攻荊州的“忠貞營”通風報信一下,致使後者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就陷入了被清軍兩麵夾擊的境地。


    而清軍自嶽州北上,於荊州城百裏之外渡過長江,兵分兩路突襲了毫不知情的大順軍,大順軍損失慘重,輜重全失,大軍的家屬也大多被清軍屠殺殆盡,然後不得不撤入夔東三峽一帶休整恢複,堵胤錫更是在撤退中墜馬受傷,一隻胳膊都折斷了。


    朱由榔大致了解這段曆史,如今身處於這群親曆此事的當事人之中,也不由得被他們憤恨的情緒感染了,心中甚至也跟著生出了憤怒,這不怪他們恨透了何騰蛟。


    要知道,大順軍就是因為那一戰損失了大半的火炮,甲胄和戰馬,戰力才急劇下降,甚至可以說自此開始,他們便不再是滿清八旗兵的對手。軍事科技發展到這個時候,沒有火器和甲胄,又沒有戰馬,拿什麽野戰?


    但令人氣憤的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


    再之後,“忠貞營”殘部在夔東休養生息了一段時間,堵胤錫也恢複了些許元氣,出兵收複了常德,之後赴施州衛邀請李過出兵湖南。


    李過見到這個主持了大順軍改編,也不敵視農民軍的老朋友,倒也是不計前嫌,隨即整頓各軍,率領近三萬“忠貞營”主力西出夔東,一路猛攻,收複宜城、襄陽、常德、湘潭、湘鄉、衡山等地,可謂是氣勢如虹。


    但“忠貞營”圍困長沙數月,眼看就要拿下了,卻被一直敵視農民軍,想要搶功的何騰蛟以支援為名,假公濟私調離了長沙,前往江西救援被困在南昌的金聲恆和王得仁,最終因為南昌城破,這個所謂的救援行動也宣告失敗。


    再之後,便是“忠貞營”殘部在清軍追擊下,連連撤退,進入了廣西。然後,在南寧府替陳邦傅打跑了叛軍,並暫時安定了下來。


    可因為“忠貞營”將士基本上都是北方人,在廣西水土不服,當年夏季的時候,就遭遇了瘟疫,加上大軍沒有充足的糧餉供給,隻能靠南寧府的稅負,近兩萬人馬根本就是缺醫少藥,迅速減員,就是李過、田虎等主要將領也接連染病去世。


    朱由榔越聽越氣憤,同時也越能肯定,隻要自己能夠為他們供應糧草軍需,這將是一支可以為自己所用的人馬。


    畢竟,現在的忠貞營,還是一支缺乏糧食醫藥,甲胄彈藥,士氣低落的敗戰之軍,也就是這五百個派來行宮送糧的士兵,看起來好一些。但以朱由榔半吊子軍迷的眼光來看,他們的武器嚴重不足,每個人手中隻有一件主武器,身上也隻有一件棉甲,這對於當前的戰場而言,可還遠遠不夠。


    但這支百戰之兵,上萬人馬都是百戰餘生的老兵,戰鬥技巧十分嫻熟,若是補足了裝備,和清廷的野戰兵馬一樣,基本做到一人雙甲,刀盾長槍,牛馬輜重充足,戰力絕對不輸尚可喜和耿繼茂的藩兵。所以,朱由榔自然是動了某些心思的。


    要知道,當前南明朝廷的局勢已然是危在旦夕,但內部的鬥爭還是錯綜複雜,相當激烈,朱由榔這個皇帝明麵上的最尊者,但實際上不過是一個任人拿捏的小螞蟻,陳邦傅都想著把他賣了,去換富貴。


    在這種處境之下,他必須要想方設法掌握一支屬於自己的武裝力量,對內可以統合各方力量,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統一抗清戰線,一致對外。對外,這也是他當前戰勝孔有德,尚可喜,耿繼茂等人的唯一籌碼。


    而“忠貞營”其實也是朱由榔當前最容易拉攏的一支兵馬。不僅僅是因為這支軍隊與清軍有著血海深仇,抗清意誌格外強烈,更是因為高一功,李來亨,黨守素這些人,都是忠心耿耿的。


    “眾位兄弟真的是…...九死一生,矢誌報國啊!“天色越來越暗,冷風吹得朱由榔一激靈,迴過神來後不由得感歎道:“有你們在,韃子滅亡我大明之狼子野心,必然不會得逞!”


    圍在朱由榔身邊的“忠貞營”將士們聽了,一時都沒有說話,火光照亮了他們粗糙的臉龐,也跳躍在他們充滿仇恨的瞳孔中,他們似乎還沉浸在痛苦的迴憶之中。


    朱由榔見狀,知道他們其實也在擔心自己的前途,被清軍打敗了那麽多次,這些人都難免有些畏懼。他接著又鼓勵道:


    “其實,咱們也不是孤軍奮戰,雲貴那邊還有當年西軍的孫可望,李定國幾兄弟呢,他們也接受了招撫,現在是大明的兵,過不了多久,也會來打韃子的。尤其是那李定國,聽說最為善戰,你們可有人認得他的?”


    說到這個,幾個“忠貞營”士兵當即麵麵相覷起來,然後一個接著一個搖頭,他們都隻是底層士兵,並不了解雲貴的情況,更認不得李定國,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該如何迴答。


    這讓朱由榔不由得有些失望。畢竟,他當前要依靠的是“忠貞營”,今後的另外一大助力,就是同樣赤膽忠心的李定國了。


    而就在此時,幾個兵丁見麵前這個大王如此好說話,也沒什麽架子,便也忍耐不住,想要打聽一些消息了。


    “大王,您可知道這次陛下為何停在了梧州,而且為何單單把咱們這幾百人留了下來,難不成是韃子馬上就要殺來了,陛下要留俺們下來護衛?”


    “這個......”朱由榔聞言,心中一緊,腦中正想著該如何迴答,背後忽然傳來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陛下,臣找了您半響,一直未尋著人,您怎麽跑到這軍營裏來了?“


    朱由榔一時愕然,此時天色已黑,背後突然冒出了一個聲音,他又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一時之間根本就是猝不及防,差點就嚇了一跳,而李建捷此時正弓腰拱手,姿態極其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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