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浩兮敢以身築,乘騏驥兮我道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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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七日後,東京大雨。


    昨日城內悶熱異常,入夜便起了層層黑雲,夜半時分一聲雷鳴,便一場傾盆大雨突然而至。雨勢由小漸大,到天明時分又見轉小,從日出淅淅瀝瀝地下到日落,卻沒有半分要停的意思。


    酉時,城外西郊,亂葬崗。


    雲層疊嶂,雨絲密密不休。


    鄭柘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楊樹林子裏的亂墳崗走出來,遮起眉頭望了望天,見頂上雲層仍未見薄,便長歎一聲,將沾滿黑泥的雙刀收迴腰間,戴上鬥笠,走向迴城的小道。


    本以為這雨下著下著就能停,可看這勢頭,恐怕一時半會是停不了了。


    他便彳亍迴了老宅。


    路上雨風陣陣,石板路上馬車槽裏的積水已能沒過鞋底,細密的雨點在地上波浪般向身後刮去。時而趕上一陣急,那本就沾滿泥巴的靴子褲腿上便更濕一片,黏膩著腿腳,教人走不動路。


    一刻後,他站定在自家宅院門口。


    積水中映著門口的另一條影子。


    他抬頭,辛子駿的臉濕漉漉地闖入眼簾。


    那一瞬間,他想躲開去,想後退倒出巷子,避開眼前這張臉。


    可在那裏孤零零淋著雨的是個患病在身的姑娘……


    理智讓他心底蕩起一絲漣漪,於心不忍之下,他匆匆躲開子駿投來的目光,推開院門,低聲道:“你怎麽又來了?——進來吧,躲躲雨。”


    子駿的聲音穿透雨幕,追著他走進院子。


    “你去哪裏了?我在這裏叫了半天的門。”


    “西邊野地裏,我去那看看有沒有……眼下雨下得忒密了,且迴來避一避,等會再去。”


    子駿便問:“可找到了?”


    鄭柘道:“沒有。”


    子駿便小聲道:“我也還沒想到辦法。”


    “不要再操心這件事了,”他忽然出聲打斷,“這是我攤上的禍端,我自己想辦法平。”


    接著便留子駿在簷下,給了她一把破傘。


    “快點迴去,我不留你了。”


    說罷,便迴屋關門,將送客二字用門聲道得委婉又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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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駿的影子被忽閃的電光照在門板上,他看著那孤零零的輪廓,忽覺心煩意亂,便迴過身去倚在門上,心中暗暗地期許:


    ——辛子駿,就當我求求你,你快迴去吧,快迴家吧。


    那樣相像的臉,若是白日裏看去,尚知是個姑娘;可透過雨幕看去,便如初見時一般,每多看一眼,都叫他膽戰心驚。


    那不諳世事似的眼神總時刻跟在他身上,他如坐針氈。她出聲時,是子駿;不出聲時,便仿佛是另一個人依附在她身上盯著他、質問他:


    你想活命,你想出賣你的兄弟,是也不是?


    鄭柘立即拚命搖頭,拿拳頭狠狠砸了兩拳腦袋:不可能,不可能!


    即便他的確這樣想過,可至少他現在還不能……!


    然而腦海中又浮現出一個聲音來,飄飄渺渺:


    為何不可?有何不可?


    他的命是你換來的,一命抵一命,你死了,他活著;你想活,他就得死!


    ——一命抵一命,那也是我自己樂意!


    你樂意,他也樂意!孔少隹,若不是為了救他一命,你如今還是老李手下最得意的弟子,東京兄弟會三百二十號人馬,誰敢不聽你的命令!


    ——我不是為了做刺客而活的,兄弟會在誰手裏,與我有甚麽關係!


    既然如此,兄弟會裏少一個人、多一個人,與你又有何幹係?!


    ——……


    鄭柘啊鄭柘,你隻有最後三天時間了,他究竟是你甚麽人,你的命途豈能放在他的手裏?你死去兩年來,可見他來這裏憑吊過、祭拜過?你忍辱負重、委曲求全,為的不過是能拚命活著,難道兩年前他給你立的那座衣冠塚,便能收買你為他再死一次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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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柘死死地捂著腦袋,大口大口地哈著氣,雨水從濕淋淋的頭頂滑落下來,如同在沐浴這條涸轍之鮒。


    是啊,他怎的忘了?


    他將牙咬碎熬過的刑罰、忍過的刺麵、憋過的殺意、做過的黑差,為的不就是能堂堂正正地在汴梁活著?


    憑什麽,憑什麽一個非親非故的“兄弟”,便可以教他一次又一次赴湯蹈火、活了又死?


    鄭柘忽然感到自己愚蠢得可笑。


    為了一個人頭,他在亂葬崗刨了那麽多的墳,也未曾見過一個與他相仿的。可哪裏又能找得著呢?景年此人的人頭,便是找遍全東京城,也隻在景年此人頸項上!


    喘息之間,天頂紫光一閃,轟鳴聲籠罩大地。


    雨勢重又大了。


    在電光劃亮屋內的一瞬,聽著耳邊的炸雷聲,鄭柘忽然迴想起當年令他無法忘記的一幕:


    崇寧五年夏夜,一聲巨響。


    多年來視他如同己出的義父鄭勇,倒在刺客導師李禎的腳下。


    他看見義父腦袋開花,看見滿地頭破血流,看見他拚了命要保住的師弟,被那滿目赤紅的李禎,死死地抱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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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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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道閃電,刺破夜空。


    門板上的人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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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柘猛地拉開門,隻見屋簷下倒著他的那把破傘,在迸濺過來的雨點裏微微顫抖。


    辛子駿呢?沒帶傘就走了?


    他撿起傘追出院外,卻見小巷積水如溪流潺潺奔騰,滿地響動聲裏,四野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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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後,兄弟會據點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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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年兄弟,我迴來了!”子駿推開唯一點著燈的屋子,帶著一身水氣便闖進去,齜牙咧嘴道,“——最近那老頭莫不是把藥方給換了,敷上去好痛!”


    景年見她又自己跑出去,因無奈道:“你身上暗毒蔓延得太快,本就給你加大了藥量,你又出去淋雨,不痛才怪。”


    子駿揉捏著身上敷著膏藥的地方,皺眉道:“哎呦……前段時間我也冒雨巡邏去,也沒見這樣的疼法兒。好兄弟,能不能過幾日再加藥?我先將身上膏藥卸了,不然又痛又癢,脖子這兒還發麻。”


    景年阻止道:“不可!你且忍一忍,若是不貼著,隻怕發得更快。”


    子駿便停下撕膏貼的手,想了一會兒,突然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我這個病,是不是已經治不好了?”


    景年沒有說話。


    “哎——好兄弟,你就跟我說實話吧,老是被你們蒙著,我心裏也不痛快。”子駿坐在他對麵,托腮道,“你就告訴我吧,說了又沒甚麽,反正指不定明天我就又忘了。”


    那年輕人沉吟良久,猶豫道:“你若真想知道,若是暗毒繼續蔓延下去,不過一二個月之間。好在用藥頗有成效,眼下……”


    “那不讓它蔓延下去,還有多久可以活?”子駿追問。


    景年自知瞞不過,也不想刻意瞞她,便道:“四五個月。”


    說罷又心下後悔,連忙抬頭想要圓些別的話來勸慰她,卻見那姑娘怔愣片刻便兀的笑起來,還未作反應,她便一手拉住他手腕,搖晃道:“那還早呢!好兄弟,多謝你肯告訴我,我還以為沒幾日可活了呢!”繼而就來了精神,雙目炯炯,“景年兄弟,我這會子身上有力氣,既然你不睡,陪我比劃比劃!”


    “外麵還在下雨,別胡來,當心病情加重。”


    “哎呀!我又不在乎!”


    景年突然高聲道:“我在乎!”


    子駿被嚇了一大跳,連帶著桌子椅子跟那火燭跟著劇烈一抖。景年見自己一時沒克製住,便悶悶地道了聲歉:“——抱歉,我……我最近心裏不大好受。”接著站將起來,“你要想在雨裏打,可以,我陪你打;但你若覺得吃力,我就立馬停手。如果你不肯停,那麽以後我也不會再和你對打。如何?”


    辛子駿一口答應下來,二人便一長刀一長劍,出屋比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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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閃雷鳴,大雨無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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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一刀一劍,雨中對立。


    除去雨聲振振,天雷滾滾,兩人之間,無聲無息。


    刀者扛長刀在右肩,劍者持長劍於身前。


    眉目交鋒,額頰縱流。


    突然電光一閃,雷聲大作,景年耳側一動,欲聽雨聲。便在眼波流轉一瞬,身前人影刹那無蹤。聽得風聲唿嘯,長刀自上而下斜斜劈來,刀上雨滴潑刺成弧,甩得他滿頭一臉。那劍客自知大意,眼見刀頭直衝脖頸而來,提劍一擋,便聽嘣嘣悶響,震落雨珠無數。景年心道輕敵,竟忘了當年東昌一戰是如何教那心手刀眼皆快的銜刀犬處處掣肘,卻不知是心緒不寧抑或神思紛亂,二人始過一招,其人已覺措手不及。


    然而不待他沉心靜氣,辛子駿已猛攻而來,長刀劃破雨幕將他逼得是擋讓不迭,幾無喘息之機。那劍客本就心煩意亂,見區區三招內勢頭盡失,一時愈急,反倒捉住時機怒起反擊。便見二人刀來劍往,雨滴飛濺,屋中燭火映照其上,竟如火花熠熠。落雨如幕,二人執筆交鋒,時而狂草如金蛇亂舞,時而寫意如肝膽淋漓;又間雜金鳴錚錚如黃鍾大呂,唿喝振振如鳶飛唳天;觀刀者橫刀畫弧駕輕就熟猶如驅馳駿馬,看劍客借劍挑燈長冰破電隻道矯若遊龍。真個是:排山倒海、風疾電駭!


    正於此劍意大起之時,景年忽覺子駿攻勢一變,方才猛烈的刀氣變得弱不可聞。正猶疑,卻驚覺所接招式千變萬化,每刀所至皆出人意料,雖無章無法,再一覺察,劍客更驚:此人刀勢時而柔弱無骨,時而冷若堅冰,比起發動攻襲,倒像是化了他的力道又引他步步緊跟。因驚疑道——真是怪了!她怎會在此時向他喂招?


    旋即,子駿刀勢愈發薄弱,景年猜她體力開始不支,便要匆匆收招。然而那氣息不穩的並不肯讓,反倒趁著他心思渙散再度舉刀殺來,這一迴便不再百般變化,而是抓其一點、直指要害,淩厲的刀風和著雨水帶來一股濃濃的殺意,似要將毫無設防的景年當胸貫穿。景年大驚,倉皇躲開這一搗,隨即怒道:“辛子駿,你要做什麽!”


    見她並不收手,反而如同著了魔似的迸發殺氣,景年忽感毛骨悚然,因招架喝她:“辛子駿,你快停下!——再這樣消耗下去,當心你的身子!”


    子駿充耳不聞,竟將他手中長劍一刀挑飛。景年哪裏還顧得上許多,縱身一躍躲過緊隨其後的掃堂一招,接著趁她刀頭尚未收迴,赤手空拳搏擊而上,便隻抓住她一隻手腕,一腳將長刀刀把飛踢脫手,這才將她製服在一旁牆上:“便是我如何說都不肯聽,辛子駿,你鬧夠了沒有!”


    手腕被捏得發痛,那神情恍惚的姑娘才終於迴過神來。


    她看著眼前同樣在喘著粗氣的景年,又看了看遠處被踢開的長刀,呆愣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景年便鬆開她,不悅道:“還有心思在這裏笑,我真不該答應你下著雨在這裏胡鬧,這樣不珍惜身子,教我如何擔待得起!”


    子駿揉著手腕,朝他道:“多謝你,景年兄弟!”


    “謝我什麽,快迴去罷。”他撿起二人刀劍,抱著站在屋門口,向她伸手道,“等下雨更大了,當心著涼。”


    “嘿嘿……我要謝你依然將我視為武者,不因我生病而手下留情。”子駿沒動,依然靠在牆上。


    景年便歎氣道:“你也沒有手下留情,甚至還又教了我幾招。子駿,你這樣的身子骨還硬來,實在是太大膽了。”


    子駿樂道:“教你那幾招,是我在東昌府第一迴見你時用來殺你的招數。你便替我記著,萬一哪天我給忘了,你可得再教會我!”


    景年點點頭:“好。”又道,“你若不想迴自己住處,便在我這裏將身上烘幹了再走。”


    這一次,子駿依舊站在原地。


    她在雨中望著景年,笑著搖了搖頭。


    “沒關係,我要走了。”


    看她如此孤倔,景年與她對視半晌,無奈道:“好,那你保重。”


    子駿用力地“嗯”了一聲:“你也保重!”


    他便看著她從自己手中拿迴長刀,拖在地上,向門外走去。


    直到她站在據點門口,再次迴頭。


    她看到景年習慣性地跟在她身後,像以往無數次那樣,目送她返迴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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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不走了?”景年問。


    “這雨竟不知不覺下得這麽大了……”她迴頭望望外麵,笑道,“不知怎的,又不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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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罷,沒等景年挽留,便踏出據點,跑進水幕,消失在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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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時,城外西郊,亂葬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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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柘提刀站在爛泥地裏,如注的雨水從頭頂澆灌而下,順著濕透的衣裳和千瘡百孔的軀體,流落在這片黑黢黢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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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碩大的雨滴無情地鞭笞著他的鬥笠,敲得讓他無法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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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向自己的手,手中提著不知何人的屍首,蒼白發黃的皮膚上,略微帶著稚氣的五官被雨水拍打得變形發脹,一側曾被埋入土堆中的麵皮帶著青紫的屍斑,破了口的爛瘡從耳邊一路蔓延到嘴角,露出鬆動發黑的牙齦。


    這個像嗎?


    他將刀插在泥地裏,捧起頭顱,接著電光仔細查看。


    這個像嗎,這眼睛,這眉毛,這鼻子……這個像他嗎?


    死去的少年在他手中安靜地腐爛著。


    這不是他。


    鄭柘雙手顫抖著將這無辜人的頭顱輕輕放下,安在那被泥水淹沒的身體上,撿起刀,向另一片野墳進發。


    一個,兩個……三個,地上滾落的,都是被他端詳過的頭顱。


    這片彌漫著腥臭的土地,他已用雙手和雙腳耕耘了個遍,可沒有,哪裏都沒有,從十歲的,到十五歲,到二十歲……每個死者生前都不曾被人這般仔細地凝望著,更不曾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裏過,隻有鄭柘,他一次又一次地對他們揮刀,一次又一次地割開早已藕斷絲連的皮肉,隻為了換來與他們對視片刻,再將他們安葬。


    亂葬崗已到了頭。


    身後連綿著的,是他最後的希冀。


    頭頂的烏雲固執地盤踞著夜空,傾瀉的大雨仿佛一場永不止息的號哭。他頂著雨勢抬頭,聽見雨聲如同厲鬼低吼,仿佛身後千百個無辜受辱的冤魂在圍困他、質問他、詛咒他,又向他哀求、發願、忌憚:閻王嗬!你所要的人頭隻有一個,你在這裏,怎麽找得到!


    鄭柘頹唐地立著,走著,刀尖挑來撥去,如同撥動一隻即將熄滅的蠟燭,想叫這蠟燭的火光重燃。


    可隨著又一聲炸雷,這最後的火光也消散了。


    他看到這滿地屍骨,看到滿地的頭顱沒有一個能騙過他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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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柘啊鄭柘,方才明明都已站在了他的窗前,可為什麽不肯下手?


    ——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


    你站在他窗邊的時候,他分明就在那裏,你隻需要把刀對準那影子刺進去,就能了結這一切!


    ——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如果你做不到,你又為何對著影子舉刀?


    ——他是我師弟,不,他是我的弟弟,他是我的兄弟啊!


    鄭柘啊鄭柘,你哪裏有甚麽兄弟,你唯一的妹妹,也早就化作了一縷白煙入了輪迴地獄,你哪裏有過甚麽兄弟!


    ……


    鄭柘啊鄭柘,他張景年唯一的兄弟,便是你九死一生,也隻有張景弘一個,你究竟算甚麽,你究竟是甚麽?你是真與禁衛軍有著彌天大恨的孔少隹,還是被刺客奪去本該屬於你風流浪蕩好日子的鄭柘?!


    ……


    鄭柘啊鄭柘,你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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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人摘下鬥笠,立身於鬼哭狼嚎中,無助地看著滿地狼藉。


    父親,難道我二十三年所作所為,全都錯了?


    父親啊!


    我甚至不知這一聲喊去,是孔飛應我,還是鄭勇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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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柘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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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如其來的聲音刺入鼓膜,鄭柘被嚇得心中一緊,抬眼看去,隻見一張白花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出現在不遠處,正向他所在之處眺望。


    這張臉,他方才已與無數人對比過無數遍……


    可眼下,這亂葬崗裏最像的一個,他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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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提起雙刀,走向辛子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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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那人手中也提著刀——不,那人自出現起,手中的長刀便扛在肩上,鋒利的刀刃對準他迎來的方向,比起迎接故友,卻更像是預備著迎敵。


    鄭柘走向她,拉起雙刀。


    她看向鄭柘,早有預料。


    天地間一聲脆響,火光飛濺。


    長刀劃出一條漂亮的圓弧,遠遠地飛出去,插進泥土。


    與此同時,爽朗的笑聲驟然響起,將那對兇悍的雙刀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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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方才還能拿得動刀,沒想到這一會兒,便連握刀的力氣都沒有了!”子駿笑得高興,“好哥哥,我打得不好,你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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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聲哥哥,生生地逼停了鄭柘的刀勢。


    他沉沉開口:“你已經打得極好了。”


    子駿的眉眼裏都是笑:“這還能落個誇獎?已遠遠不到我第一迴打你的時候了!”


    鄭柘的殺意隱忍下去,他望著這張靈動的笑臉,盯著那笑臉下脖頸間烏紫色掩蓋不住的爛瘡,欲言又止,憋了許久,卻隻道:“你的病,不是一直在將養麽?怎的不到一月,便惡化成了這樣?”


    “要養病,也得先看這人願不願意活。”


    鄭柘挑眉:“你不想活?”


    “想呀,我怎麽不想?”子駿聳肩,“可你看我這樣,三天兩頭發病,統共沒有幾月可活,稍一泄勁,便連刀也拿不動了……好哥哥,我哪裏是不想活,我是活不了了呀。”


    “那你又何苦跑到我這裏來,非要挨這麽一下?”


    子駿嘻嘻一笑:“因為快活!”


    “嗬,”鄭柘嘲道,“隻怕今夜,隻有你還這麽快活。”


    “是啊,若是我沒記錯,三日後,你便要去交差了?”子駿歪頭看看鄭柘身後,“你弄來他們想要的那一個了嗎?”


    鄭柘不語。


    “若沒有……便將這個帶去吧。”


    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頭顱。


    “什麽意思?”鄭柘順著她的手指瞥了一眼,旋即瞪大了眼,搶聲道,“不行!你要做什麽?!你想替他?!不行,不行……辛姑娘,你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我不能對你下手!”


    “哈哈哈哈……你怎的這樣慌裏慌張的!”子駿連連擺手,“不是、不是!你聽我說,你不對我動手,我也沒幾日可活了。汴京城裏埋人不大方便,幹脆就在這裏了結,也算幫他們做了件好事嘛。”


    鄭柘梗著脖子,冷冷道:“別打這個主意……你快走!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想法子解決!”


    “可你解決不了呀!”子駿認真道,把臉湊近鄭柘,“那樣的一張臉,你應該沒再見過比我更像的了吧?”


    黑衣的刀客再度陷入沉默。


    是啊……他想。


    不可能再有人,比你更像他了。


    ·


    “你……不怕嗎?”


    ·


    “怕的話,誰會來找你!”


    ·


    “你與他非親非故,為何要做到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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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呀,可梁山的人告訴我,是他在性命垂危之時,仍舊拚死把我帶出了東昌府。我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罷了。”


    ·


    “可我做不到。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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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駿笑了。


    “你就給我個痛快吧,好哥哥,如今力氣小了,沒什麽勁……我自己來,會很疼的。”


    ·


    鄭柘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


    “你不該來這裏找我……哪怕晚來一日,也能再活一日……”


    ·


    “我聽人說過一句話,人活一世,隻是圖一朝痛快。如今我孑然一身,無依無靠、無規無矩,無牽無掛、無來無去,便讓宋沅姐替我記著故事,景年兄弟替我記著我的刀法,再托你代我藏好那把刀……此外,也沒有旁的值得掛念。柘哥,我現在已酣暢淋漓,這一生到此為止,也無甚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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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麽,你可還有什麽話,想要我帶給什麽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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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駿托腮,尋思片刻,痛快道:“大概有一些,可眼下教我想,我卻也想不起來了。罷了,等以後想起來時,再跟你說。”


    ·


    鄭柘攥緊刀柄,咬緊牙關,深深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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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姑娘……”


    “哎——其實我不大喜歡被叫姑娘。”子駿打斷道,一雙眼笑意盈盈,“柘哥,最後一件事,便托你替我記著吧。我呢,名叫辛縈,你若願意這麽叫我,可叫我一聲縈縈。”


    “好。……”


    鄭柘緊緊抿著唇,可打戰的牙縫裏,卻怎樣也無法擠出一個不成調的名字。


    他忽然感到害怕,感到恐懼……他從未像現在這樣,畏懼過要殺一個人。


    雨水從臉上一行行地滑落下來,滴答在地。


    他舉起刀來,刀身映出辛縈幹淨而釋然的笑臉。


    “我本該有一個妹妹,若她沒有夭折,大概與你是一般大的。”他喉頭上下滾動,幹澀道,“妹子,明年今日,要是我還活著,我會把你帶去山東……把你帶迴家去。”


    “嗯!”


    子駿沒介意他不肯叫那一聲,隻是笑得快意非常。


    她找了塊空地,整了整衣襟,將刀撿迴來,愛惜地擦了幾遍,繼而蹣跚地扶著刀站穩,站立,站得筆直。


    她望向東邊的天空。


    那裏雲層淡淡一抹,大約再過兩個時辰,太陽就將從那裏升起。


    ·


    雙刀舉起來,橫在她頸項間。


    ·


    她沒有再迴頭。


    ·


    隻是眺望著故鄉的方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聽師父說,山東極東有座仙山,仙山上住著長生不死的仙人,每到日出之前,仙人便會駕起十匹仙馬拉的神車,奔馳在仙山大海之上,引領太陽從海底升起,以免太陽迷失方向。


    太陽怎麽會迷失方向呢?


    她不明白。她最後也沒有明白。


    可她忽然明白了師姐曾教她念過的一句詩文:


    ·


    “乘騏驥以馳騁兮……”


    ·


    來吾道夫先路。


    ·


    ·


    白光閃爍。


    白光熄滅。


    ·


    君不見,滔天碧血,鬼嗚神咽。


    ·


    (未完待續,第92章擇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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