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不寐敢思重逢,物是人非難問死生——


    ·


    上迴說到:景年來到洛陽當夜聽聞賈家布坊突現慘案,一番探查之下,與新結識的江湖人士高義高戍陽一起還原了血案真相。在高戍陽的協助下,景年查明了血案兇手鄭柘的逃竄路線,並向洛陽城北追蹤過去。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本迴分解。


    ·


    ·


    ·


    順著高戍陽指點的方向,景年追向洛陽城以北。


    奔跑的風聲滿灌雙耳,緊紮在腰間的袍子迎風鼓動,不安分的劍們相擊相撞,發出躁動的聲響。


    他如同一隻滿懷複仇之火的蒼鷹,飛掠過無數屋宇草木,箭指北方。


    ——襲擊賈家的人,除去鄭柘,絕無其他!


    事到如今,一切已近明了。白一苛才迴洛陽探親,鄭柘便離開東京緊隨其後——盯梢兩年,他還是不肯放過這落了單的刺客。他到底為何糾纏小白,景年打聽了許久也無有線索,人們知道的隻有兩年來能被鄭柘追殺還能活著迴來的,隻有白一苛。可今夜,連隻是收養了小白的一家人都慘遭毒手,隻怕這一迴,他是徹底起了殺心!


    蒼鷹已飛過白馬寺上空,寺院的寂靜將遠處的噪聲襯得愈發明顯,景年分辨片刻,便知自己沒有猜錯,鄭柘從後院翻出後並沒有逃跑,而是轉而去追殺已經得知家人遇害的小白,便調轉方向,追著時隱時現的腳步聲掠向白馬寺東北方向的一座高塔。


    當年聚義之地,塔下曾有一片果林。夾雜著粗重喘息的腳步聲消失在林中,景年不敢貿然進入樹林,便輕身攀上樹頂,在枝葉摩挲聲中側耳靜聽。很快,他便捕捉到果林盡頭的高塔上傳來一陣異樣,好似塔上有什麽重物掉了下去,接著便是一聲悶響,腳下深林一顫,隨後,一聲慘叫劃破寂靜,撕心裂肺,迴蕩在林間,震徹人寰。


    是白一苛的聲音。


    景年心道不好,當即循著方位鑽入樹林。慘叫聲隻響了片刻便戛然而止,漆黑的林道四通八達,他聽不見聲音,更看不到蹤跡,隻得聞著隱約彌漫開來的血氣,摸到方才重物墜落的地方。


    高塔之下,年輕的刺客走出樹林,停下了腳步。


    在他麵前躺著的,是一個血肉模糊的、手腳扭曲的人。


    或者說,他所目擊的,是白一苛慘不忍睹的屍體。


    ·


    深林盡頭,戴著兜帽的白一苛倒在血泊中。


    四野無聲,沒有兇手的身影。


    景年邁著沉重的步子,艱難地走向前去,緩緩伸出手,摸到他的身軀上,還殘留著屬於活人的溫熱。


    他掀開兜帽,想要為他合上雙目,然而闖入他眼中的,隻有兩個黑咕隆咚的眼眶。


    眼睛呢?


    ——白一苛的眼睛呢??


    刺客一陣惡寒,卻聽那“屍體”突然顫抖一下,手腳掙紮著,像是怪物一般揮舞著,無力地抓住了他的手。


    那隻手起先還想用力,隨後便被他護腕下冰冷的袖箭冰得縮迴了手。


    接著,“屍體”劇烈顫動起來,發出陣陣模糊的聲音。景年俯下身去聽,卻隻聽出幾個似是而非的音節:


    “……哥……我對不起……你……”


    說罷,便徹底斷了氣。


    白一苛的脖頸似乎無法再支撐頭顱的重量,那氣絕的少年以一個極為怪異的姿勢倒在地上。景年這才注意到,他的喉嚨也是一片狼藉,血汙之下,被挖掉的窟窿還在不停地向外湧著血……


    ……


    少年枯蓬的頭發被血潤濕成片,黏黏地伏在地上。


    刺客放下同伴的遺體,沉默著站了起來。


    ——白一苛死了。


    十幾年前,小白的雙親死在禁衛軍鐵蹄之下;十幾年間,三條與他相依為命的愛也犬陸續死於非命。而現在,養父一家已經無辜慘死,就連他自己,也同樣死在了禁衛軍手中……


    這曾與他和師兄拜把子的兄弟,曾在仲秋之夜與他劃拳吃酒、曾代伯父為他送信,甚至還曾主動請纓照顧他遠在汴城的爹娘的小兄弟,被人挖眼割喉,死在了這片從來不是故鄉的故鄉土地上。


    他死前留在世上的,沒有半點能證明他曾作為人活過的證據,隻有一聲狼狽的慘叫。


    景年閉上眼睛,怎麽也道不出一句“走好”。


    他的手在發抖,他的腿也在發抖。


    他仰起頭,蒼天沉寂,看腳下泥土,大地不言。


    他的心中五味雜陳,翻雲覆雨過後,餘下的隻有一問:


    塵埃落定,殺他的人,身在何方?


    身後唯有深林撲簌,西京月,晦暗無光。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無言轉身,望向滿目幽黑。


    繼而冷冷開口:


    ·


    “出來。”


    ·


    無人應答。


    ·


    如同洞察整片樹林,景年如炬的雙目爍然一凜,天地間似有一道氣障四散開去,霎時間橫掃大地。氣流向外湧去,枝搖葉動,睡鳥驚飛。他的眼前一片灰白,怒氣疾馳之處,萬物皆虛,唯有前方來時路上,現出一個泛著月光的人影。


    即便隔著三箭地,他依然看得出,那人在與他對視,好像對被發現一事早有預料——甚至,他正為此而來。


    景年緊緊盯著那手持雙刀、頭戴鬥笠的黑衣男子,緩緩戴上兜帽。


    陰影之下的那雙碧眼,已然泛紅。


    二人不語,遙望僵持。


    風聲淒淒,樹林搖曳起來。


    就在月光隱蔽進雲層的瞬間,二人腳步一動,近乎同時消失在黑夜中。


    ·


    這是一場關乎生死的角逐。


    ·


    鷹眼之下,紅色的影子在前方躍動。刺客低空穿梭在樹叢的縫隙中,斜伸著的枝椏此刻全部化作借力的踏板,支撐著那蒼鷹高高飛起,又急速向著大地俯衝。兩人的身影一前一後衝出樹林,衝向城門,眼見著那人堂而皇之地從城門內竄進去,景年一咬牙,當機立斷攀上城牆,躲開巡邏守衛幾步便翻入城內,落了地一抬頭,卻見前方兩名守衛正警戒著看著他,便暗道一聲不好,搏上前去將二人雙雙按倒在地。再向四下裏看,那鄭柘跑得早沒影了!


    景年狠狠嘖一聲,見前麵不遠處有座寺廟,便飛簷走壁越牆而去,登上大殿飛簷,向下環視。那人的身影難以尋覓,但聞城內上空有踢踏腳步聲,便躍下高塔,在街道正中站定細聽。誰知才穩住身形,便見前方閃過一道人影,景年立即追趕上去,一路穿過大街小巷、高低院牆,鄭柘的身影終於迴到他的視線範圍裏。


    長街首尾,兩人再次相向而視。


    刺客微微喘氣,兜帽下的眼睛依舊死死地鎖定在他身上。


    鄭柘看著他,沒有說話,隻是挑釁似的向他伸出個朝上的大拇指,又扭轉向下,輕蔑地晃了晃,繼而後退兩步,突然閃向一條向右拐的路。景年翻上一旁民居緊隨其後,自屋簷上奔騰跳躍,身輕如燕,起起落落間,洛陽城的民舍在他身下飛掠向後,他就如同一隻憤怒的雄鷹,披著黑夜戰袍,一路向西,向著那不可一世的兇手逃竄之地振翅而去。


    時近五更。


    更深露重,小巷民房間濕滑難行,鄭柘拐上一條大街,這一帶民居逐漸稀少,看著也已到了外城邊緣。景年被露水拖得速度見慢,便也幹脆跳下屋頂,就地一個翻滾站起身來,正要繼續追擊,驚見左右兩側路麵上出現兩組四人巡邏守衛,便趕緊閃身迴去,屏息凝氣,待這邊的守衛巡街過去,趁機溜到對麵,藏匿起來。


    這一帶沒有甚麽可供躲藏的地方,堪堪能藏身的也不過兩架涼棚、一輛木輪車和幾口缸而已,但向街上一瞅,刺客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這兒到底是甚麽地方,怎麽街上竟有這麽多守衛!


    再一看,不遠處立著幾座禁衛軍哨塔,登時心道大意,才知自己竟被鄭柘引到了禁衛軍軍營附近。此人必已遁入軍營!他恨恨地朝地上砸了一拳,躲進掩體後麵,深唿吸數次,還是重新探出頭來,瞄準巡邏交接之際,溜向靠近軍營的一條小巷。


    兩年來端倪縱橫,今夜是他離鄭柘最近的一次。自家的兄弟屍骨未寒,縱是刀山火海,又豈能放手!


    這條巷子便是軍營外頭的小徑,軍營外牆極高,連著牆的就有一座哨塔,若強行翻越,必會被弓手發現。要想安全進入禁區,看來得先解決哨塔!他便借巷子裏堆的雜物爬到高牆半腰,又跳上對麵矮牆,再沿牆而走尋到一棵高大銀杏,一路爬上樹頂,瞅準時機,縱身一躍,剛巧扒住哨塔崗亭邊緣。那塔上的弓手聽見動靜,探身出來要看,景年便借力向上一抓,袖劍彈出,便被血澆了個滿頭。那弓手悄無聲息地死了,他翻進去拖迴屍體,向軍營裏一探,便見營地內火把通明,軍營內守衛單人成組,在各個營地間巡邏不停;一條主路從東向西,串連起數座小型營地,一路通向最西邊最大的院子裏去。


    鄭柘呢?他又躲進了哪裏?


    鷹眼裏的軍營,火把燒紅的人影重重疊疊,再向四周看看,他便在最西邊的院落中捕捉到一個被燈籠映成金色的身影。那人正是鄭柘,此刻正與一名禁衛軍交談,沒多久,那名卒子便匆匆地跑走了,院子裏隻餘下鄭柘一人。


    那燈火通明的房屋裏必定駐紮著其他洛陽禁衛軍的統領,眼下鄭柘還在院子裏呆著,一旦他返迴屋中,若是貿然衝進去,隻怕要折殞在此——必得在迴屋之前將他斃命!


    景年從哨塔一躍而下,墜入塔下犬籠旁堆著的草料車中。兩名守衛恰巧在草料車旁交談,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不知哪來的兩道寒光雙雙刺穿後心,接著便被拖入車中,一名刺客翻身出來,埋伏在院中。門口還有兩名守衛,但一把灰土揚過去,那二人便咳嗽咒罵起來,隨即那咒罵聲也停了,待塵土散去,犬籠院門口空無一人。


    刺客撤到對側院中,正要如法炮製,誰知此地守衛手中俱牽著一條狼犬,那血氣淋漓的乍一靠近,兩條狼犬便警惕起來,拽著守衛便向他藏身處嗅個不停,接著便大聲吠叫起來,驚得附近狼犬也跟著咆哮不止。一時間,犬吠連連,景年知被狼犬發覺,便趁守衛還沒迴過神來,咬咬牙拔腿便衝了出去,借著此起彼伏的咆哮聲將主路上過來的一名守衛捅了個對穿。然而才將那人拖去一旁,便被身後趕來查看的守衛發現,那刺客沒料到禁衛軍來得這麽快,登時心中一驚,丟下屍體便向前猛衝。火光留給不速之客的時間並不多,他向西飛速搶道過去,在營地間翻上翻下,身後追趕而來的禁衛軍也逐漸多起來,喊聲大作,火光明滅。


    弓手瞄準貼地飛掠的蒼鷹,一箭不中,卻擾得那急速閃避的被身後趕上來的卒子砍中一刀,鮮血刺激著瘋狂的狼犬更加洶湧地撲叫過來,刺客的速度漸漸不敵,被一條狼犬撲得在地上打了個滾。緊接著,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血的味道鼓舞著喧嘩的軍營,那刺客的身體逐漸被拉住、被拽住、被擋住,可前麵不遠處就是那立著金色人影的院子,他奮力掙紮著,雙目赤紅,逆流而上,接著怒吼一聲拔出腰間匕首斷了抱在自己腰間的雙手,又奪出長劍一路殺向前方。一個,兩個,三個……前來阻攔的禁衛軍接二連三地倒下,還有數不清的紅影蜂擁而來。刺客在紅色的潮水中殺進了院子,直到他的劍快要殺不動的時候,前方的人影金光大振,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他憤怒,他嘶吼,他瘋狂,他吼叫著舉起長劍,被抓著手臂按下去,他又換成左手,將被桎梏的右臂掙脫而出,像是朝聖般固執地伸向那不曾後退的男人,卻隻能抓住男人臉上從沒摘下過的麵罩。他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都被火焰燒沸,咆哮起來,一把撕下鄭柘的麵罩——


    ·


    ……


    …………


    ·


    月光冷冷,洛陽禁衛軍軍營寂靜如一潭死水。


    火把的劈啪聲寂寞地自言自語著,混亂的人群如同被點穴般定在原地,隻有滿身是血的景年,死死地攥著一塊烏黑殘破的布巾。


    殘忍的月色之下,他所看到的,是一張恍如隔世的熟悉的臉。


    那張臉上的雙眼正凝望著他,在某個瞬間,就像是凝望著久未謀麵的親人。


    他們遠隔陰陽……如今,卻近在咫尺。


    景年戰栗得近乎抽搐,無法自已。


    目眥欲裂。目眥欲裂,渾身冰冷,複而滾燙。


    滾燙後又重墜冰窟,繼而冰窟沸騰,皮肉是熱的,血是結冰的。


    一雙冰涼的手窒息著他的喉嚨。


    他努力地張開咬出血的雙唇,張了張嘴,聲音與淚水一同抖落。


    ·


    ·


    “師——”


    ·


    “噓……”


    那人看著他的眼淚,聲音喑啞。


    他聽到他說:


    “阿年,你的師兄,已經死了。”


    ·


    那張滿是胡茬的臉,青黑色猙獰的刺字覆蓋著當年臉頰上被擦破的皮膚。景年望著這張臉,聽著曾以為再也無法聽到的嗓音,攥著麵巾的手劇烈顫抖。與多少次夢見的重逢全然不同,他痛苦,絕望,那聲在心裏憋了不知多少個日夜的唿喚,終還是沒能喊出。


    可那張臉還在說話,他已是快聽不懂了。


    “我知道你會來,”他說,好像在笑,“也知道你想問什麽、做什麽,想說什麽話。”


    可是別問。


    什麽都不要問。


    總有一天,你會看到的,看到關於我所經曆的一切。


    從我們分別的那天起,我就在賭,賭自己能靠著一塊破牌子苟活於世,賭自己遲早有一天,會以這樣的身軀和你重逢。


    ——就算你說別問……我還是要問!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不為什麽。


    ——你告訴我理由,你告訴我!!


    阿年,這個理由,是我們共同的理由。


    ·


    “萬物皆虛,萬事皆允。”


    這就是……我叛變的理由。


    ·


    ·


    “我不能明白……”景年低垂著頭,身體仍在發抖,他一把拉過鄭柘的衣領,瞪著紅眼咆哮,“殺了十一個……不,十二個兄弟的人,是不是你?!”


    這一問,還帶著零星期待。


    “是。”


    “……”


    刺客的手無力地滑落下來。


    “你究竟為什麽要背叛我們……”他呢喃著,“到底為什麽……”


    “你信嗎?”他忽然壞笑起來,“我說我殺的可不是什麽好人,你還信我嗎?”


    景年垂著頭,沒有迴答。


    鄭柘收起笑容,深深地再看了他兩眼,便後退一步,轉過身去。


    “阿年啊,若你還跑得動,去一個地方等我。”


    聲音開始遠離,在那刺客所無法觸及的方向。


    “二十日後,汴梁城南牡丹樓。我會在那裏,讓你看到我想要的一切。”


    ·


    ·


    阿年,趁著天還沒亮,去給那叛徒收屍去吧。


    怎麽,還看著我?


    ……你太悲憫,連害了你的細作都要同情嗎?


    拜他一家所賜,你我才有今日的下場。


    所以去吧,去吧,把他和我們的情義找個地方埋了,過了今夜,迴東京去吧。


    不必擔心,我已是禁衛軍雙刀執法,有我在的地方,就沒有刺客。


    ·


    走吧,阿年。


    我已經無法迴頭了。


    ·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景年痛苦地閉上眼睛。


    再睜開眼,一片血紅。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那麽多禁衛軍也已經不在了,眼前隻剩下一片殘軀血海,和火把搖曳的光。


    是誰屠戮了軍營?是鄭柘?還是他?


    都不重要了。


    他仰起頭,自胸中迸發出一股絕望而痛徹心扉的怒號。


    ·


    “等我……你等著我!”


    ·


    ——鄭柘……不,孔少隹!


    ·


    ·


    ……


    天光乍破,晨光熹微。


    ·


    晨時好景,露水掛滿了周荷小院子裏的野花野草,靠牆擺著的缸壁上滴溜溜地往下滾著水珠兒。


    趙甫成本要頭一個起來,好看看春景天光如何怡人,不想伸著懶腰來到後院,才知自己竟做了老幺——這才幾時,荷娘子、陳學正還有張景年,就已經坐著說話了!


    他趕緊跑過去,近了才見周荷手裏拿著繃帶和藥瓶,陳學正掀著好友後背上破破爛爛的衣裳在擦拭,再一看,好友那張猙獰得像是見了鬼一樣的臉把他嚇得不清。這人昨夜該不會又去打打殺殺了?好衝鼻子的一股血腥臭味兒!


    見甫成來了,周荷朝他招了招手,繼續方才的話。


    “——你要問這個,我記得還挺清楚呢。當年小白說是孔主事派來的,我看信物和身份牌子都不假,才放了人進來。”她往紗布上塗抹著藥膏,“我看這小兄弟機靈,一早打聽到咱們缺過冬衣裳,便把賈大哥的布坊介紹給我。幸好,若不是他們接濟,隻怕到了冬天,咱們還真沒成用的衣裳穿呢。”


    景年捏著眉頭,臉色難看。


    “怎麽了?”周荷示意丈夫起來,坐在他身後,開始為他上藥,“放輕鬆些,別把傷口撐裂了。再過一陣子就熱了,可得好好養一養才行啊。”


    甫成也坐過去,憂心忡忡地看著他:“景年兄弟,你怎麽了?”繼而道,“聽你們在說小白兄弟,我記得他就是洛陽人。他也來了麽?”


    景年道:“沒有。……他死了。”


    甫成這才驚覺好友嗓子是啞的,便趕緊給他遞了隻茶盞:“呀?!怎麽迴事?”


    周荷與陳堯臣也停了下來,一齊看著他。


    年輕人推開甫成的茶盞,示意他不渴,依舊啞著嗓子:“怎麽死的,我知道就夠了,你們別問……也別打聽。”繼而向周荷道,“荷姐,方才你說小白一來便介紹了賈家布坊,看來我想得不錯……老賈和白一苛,都是禁衛軍安插進來的眼線。”


    周荷驚唿一聲:“怎麽會這樣?!”又迴憶起來,越想越怕,“兩年前,聽說你們在蔡京府裏惹出了大動靜,我便預先帶著兄弟們找了個新的地方躲著……誰知沒過幾天,洛陽的禁衛軍就精準無誤地找上門來……我一直在想,他們到底是怎麽得到我們轉移的情報,如今看來,難道是……”


    “嗯。蔡相家宴那夜,兄弟會铩羽而歸,我一直當是禁衛軍防守嚴密,可現在想想,即便是蔡京,又何至於動用如此數量的禁衛軍,就連府邸四周都有埋伏……看來並非兄弟會不敵,而是有人提前將我們的動向透露給了他們。至於泄密的人,我想,就是白一苛。”景年的目光有些令人發毛,“但,內鬼絕對不止他一個。偃旗息鼓這麽久,隻怕被有心人安插進來的眼線隻多不少……或許這麽多年來,兄弟會在禁衛軍那裏,根本就沒有秘密。”


    “你想怎麽做?”周荷問,“若是咱們身邊內鬼太多,就算是想查,也……”


    “順藤摸瓜,”景年道,“不論禁衛軍安插了多少內奸,隻要找到他們的上線,就可以根除後患。”


    “可我們連到底還有多少內奸還不清楚,又怎麽找到‘上線’?”


    年輕人又捏起眉頭:“讓我想想辦法……”


    幾人便一度安靜,隻有周荷手中的紗布承載著眾人無處安放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甫成歎了口氣。


    “唉,可惜了小白兄弟,好端端的,為何為那幫人當牛做馬……”他忽然想到了什麽,趕緊拍了拍好友,“哎,奇怪了,向來我常在你家裏見到他,若他是內鬼,難不成是小張大人指使的?”


    “他大概不屑於這種下三流的手段。”景年搖搖頭,又問,“你說白一苛常去我家?”


    甫成道:“是啊是啊,來洛陽前幾日還見過他呢,說是給夫人送藥來了。夫人的咳疾還沒好麽?”


    景年一動,周荷在後麵拍了他一下,叫他別亂動:“我娘身體一直不大好。不過,我隻在兩年前要他和百鶴堂的人一起幫忙照顧母親,自打我從山東迴來後,便給他安排了旁的任務,沒再讓他去過。”


    “咦?那就怪了,我看迴迴都是田管家給他開門,還以為你囑咐好了要他接應呢。”甫成疑惑起來。


    “田信親自給他開門?每一次?他們說過什麽話沒有?”


    甫成認真道:“是呀,反正每迴我瞧著都是田信來開門。至於說什麽,大概隔上幾日就會問問近來家中怎麽樣,爹娘在哪兒,家裏兄弟們又在做甚麽生意之類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寒暄話兒。”


    那刺客一拳搗在桌子上。


    田信問的話,趙甫成聽不懂,可他聽得懂——家中如何,爹娘如何,兄弟如何,這都是道上的黑話,聽著像是寒暄,可就在一來一往中,兄弟會的情報,便全都給他吐出去了!


    白一苛的上線是田信!


    顧不上尋思太多,景年隻覺得坐不住。田信是大哥的人,他安插白一苛進兄弟會,難道真是大哥的主意?可是不對,還不對,早在鴛鴦案那一迴,大哥就說過絕不會用這麽下三濫的手段,他不會食言。這老奸巨猾的田信,身後另有其人不成?


    可還有誰能越過張景弘的職權,安排他手下的人?呂仲聖?唐妤?還是張邦昌?


    種種疑端,都還不得而知。


    眼下的情況讓他心裏沒底,師兄叛變做了禁衛軍,這件事,他不敢對身邊三人提起。兩年來,師兄一直在替禁衛軍追殺刺客,如今將白一苛殺了,卻說殺的都不是什麽好人……難道那些慘死他手的“刺客”,也都是他發現的內鬼?


    難道師兄雖然叛入敵營,卻還在暗中幫著兄弟會?


    可如此花招,遲早會被禁衛軍識破,他就不怕麽?


    他不禁沒來由地為這個從沒靠譜過的兄弟著急。


    眼下,田信還動不得,禁衛軍高層幾人更無法觸及,為今之計,隻能速速迴返東京,看看那禁衛軍雙刀執法使,究竟想要讓他和兄弟會,看到什麽……


    “景年兄弟,”甫成的唿喚讓他重新迴過神來,“別費神了,才問了我好久,這會子又發起呆來了。在想什麽呢?”


    “我在想,我得動身迴去了。”景年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站起身,向另外二人道,“今日所言,諸位不要再談,當心隔牆有耳。我此來洛陽為的不過打聽打聽白一苛的事情,今日問了,我便盡早迴去,免得耽誤在東京的事務。”


    周荷起來送他,堯臣也去給他收拾包袱。


    隻有甫成站在原地,沒來由幽幽地問了一句:


    “昨夜,你殺了多少人?”


    景年沒有迴答。


    他不敢迴答。


    ·


    (未完待續,第88章擇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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