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7年,張景弘與盧湛成為好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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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長番外,將用以增補正文不會大篇幅出現的番外故事,屬於背景資料與設定範疇,不順接上一章時間線,跳過番外不會影響正劇閱讀體驗,但閱讀本番外可得到更多的人物資料或相關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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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觀元年(公元1107年)夏,武舉殿試放榜前五日。


    是日午時,烈日當空,炎炎似火,汗滴入土,頃刻可幹。


    汴梁城東,張家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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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景弘著一身深藍圓領袍,雙臂綁著一對精皮護腕,腰間挎把自家鄉帶來的長刀,告別父親與母親,雙手各提著兩個大大的錦盒,邁出家門便往城中走。


    日頭雖毒,沒走幾步額間便被淩亂的劉海捂出一層汗,順著年輕人的麵龐飛流直下,又在矯健的步伐中從喉結上淌進薄薄的衣領,他卻渾然不覺。


    年方二十一的他正是豐神俊朗、人高馬大,這會正要帶著禮物往城北醫館百鶴堂道謝去——此前武舉鄉試中解,但他卻因與人比拚刀法受了傷,但好在得了位姓盧的名醫學徒及時收診,他又是個剽悍混血,因而恢複得不錯,沒有耽誤鷹揚宴之後的殿試。


    眼下放榜在即,家中恰做了筆大買賣,手頭寬裕了些,景弘便尋思得按宋人風俗往醫館酬謝一番,以免落下不知感激的話柄,遭人笑話。


    從城東到城北,統共不過兩三刻鍾的路。百鶴堂雖偏遠些,但隻消跟著周遭去就診的百姓同走,很快也就到了。


    然而今日,似乎不大對勁。


    景弘仗著個子高,遠遠地眺望一番,隻見百鶴堂門口無端圍著好些男男女女,聒噪不休,還有人不斷舉著拳頭,嚷嚷著甚麽“砸了這塊破匾”;而那人群中間圍著的少年不是別人,正是他張景弘要找的“盧小先生”——百鶴堂學徒,盧湛。


    那少年在人堆裏顧不上看外麵,隻費力攔著要往裏衝的幾個男子,又努力躲開那些男女的拳頭、間或扔向他的爛菜葉,狼狽阻攔道:“……裏頭還有好幾個病人,你們且等一等,不能進去!”


    景弘觀察片刻,見他頻頻躲閃飛來雜物,又根本攔不住那群聒噪的百姓,便趕緊鑽出人群,提著盒子繞到醫館大門,在裏三層外三層的人頭裏擠出一條空檔站到盧湛身邊,將錦盒一放,高聲喝道:“住手!你們要做什麽!”


    他的嗓門高且大,一下便蓋過那片刺耳的亂嚷。百姓們看他身材高大魁梧,又是個威猛樣,便漸漸地停了聲,隻留兩個幹瘦的男人依然在朝裏麵吼:“黑心老漢!憑甚麽不給我家娃兒看病!”


    “就是!俺家娃兒哭了半個時辰了,恁這大夫忒黑心,隻給那有錢的看病,俺們這沒錢沒勢的,便光在外頭晾著!”旁邊有名婦女叫起來,應和丈夫。


    “還有!還有!”又一個男人叫起來,對著那十九少年的麵皮指指點點,吐沫星子都噴到旁人身上,“我媳婦來得最早,在這裏等了一刻鍾,這廝竟敢放了後邊來的小娘們進去抓藥!”


    他這一喊,一圈人又亂哄哄地嚷了起來,群情激憤,口中罵罵咧咧地說著難聽話。稍稍仔細聽來,大多是在數落盧湛將後來者放入內診治,卻讓先來的在外麵好等;還有的罵他是要眼睜睜看著家裏阿翁病死,罵他那神仙師父不肯給窮人看病雲雲。


    景弘沒見過這樣亂騰騰的陣仗,還在琢磨他們那些話究竟說得甚麽意思,便被盧湛灰溜溜地往旁邊一拉:“哎,過來過來!張家小哥,怎麽是你,你來蹚甚麽渾水?”


    “小先生,”年輕人看他頭發上掛著些汙漬,叉手,“這些人是?”


    “快別叫小先生了,我還配不上這個名頭。”盧湛沮喪道,“別提了!自官家二月複了醫學,我師父忙碌無暇,難得從宮裏迴來坐診一日。頭天告知了城裏百姓,誰知今日一早便將這條街全擠滿了,忙了一晌,仍有人慕名過來。師父教我在外麵篩人進去,我一看,男女老少裏確乎有幾個發了急病的,便教他們一個個補進去,餘下輕些的與看熱鬧的,便勞他們多等了會……”


    “這樣嗎,為何不向他們解釋?”


    “解釋解釋解釋,我怎麽沒有解釋!早已說了不下三五百遍了!”少年扶額道,“你是不知,裏頭的總想多瞧瞧我師父那老神仙,怎麽也不出來,生怕出去了便要吃虧;外頭急症等不及,輕症又不肯讓出空位,擔心自己挨不上號;還有好幾個根本沒甚麽病,卻一個賽一個的慌張……我根本忙不過來!師父上了年紀受不得聒噪,隻能這樣攔著他們……唉!他們也不肯聽我講道理,要是衝撞了師父他老人家跟那些要靜養的病患,我又要遭人罵了。”


    在一片哄鬧聲中,景弘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盧湛的話全聽清楚,又問道:“我明白了,那就不與他們講道理。你師父是甚麽人?”


    “禦醫錢乙,”少年學徒道,“問這個做甚?”


    景弘低聲道:“好,等下不要驚慌。”


    “哎?”盧湛還沒明白,“你有什麽辦——”


    話音未落,張景弘已幹脆利落地把腰上挎著的長刀抽將出來,迎著熙熙攘攘叫罵的百姓直衝衝地便去。盧湛來不及反應,便聽醫館前麵的紛亂人群驟然爆發出一陣此起彼伏的尖叫,繼而又在腳步大亂聲中變得鴉雀無聲。


    “你、你你你幹、幹什麽!”他也被那刀光嚇了一跳,“別嚇唬病人!”


    “你等聽好!”景弘隻以刀指著閉上嘴的百姓們,人群避著他的刀尖讓出一個大些的包圍圈,“我乃禦醫護衛,閑雜人等,休得喧嘩!”


    男女老少們驚恐地躲著他的刀尖,好幾個專來湊熱鬧的撒腿就跑。


    一個大膽些的探出腦袋喊了句:“恁不給看病,怎的還要殺人!”


    “誰說的?”景弘側首,“出來!”


    那人立馬乖乖縮迴頭去,不敢聲張,隻敢和周圍人碎嘴議論。


    “你們聽好!神醫坐診於此,正是為治病救人而來。凡患病者,不論輕重,今日之內,皆可入館醫治!”他高聲道,“但醫館狹窄,無法容納全部病患,你等休要喧嘩爭搶、磨蹭滯留,守秩守序,即刻便可輪上!”


    “你說得怪好!你教俺們等著,俺們一大早就來了等,怎的卻教後來的先進去?憑啥!”


    “人手短缺,患者病情輕重不一,自當優先救治重病急病之人。有小先生在此診斷,你等輕症之人,何必著急!”


    “俺家娃娃哭了一晌了,恁還說不輕?!”婦人瞪著眼睛,搖晃哄著懷裏被吵得啼哭不止的幼子,聲音愈尖,“說甚麽嚇著了、做夢了,就是不給治!哼!不是恁自個兒的孩子,恁咋知道心疼!”


    “俺的腳上叫蟲子蟄了,腫得賽饃饃!俺都沒法下地幹活,你怎敢說抹抹藥便能好!這麽老大一條蟲子,你都沒見過,就敢打發俺!”


    “是啊是啊,你看看我媳婦胳膊上老長一塊紫青,嚇死人了!這絕對不是磕磕碰碰,定是中了毒!”說話的拉著自己婆娘,朝身邊人不住地展示她身上的一塊淤青。


    “還說呢,哼!我肚子痛得要死,你隻教我迴去吃瀉藥!莫不是看我不趁幾個臭錢,便想打發我死在家裏頭!”


    景弘無動於衷,將刀一橫,質問叫得最歡的幾人:“好啊!你們既不信醫者所言,何必求醫!”


    那幾個麵麵相覷,又叫到:“憑啥不能來?你們看病救人,天經地義!誰知道老神仙不給看,我們怎麽曉得這毛頭小子說的真不真!他若誆騙我們,害了命去,難道你給我們賠錢?”


    盧湛滿麵通紅,忍無可忍,剛要駁斥他們,便聽張景弘朗聲道:“好!他有一句錯診,你們要賠多少銀子,我全都給!”


    這下子不止少年,連那幾個帶頭鬧事的也驚了:“這……這可是你說的!”


    “不錯!”景弘將刀放下,慢慢迴鞘,“你們若要驗證,城內大小醫館盡管去問,看看小先生究竟能有幾迴錯診!”


    繼而又迴頭問盧湛:“小先生,你給他們口述過藥方沒有?”


    “有!”盧湛點頭,“所有由我篩出的輕症病患,皆已拿了我在賬本背麵寫的方子。”


    “好,”年輕人便繼續向他們道,“都聽到了?你們且把他的方子拿著去驗,我隨時恭候。有一味藥開得不對,盡管找我要錢!”


    此言一出,人群裏又起了一片嘰嘰喳喳的議論。那幾個鬧得最兇的從懷裏摸出盧湛寫的藥方,麵有不忿地溜出了人群,也不知究竟去沒去就近醫館驗證,隻道是一去便沒一個迴來的。


    盧湛舒了口氣,又看景弘挎著刀往人群裏又走,趕緊一把拽住他:“哎!張家的,知道你是習武之人,你別在我這裏亮刀子……要是把小膽的給嚇著了,我可真在城裏待不下去了……”


    景弘隻“嗯”了一聲,不知聽沒聽進去。


    他走到餘下的人群裏,語氣緩和了些:“大家莫怕,聽我一言。我雖是武者,卻知你我俱是街坊鄰裏,隻要尊醫重道,醫者自然也會倍加關照你們,城中百姓便都能得救治。你們勿要推搡,且在此處留候片刻,老神仙就在裏麵,不會教大家白跑。”迴頭喊道,“小先生!”


    盧湛趕緊過去。


    “勞你再看看孰輕孰重,病情重的,教他們往裏頭候著,有老神仙在,心裏多少踏實些;輕一些的,便教他們拿了方子去別處抓藥,晚些再來,莫再這裏曬著。”


    “好!”


    景弘便看著他一個人挨個兒看過去,又選出幾個非治不可的病患,餘下的拿了方子,勸一勸,大多也就迴了家。


    仍有數十個執意要見老神仙一麵,盧湛進去問了師父的意思,便也隨他們等著了。


    ·


    忙前忙後,又是一晌。待盧小先生終於歇下來時,天色已晚了。


    景弘在醫館裏守著四個錦盒坐著,抱著胳膊打了一會瞌睡。盧湛挽著洗幹淨的袖子與頭發走進來,用手給自己扇著溫乎乎的風。


    “唿……累死了。”他看景弘睜開眼,便擠出一絲疲憊的笑容,“多謝了,張家小哥。今兒要不是你來解圍,我真不知要如何是好……”


    景弘笑道:“哈哈,無妨,我本也是來找你的。不把那幾個打發走,我的東西也送不到你手裏。”他踢了踢錦盒,“喏。上迴你用許多銀針紮治的手法確實神奇,我迴去歇了幾日,感覺好多了。”


    “那叫針灸。你可想再試試?”盧湛打了些水來,把自己一臉汗味髒土洗個幹幹淨淨,又遞給景弘一塊幹淨帕子,景弘搖搖頭,示意不要。“看你今日中氣十足,我就放下心了。對了,你是不是在等放榜,殿試情況如何?”


    “比我想的難,幸好家父自幼教我說官話,現下交流無礙,隻是答得慢些而已。不過,同場幾個答得都不大好,大概沒甚麽問題。”景弘看他把頭發挽來挽去,也理了理雜亂的劉海,“許久不來了,小先生還記得我是做甚麽的?”


    “那當然。我治過的人,心裏都有數。”他把頭發重新紮成馬尾,“張家小哥,你可別逮著‘小先生’喊了,那都是旁人叫的虛名。你拿的東西我可不收,要誠心謝我,迴頭送我副白鶴圖就成了,我師父這醫館正愁沒東西掛呢。”


    “哈,打開看看。”景弘不禁有些得意,眯眼拿下巴指了指錦盒,“忘了嗎,這話你第一迴就說過。”


    盧湛便停下來看看他腳邊的錦盒,又看著這個眼神精明狡黠的年輕人,笑了。


    “那就不客氣了。”他道,“多謝張家——呃……”


    “我漢名景弘,字載遠。”


    “多謝載遠。我姓盧名湛,明年及冠,你隨便撿個甚麽叫吧。”


    “行。”景弘便起身要走,“那,東西送到,我就告辭了。”


    “告辭,”盧湛將他送到醫館門口,“身上哪兒不舒服,及時過來看看。還有,下次過來別帶刀。”


    “哈哈,好。”高挑的年輕人大步走到月色籠罩的街上,迴頭一抱拳,“留步!”


    少年學徒微微欠身:“君有夜月相與,我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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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起身時,此人仍然未走。


    張景弘站在醫館前小街上,在來來往往的行人間看著天上月亮,忽而迴頭,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會喝酒嗎,阿湛?”


    “不會。”


    盧湛答得很幹脆,人卻從安靜下來的醫館中悠然踱了出來,站在石板路上,飄飄欲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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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可以學。”


    ·


    夏夜蛩鳴遍地,涼風習習。


    來到汴梁三年之後,出身草原的阿勒青終於收獲了第一個宋人好友。


    但此時的他尚不知曉自己在這片土地上即將擁有什麽樣的未來,正如盧湛亦不曾想到自己也將走上一條掙紮的道路一樣。他們隻是坐在孫羊正店三樓窗邊,以並不疏離卻仍帶著初次相識的拘謹的神情,彼此講述著自己所見到的有趣的故事。


    他們講起張景弘漢名與表字的寓意,聊起這武解元失散多年的小弟弟,又談到汴城風土人情,談到前不久才恢複的方田法……上至家國大事,下至坊裏逸話,興致勃勃。


    談性一起,兩人不再那樣端著脾氣。張景弘酒量似海,盧湛則隻能抿一小口。二人一個豪爽健談,一個儒和閑雅,卻偏偏事事聊得津津有味,各自感慨緣分使然。


    ……


    但在那個夏日之後,直至今日,或許隻有那仍是閑雲野鶴的盧大夫,才知道如今已是東京三十萬禁衛軍統領的好友開懷大笑起來時,曾經是什麽模樣了。


    (番外三·完)


    (番外與前後文無任何順接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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