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閻王難鬥毒手女,遁西京景年再起程——


    上迴說到:景年與獨狼在州橋找到了辛子駿,三人迴去後,驚悉子駿曾被鄭柘所救。隨後景年被刺客導師叫去問話,一時壓力頗大,再加子駿再度發病,萬般疲勞之下,心力交瘁,險些猝然暈死。趕來的大夫告知景年子駿中毒太久無力迴天,最多還有半年活頭。二人交談片刻,才了解子駿身上之毒乃是被火花寨奇人之狐女所下,然而此人已死,無法追究。隨後一段時日,兄弟會一切如常,如同暴風雨前的寧日……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本迴分解。


    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四月末,汴梁城西。


    天夕時分,城中州橋市集最熱火朝天,街巷裏的行人略顯稀少。


    一女子單手抱刀,趁昏色溜入一處冷清宅院,闖進去便在院子裏急匆匆地翻了個遍,好似要找人。未料那人就在身後,將院門一關,不耐煩道:“翻啥翻,早同你說了我就在院牆下頭等,迴迴來了都跟個沒頭蒼蠅似的橫衝直撞。”


    那女子撓了撓頭,頗為無奈:“可我要記住你那句話,就記不住來這裏的路了!”繼而到那人跟前,“柘哥,我今天是來說正事的。你說的那人,近兩月隻在巡邏路線上活動,我便疏忽了兩日,方才再出去看,便看他已偷偷溜出去,往城東那邊跑了!”


    鄭柘立即追問:“城東哪裏?”


    辛子駿道:“我看已經跟不上了,就趕緊過來了。”


    “走得這樣急這樣快,必是有事。”鄭柘將衣裳緊了一緊,將靠牆的兩把刀背在背上,“走吧,又到了該幹活的時候了!”


    話音方落,院外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叩門聲。子駿一驚,飛速躲進屋內。鄭柘再側耳逼近院門,那聲音卻已消失了。他謹慎著將門用小指撐開一條微不可見的縫隙,卻見門外一個人都沒有,再拉開一看,院門正中插著一支鏢刀,把一個紙卷牢牢地釘在了門上。


    他取下紙條,打開一掃,罵了一句娘。


    子駿在屋門口發出一聲疑惑的聲音,但見鄭柘沒好氣地將紙條碾碎,口中恨恨道:“這女人慣會興師動眾,偏在這節骨眼上叫我……罷了!幹不成活了,今晚還得去趟別的地方。”又向子駿道,“你快沿著城東繼續跟著,且幫我盯著,待我迴來,再去捉他!”


    一刻鍾後,城東張府後院。


    鄭柘避開熱鬧處,自某處翻進張家院牆。那唐妤今夜要他來取解藥,算算時日,確也到了該領藥的時候。便沒好氣道:“唐家娘子,你喊我來了便快點出來,我將東西拿了,今夜還有事做!”


    誰知從院子裏走出來的卻是田信。


    “做事?”田管家油腔滑調,“若真做事倒也好了,可別一不小心又殺了咱們自己人!”


    鄭柘皺眉:“爺爺喊的是你?少在那裏叫喚!”


    田信卻揣著手擠眉弄眼:“你弄死我手底下的人,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你倒在這裏跟我吆五喝六,嘿嘿,不怕我向大統領告發了你!”


    “還告我?”鄭柘將手放在背後刀柄上,鄙夷一笑,“要我殺刺客的是你們,說我殺錯了的還是你們,老子一介死牢犯,怕你告狀不成?”


    田信怕他動家夥,往後退了半步:“你隻管仗著兩把刀得意去罷!要大統領聽見這話,我看是你嘴巴硬,還是腦袋更硬!”


    “滾滾滾,爺爺沒空跟你在這費工夫。”鄭柘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唐妤呢?”


    兩人僵持了一會,唐妤也沒現身。他便在院子裏踱來踱去好半天,喊了幾聲也不見人影,便又罵了一句,轉頭便要走。誰知那一直怪聲怪氣的卻忽然在後麵慢悠悠地發問:“來了也別急著走哇,又兩個月了,你可有甚麽新的功勞沒有?”


    鄭柘沒理他。


    “我瞧你除去我那十一個兄弟,餘下的一個都沒動手……”田信在後麵慢慢走向他,“莫不是我家主人要你這樣做的罷?”


    此言一出,鄭柘便覺出不對——這人想在他嘴裏套話!


    他轉過身去,輕蔑道:“他人都不在這裏,還想管得了爺爺我?哈!倒是姓呂的無事便將我唿來喝去,要我做這做那,你這吃裏扒外的狗東西,怎的不問是不是他?”


    田信瞪眼:“你他娘才吃裏扒外!老子是大統領的人,管你聽誰的命,你不幹活,老子就告訴大統領!叫他剁了你跟你主子的人頭!”


    鄭柘冷笑:“我跟我主子?田信,我就當你忘了你我的主子都是張景弘,大統領救過你一條賤命也好,替你家妹子指婚也罷,可你當你是甚麽人,也配拿著他的名字狗仗人勢?哈……今夜你矢口之言,爺爺我權當沒聽見,但今夜之後,你膽敢亂說話,便別怪爺爺我替你主子割了你的舌頭喂狗!”


    說罷,轉頭就走。誰知一轉頭,卻又同一個瘦削的少年迎麵撞上,鄭柘一看,此人頭發枯蓬如野草,一張臉死人樣的白,正是自己追殺許久的刺客白一苛。那刺客渾身是汗,仿佛跑了一路,當頭看見他這個活閻王,早已是手腳發涼、渾身僵硬,一步也走不動,跑也不是、叫也不是,一幅見了鬼的模樣。


    “你……你……啊啊啊啊!!”


    刺客發出驚恐的怪叫,從後門倉皇而逃。


    鄭柘站在原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半晌,忽然明白過來什麽,緩緩將手放在背後雙刀刀柄,向後扭頭。


    “田信,”他的聲音帶著自抑的怒氣,“如果我沒猜錯,方才這個人,你大概也認識罷。”


    本該巡邏的刺客,為何會出現在禁衛軍統領張景弘的家中?


    為何他出入後院輕車熟路?他是衝著誰來的?在場的人皆是禁衛軍,他為何逃跑卻不動手?


    田信,刺客白一苛,也是你的人?


    那管家見手下眼線被鄭柘撞破,一時竟有些慌神,看著他已然起了殺心,便退後幾步,要往柴房跑。鄭柘怎會手下留情?早如一陣風般襲去,雙刀拉開攻勢便朝他後心一砍。卻隻聽叮當兩聲脆響,刀刃被不知何物擊偏,地上現出兩把鏢刀來。


    鄭柘怒而看向飛刀來處,隻見旁側屋簷上立著那久不現身的唐妤,正似笑非笑地抱臂看著二人,便知方才種種早已被此女盡收眼底,亦知自己心思快要暴露,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蹬地而起躍上房頂,衝著唐妤便殺將過去。


    “為何擋我?為何不讓我殺了他!”他怒吼道,“信不信我也殺了你!”


    唐妤左右閃躲兩步,避開全部招式,繼而躍上房頂另一側,輕輕一抬手。那雙刀便忽然聞到一股異香,胸口處隨即一陣劇痛,似在迴應那陣陣香氣。鄭柘半跪在屋頂,緊攥胸口,嘴唇抖得發白,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滑落,啪嗒一聲打在無力拾起的刀片上。


    “殺我?”唐妤的聲音還是那樣如同仙籟,就連嗤笑都極為動聽,“想多啦,沒有我,張景弘是保不住你的。”


    “我用不著他保我!”鄭柘咆哮道,“我當年就該死在那鬼地方!你們留我一條賤命,為的不過是拿我當做棋子,既然殺我不過眨眨眼,又何必用這樣的手段侮辱我!”


    “不過是讓你消停一會兒,聽我說話,這就算侮辱你,那你的臉麵可真不值錢。”


    “你!”鄭柘惡狠狠道,“你還想說甚麽?方才怕不是早已抓了我的把柄,隻管拿人便是,明日押去張邦昌府裏,哪怕人頭落地也好過做你們的狗!”


    “不不不……”唐妤惋惜地連連搖頭,“我們最缺的就是你這樣的好狗,放出去便能咬人,想抓你也抓得住……所以很可惜,眼下還殺不了你。”


    “你還想用我做什麽?”


    “哎……別用那樣的白眼看著我。”唐妤逼上前來,異香更濃,“我可不想拿你做什麽,隻不過是喜歡看你們這些武夫演一演勾心鬥角的戲罷了。”她輕輕捏起鄭柘的下巴,附耳道,“放心,隻要你安心為大統領效力,今夜之事,我便不會向大統領稟報,當然,也不會讓你碰田信和呂仲聖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鄭柘努力甩開她的桎梏:“為何?他們給了你甚麽好處,竟能讓你為他們出手?”


    唐妤隻輕盈盈蹲在此人麵前,借著夜色欣賞自己蒼白的手掌,不緊不慢道:“還當你是聰明人呢,腦子卻這麽瓜。你殺了他們,便是禁衛軍的叛徒,我自然也就要殺了你。可你又是張景弘保出來的人,要是有朝一日死在我手裏了,你可知道意味著甚麽?”見鄭柘不語,她歎氣道,“——那就意味著張景弘背叛了大統領呀!這麽一表人才的男人,要是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嘖嘖嘖……太可惜了呀……”


    “除去大統領,你向來不會偏心任何人,”鄭柘低聲道,“你既然要保他們,又何必告訴我這些?”


    “我不是說了嗎?你們這群武夫聚在一起,比那些文縐縐的書生有意思多了,倘若沒有張景弘在,你們幾條雜碎鬧來鬧去多沒意思,就算能活下來一個,最後送到我手裏也就不剩幾口氣了,不是嗎?”她笑得舒心極了,伸出一指按下鄭柘的腦袋,欣賞著獵物無力掙紮的模樣,像是鄰家阿姊一般勸慰著死死按著雙刀的男人,“所以啊,氣性那麽大可不太好,張景弘的命就是你的命,別連累了人家,也別像今天這樣莽撞,以後可要仔細著點……”


    唐妤還說了什麽,都已經隨著夜風散去。


    鄭柘低伏在房頂,胸口仍在隱隱作痛。


    直到許久之後,他才發覺麵前躺著一包用於鎮痛的解藥,大概是唐妤走時丟下來的。不知怎麽,若擱在平時被人扔了東西叫他撿,他必會勃然大怒,說什麽也不肯彎腰,可這一次,他望著近在眼前的解藥,卻猛地丟了刀撲過去,顫抖著雙手將藥丸倒在手裏,就那麽幹幹地喂到嘴裏去,連嚼都不嚼,便往下拚命地咽。


    很快,胸口便不痛了,他也重新恢複了力氣,站了起來。


    張府的家主夫婦,前陣子一同出了門,這偌大的院子內外安靜得教人心裏發冷。鄭柘提著刀,一個人在月下站著,望著月亮,望著前院,又看向南方。


    “是啊,爺爺我是沒那個本事,能在你眼皮子底下砍了他們的狗頭,”他自言自語,“可殺不了你們,我還殺不了他?”


    語罷,將雙刀齊齊入鞘,躍下屋簷,便在月色下潛行出府,隱匿進燈火通明的東京城。


    又幾日,兄弟會內。


    幾名刺客匆匆走進景年屋中,稟報道:“二哥,兄弟們今日潛入禁衛軍管轄地帶探聽了消息,那活閻王的確不在城內了。”


    景年從一堆又一堆案卷中抬起頭:“可打聽到此人去向?”


    “沒有,那一帶巡邏的卒子忒多,咱們不敢逗留。”其中一個道,“不過鄭柘離開東京的消息千真萬確,是我親耳聽城門守軍說的。”


    “好,我知道了。”年輕人點點頭,不置可否,隻讓他們下去歇息。


    幾人便出了屋,同正迎麵往這走的子駿打了個照麵。辛子駿也不客氣,悶著頭就鑽了進來,大大咧咧坐在景年對麵便道:“兄弟,你這裏——”


    “沒有吃的。”他伸出胳膊,正好擋在子駿前額,在桌子被撞個趔趄前成功阻擋住這沒輕沒重的,“餓了去管夥房要,我這裏正忙著。”


    子駿耷下來:“這才幾時,夥房還沒開灶!”


    景年笑:“你也知道眼下不是吃飯的時候?”


    “我這不是大清早就出去了一趟,迴來肚子便餓了……”子駿嘟嘟囔囔,“獨狼姐也沒在附近,她身上有錢得很,要碰見她了,多少我還能開個葷呢。”


    “你又出去作甚?”景年翻著手裏的紙張,嘴巴不停,眼睛也不停,“我看你這兩個月可勤快得很,叫你別出門也不聽。這一陣可當心些,弟兄們沒發現鄭柘行蹤,還有消息說他不在東京了,但我不敢當真,你也別太放肆。”


    “不放肆還有甚麽活頭?”子駿趴在桌子上,百無聊賴地也看起那些信報來,“不過你放心,鄭柘還真不在這裏了!”繼而坐起來,神秘兮兮地前傾過去,“嘿嘿,他們可打聽不著——他往洛陽去了!”


    “你怎麽知道?”景年狐疑地看向她,“你說實話,這陣子,你是不是私下常與鄭柘聯絡?”


    “是,”子駿並不避諱,托腮道,“他救了我,我不找他,怎麽繼續拿我的藥?”繼而寬慰似的往景年麵前拍了拍,“安心安心!我知道你怕什麽,好兄弟,你也是救我一命的恩人,背信棄義的事兒我可不幹!”


    看她不像是能有所隱瞞的樣子,景年勉強放了放心。可隨即他又一驚:“等下,你說鄭柘在洛陽?確定?”


    “還能有假?”


    “不好……”年輕人突然按幾而起,“不好!——白一苛日前才說過要去洛陽探親,前日才走……我就說鄭柘怎會無緣無故去洛陽,他必是為了這個去的!”


    子駿也跟著坐正了:“咱們的人也在洛陽?兄弟,我現在動身去洛陽,興許還能追上他們!”


    “不,這迴有點蹊蹺……”景年扶著桌子,尋思片刻,“我去。”


    ·


    年輕刺客不敢多等,與幾個招唿一聲便準備啟程。


    這一遭出行,景年原本想先去老向那裏將娘親給的護身符給磨蹭迴來,誰知那老向一聽他又要出城,便給也不給,隻轟他有這閑心不如先迴去看看自己親娘。被罵的怎麽解釋也解釋不清,隻能灰溜溜夾著尾巴,在老向的臭罵聲裏去了城東。


    此時的家中朱門緊鎖,母親早同父親一道去了蘇州賞春,還不知幾時才能迴來。景年怏怏地從院牆裏翻進去,見百鶴堂的小蘅娘子也迴去了,瞧著連老田也不在府內,隻怕又趁機出去大賭特賭了,便在院子裏小站一會,趁著家中仆從都在後院忙活,去了景弘屋中。


    大哥的屋門不怎麽上鎖,家裏也沒人敢隨意進入,這倒方便了景年。他鑽進去一瞅,屋裏的陳設又同以前不大一樣了,看來他可沒少在屋子的布置上操心。再隨意翻翻,便見兄長枕頭下麵壓著點東西,景年心中一動:莫非是什麽有用的信報?抽出一瞧,卻愣在原地。


    ——這是自己當年留在他燭台下麵的信。


    三年過去,信紙已經發黃,可如今的他實在讀不下當年那一行行一段段輕狂自負之言,不知景弘初讀時是否大發雷霆,也不知他讀了三年下來,若還能再見,是否還會像當年一樣毫不留情。


    景年還是要離開了。


    紅門輕開,他閃身出來。才擠出來,便見一旁一顆腦袋探頭探腦,沒等他仔細看,便聽耳旁響起一聲熟悉的驚唿:“景年兄弟!”


    來人正是趙甫成。


    “唉,還以為是夫人迴來了,怎麽卻是你這個沒心肺的東西。”他佯作鄙夷,臉上的驚喜卻藏不住,“你來幹嘛?”


    “我一直走不開,實在抱歉……”


    “哎,這麽久沒見了,我可不聽這種低三下四的話。”甫成笑道,“你這急匆匆地來了又急匆匆地走,這是要去哪兒?”


    “我……”景年對他多少有些歉疚,“沒什麽。甫成兄怎麽在這裏?”


    甫成卻不理他的茬:“又來了又來了,甚麽話都隻藏在心裏不肯說,要你說,你嫌旁人聽不懂;待你說不得了,看你怎麽後悔去。”


    景年聽出甫成在點他,趕緊賠笑:“好甫成兄!你這嘴可真不饒人,我一時糊塗,哪兒還有不能同你說的話?”又道,“我是要去洛陽一趟,走之前再迴來看看,定定心。”


    “呀!”甫成一拍掌,“這不是巧了!我來也是想把老張大人要的畫兒帶來,天夕得去洛陽采風呢!哎,陳學正也打算去的,說要順道陪陪他娘子,咱們幹脆一起去,路上還能說說話兒!”


    景年剛想婉拒,一想甫成身體弱些,沒個照應總歸不放心;又想陳堯臣和周荷都是自己人,有些事情能向他們打聽,便點點頭,一口應允下來。


    ·


    天夕時分,車馬西麵出城。


    ·


    原先覺得入夜了天色還亮,不想一出了城,沒了熱鬧,這官道兩邊村子也逐漸地越走越少,四野的天色便黑得愈發濃烈。時有夜梟號叫,教人不敢多聽,那陳學正睡得早,便一早鑽進車篷裏麵休息,獨留趙甫成與張景年二人在外麵坐著閑侃。


    在車夫的吆喝與馬兒的噅鳴中,甫成靠在車框外,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困了便去睡一會,夜裏我守著就成了。”景年在一旁也倚著門框,望著月亮。


    “我可不是困,”甫成看他,“畫畫兒的畫到子時也不會困,我不過是覺得這月色清涼閑適,舒展一下精神罷了。”


    “閑適?”


    “是啊,你瞧這夜色深沉,唯獨月光清淺,春日晚風爽人,鳥雀時鳴,我們駕車而行,正如同遊蕩在泉水中的魚兒一般,多麽閑適的光景……”他的眼睛裏閃著一汪月色,“景年兄弟,你有多久不曾好好瞧過月亮了?”


    景年被他問得愣住:“我每晚都看。”


    “你是看,可你忘了學正教咱們甚麽了?常人看月亮,是計時,要謀生,可畫師卻不能這樣看。畫師要先看宇宙,看星文,再看月亮今日是高懸天頂,還是低垂臨江,月色不同,意境不同,是而我們看月的時候,也是在觀心呀。”


    “真好……”景年長長地舒了口氣,“或許我看不到你心中看見的月亮,可隻要這世上還有人覺得月色閑適,我就覺得高興。”


    “你看著不像是高興的樣子,”甫成瞥了他一眼,“心裏有甚麽事,何不對著月亮說說?”


    “我看是你自個兒想聽故事。”景年笑起來,又正色道,“不過既然說起這個,在我說心事之前,倒想先和你問一個人。白一苛此人,你熟悉嗎?”


    甫成點點頭:“自然熟悉!他經常來照顧我,我起初還以為是獨姑娘差遣的,後來才知道並不是,原是他自己樂意的。想來大概是看我心腸好,願意和我交個朋友。”


    年輕人欲言又止,又聽他繼續道:“說到這位小兄弟,倒也挺有意思。你不在東京時,有迴他扛了三袋粳米來,央求我為他畫一幅小像。結果墨都研好了,他卻改口說想請我畫景年兄弟你的小像。我便尋思,要我畫你還不簡單,便也沒收他的東西,隻管塗了兩筆畫與他去了。”


    景年一動:“小像?你說的小像可是畫在一張信箋上的?”


    “對呀,你怎麽知道?”


    “他……他寄給我了。”景年撒了個謊。


    “喲?”甫成打趣他,“那真是奇怪了,平白地找我畫了你,又大費周章地寄給你,你這沒心肺的東西,竟值得人家用三袋米來換?”


    這話聽在耳邊,年輕人心中卻聽不進去。原來那小像還真是白一苛弄到的,這樣一來,那寄給苗秀才的通篇別字的紙條也就解釋得通了。可為什麽偏偏是他……


    看他半晌沒動靜,甫成推了推他:“生氣了?”


    景年搖搖頭,仰頭歎息,答非所問。


    “甫成兄,若老天開眼,我真不想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兄弟姐妹離我而去。”


    “咦……怎麽突然說這個?”甫成納悶,又尋思片刻,讚同道,“這倒是,我也看不得生離死別。”


    那刺客出神地望著月亮,沒來由的心緒絲絲縷縷。


    “甫成兄,我從小不懂事,沒在爹娘哥哥身邊長大,向來將身邊夥伴當作親兄弟一般看待……可我從小到大,隻有你們這幾個兄弟算得上至親摯友,如今親生的兄長處處針鋒相對,看著我長大的師兄也死於非命,連後麵認下的兄弟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人……”他充滿歉意地看著好友,“甫成兄,原先失約,我心中悔了沒有八千遍也有百萬遍。可我身不由己,隻能夜夜遙祝你身體康健。如今迴來汴梁,卻整日事務纏身,每每念起你我學畫同窗時,卻隻能感慨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常想,若是能做個京中閑遊少年,蹴彩球,擎猛鷹,不必為天下蒼生煩憂,該有多好……”


    甫成許久不語。


    “我曾經過的,便是這樣的日子。可閑遊少年的滋味,並不比如今更好。”他拍了拍那捏著太陽穴傷神的好友,輕輕道,“所以景年兄弟,你放心走就是了。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兩人對視片刻,景年笑了。


    “好啦,過了今夜,你我與春風同赴洛陽,何須感傷?”畫師道,“難得月色怡人,不如你我對月吟詞,若是能吟出兩個好牌子,說不定還能被他們唱遍東西兩京。到那時,便算你也做過一迴京中富貴閑遊人,如何?”


    景年嗯了一聲,當作應募。二人便會心而笑,暫且擱置煩惱,萬事皆在不言中。


    ·


    而後馬蹄疾疾,輪聲篤篤,明月潺潺。


    此夜不再孤寂,知己在側,萬般從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刺客信條:夢華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Azi阿齊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Azi阿齊賽並收藏刺客信條:夢華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