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載遠孤膽奪東昌,呂夫子閑情觀鼠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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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迴說到:花朝佳節,景年與好友遊玩罷,前往兄弟會同盟獨狼女俠所藏之地拜訪,意外碰見在洛陽不打不相識的唐門代門主唐靖,三人就近兩年汴梁之變化交談一番,景年得知禁衛軍中出現了一位名叫“鄭柘”的勁敵,又知曉此人正在緊盯兄弟會線人白一苛不放,頗為在意。隨後,三人又商討除掉唐妤之計劃,相處融洽。景年走後,獨狼意外得知唐靖對白一苛有所不滿,卻不解何意。


    就在幾人交談結束分別後不久,某熱鬧處附近的正店內,一位閑情雅致的男子獨自飲酒作樂,卻有兩名差役找上門來,似乎要告訴他甚麽不便人知的事情……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本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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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京西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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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晦星高,層林暗簌,東京禁衛軍統領張景弘著紅衣銀甲肅立南望,望向不遠處護城湖內方方正正卻屢見火光的小城。


    自領朝廷特調精銳禁衛軍駐紮於此五日有餘,此城難破。原先城裏駐守的官府勢力早在那高太尉親戚高飛熊帶頭之下跑得沒了影,餘下的守軍一部分隨著守城大將張清投奔了山賊草寇,一部分與城內作亂的火花寨匪徒沆瀣一氣,見來的禁衛軍不過二三萬,便以百姓相要挾,將區區小城守得結結實實,軍心每況愈下,令張景弘麵色愈發難看。


    “統領……”身後一人策馬靠近,在夜風**手稟報,“現下已是戌時一刻,何時攻城?”


    張景弘收迴目光:“傳令下去,各隊整頓,一刻後,西向集合。”


    那人道:“是!”


    繼而望向層雲厚實的天邊,感慨道:“今夜晴月有暈,兩個時辰後將起大風,是得快些了。那幫家夥一路行軍,還沒正經歇息過,再是精武有力,手腳也慢了許多——我去教他們動作再快些。”


    景弘並不迴答,隻是隨意揮揮手,嗯了一聲,那人便策馬去了後方營地。


    不多時,一陣馬蹄列甲聲,便是隊伍重新整頓好,已在分卒納伍,就要繞道往西走了。


    張景弘仍靜靜立在原地。


    天上明月在,虹暈環繞,明朗動人。


    天邊疊著遙遠的雲,天盡頭飄著絲縷的風。


    天底下的小城孤立湖中,其上火把環伺時時走動,唯有西門火光寥寥——自入戌時,西門附近城中忽冒火光,不知狼狽作何鬧業,唯見一人登樓差了十餘賊寇下樓而去,似是著急救火,一刻未歸。


    如此良機,景弘盡收眼底。


    他緊持馬韁,望向西方。


    隊伍已接近西城門對岸,他便策馬入林,馬蹄踏在濕漉漉厚厚的落葉上,隻發出快速且沉悶的聲響。


    方才過來稟報的副將聽他來了,勒馬迴頭,叫了聲“統領”。景弘一言不發,隻是驅馬上前,眼睛越過飛掠向後的樹林縫隙,仍舊盯著那堵城牆。


    良久,在濕漉漉的馬蹄聲與壓抑的振振聲裏,那副將終於聽見統領張了張嘴:“衛林,城上守多少人?”


    裨將衛林立刻答道:“東西南北四麵共計守衛六十人,一日三輪崗,今夜已在酉時輪過一迴。”又問,“統領,雖說咱們要從西邊打進去,若是兩側城中增援,打起來少不得棘手……”


    “無需擔憂,城牆敵眾一應由邊軍隊伍清理。”


    “是。等等……統領是說那隊老兵?”衛林剛一拱手,又抬起頭來,“統領,他們乃是才從青唐邊關撤迴東京的邊軍部隊,一日未曾歇息,便跟著咱們往東昌府來了,連月行軍腿腳疲乏,此時若派他們登牆強攻,恐怕難以搶占先機,不如教他們在後方保障,也可保證咱們進退自如……”


    “衛林,”張景弘打斷他,“他們可是邊軍。”


    衛林一愣,旋即低頭拱手:“屬下明白了。”爾後揚聲向隊伍前後,“眾軍士聽令,加緊速度,趕赴西城門,戌時二刻,隨我攻城!”


    無人應答,唯有甲聲振振不絕於耳,踏步聲響徹林間,直指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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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時一刻,東京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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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閑冠鄙袍食客穩居座上,不動如山。


    先前那二個疾行腳力已離去多時,眼下外頭夜市正是熱鬧時分,趕上花朝佳節,街上多了許多賽花神般的女兒,要麽三五成群,要麽腳步匆匆,不定在何處便與心上人一起並著腳兒走了。食客便酣然閑飲,憑如此景致下酒,怡然自樂。


    未幾,又一疾行腳力匆匆而來,穿過來來往往的行菜拜至食客身前,低聲道:“拜見呂夫子。”


    食客未落箸,以筷首點點木盤:“起來言語。”


    “是。”來人起身近前,如先前兩個同樣附耳過去,隨後退迴半步,靜待食客開口。


    那呂夫子越聽眼睛越大,繼而一拍筷子,又擊大腿,眉開眼笑,把住來人胳膊,追問道:“當真?”


    來人道:“張景弘率兵討伐東昌叛賊,今日下城,前線戰報白紙黑字,一點不假!”


    呂夫子放下筷子,手指摩挲此人臂膊,喃喃道:“好,好啊……這才去了幾日,說打便打下了,這張載遠,當真有點本事!”


    來人站在一片喧鬧聲裏望著他:“夫子,此事可否稟報大統領?”


    呂夫子瞪他一眼:“此事怎敢問我?如此好事,你本應先行稟報大統領才是,快去,快去!”


    那人便低低答了聲“是”,剛要走,又被叫住。


    “哎哎,別急著走。”呂夫子又重新拾起了筷子,伸進盤中酒菜裏,滿麵春風道,“城中那麽多載遠的老部下,這會等消息怕也等急了。報知大統領後,你可要記著給兄弟們通傳一聲,教他們放下心去,專心巡城,”他豎起一根手指,笑眯眯地點了點桌子,“莫要時時惦記小張大人了。”


    來人已退,呂夫子悠然咀嚼酒菜,左手執杯,右手落箸,一雙細眼挑起三分眼袋,看著腳力下樓的方向,唇動不語。好半晌才微微一笑,旋即抹了抹嘴,將那笑容抹在衣袖上,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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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時三刻,東昌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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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將軍!城南尚有賊眾抵抗,兄弟們隻過去了三十個人!”


    “速速再帶一百精銳清剿!”


    “衛大哥,城西城樓上還有兩個活口!”


    “著弓手應付!”“是!”


    “不好了……不好了!城北有民舍被賊人入內霸掠,揚言要咱們退出城內,否則,就要殺人滅口!”


    “現在情況如何?”“兄弟們十多個人圍著宅子不敢動,那幫狗東西個個亮著大刀,已傷了家中娘子一刀!”


    “嘖!這幫雞鳴狗盜的雜碎,你且再帶幾個弓手迴去,我清了這院子便過去支援!”


    “多謝兄弟,小心些!”


    “——衛哥!兄弟們翻遍了整座城也沒找到火花寨寨主崔山刀,隻怕是趁亂逃出去了!”


    “往哪個方向跑了?”“有人瞧見他曾往東邊去了!”


    “東邊……不好,他們原先的老巢就在東邊城外,快出城去追!”


    “是!”


    ……


    一隊又一隊禁衛軍穿梭在大街小巷,腳步聲與喊殺聲迴蕩在東昌府內外。


    自下此城,雞犬不寧。負隅頑抗者眾,許多投靠了草莽的**在城裏橫行霸道,火花寨頭目也趁亂逃出城外,尚未伏法。衛林正帶隊搜查一方被傳為被賊人占作據點的豪宅大院,好容易了結一樁樁突發狀況,才踏出門外牽馬,便聽一側傳來一陣馬蹄聲,定睛一看,正是統領一騎絕塵而來,手中提著把不離身的細長彎刀,正往地上滴著血。


    “統領!”衛林撒開韁繩,上前拱手。


    “來,”張景弘勒馬止步,往左偏了偏頭,“隨我巡城。”


    衛林瞥了兩眼統領的刀,見那上麵沾著稀疏毛發與血,知他方才隻怕又以一人之力追剿匪徒去了,心中不敢大意,趕忙向院子裏喚道:“來幾個兄弟,隨統領巡城!”


    立時,院子裏急急出來三五個人,朝衛林一抱拳,接著各自上馬,追上兩人腳步,一同向北,奔向殺聲最盛的北城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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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時三刻,東京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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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開……快讓開!”


    夜市近散,人海的喧嘩忽被一個橫衝直撞的少年衝淡,人流中的裂隙由遠及近,分開不久又迅速合攏。


    那少年頂著一頭枯草似的亂發,腦後高高紮著個亂七八糟的馬尾,一麵沒命似的往前跑,一麵急慌慌地迴頭看,見身後那閻王似的黑麵鬥笠還在緊緊跟著衝過來,便愈發張皇,顧不得四周遊人罵罵咧咧,奪路便跑。


    很快,剛剛合攏的行人再次被分散開去,路邊提燈賞玩的男女紛紛驚叫連連,後退著、推搡著,給一名黑衣遮麵的雙刀男人讓開一條足夠行走的空地來。


    那雙刀執法毫不理會身邊竊竊私語,隻是提著雙刀疾行如風,見前頭遊人太多,避讓不及,幹脆一壓鬥笠、腳下一蹬,轉眼便翻上一側民居院牆,如一道黑風般追向那灰頭土臉的白衣少年。


    人群喧嘩吵鬧,在二人身後重新聚攏,不多時,便已無人再看這場狸貓捉耗子似的大戲。


    白衣少年倉皇衝進轉角,奔向一街之隔的另一條熱鬧之處。


    黑衣執法飛簷走壁,緊隨而去。


    然而這條街上人流並不見少,反倒因為街窄擁擠,又有侵街樓阻隔視線,那白衣少年乍一鑽進去,竟頃刻便混在人群裏,看不見了。


    雙刀執法便在牆頭站穩腳步,四下察看,見找不出那人蹤跡,便欻欻地收了刀,一壓鬥笠,跳下院牆,帶著一雙鷹似的兇眼,逆人群而行,緩緩巡視著每一個迎麵過來的人。


    這個不是……


    這個也不是。


    行人不由得看他,但他卻目不斜視,挨個打量著經過自己身邊的男人。


    忽然,他手腕一抬,拿胳膊別住一個頭戴風帽的矮個子,起手拽下風帽,卻眉頭一皺,放了人走。


    這個更不是……


    突然間,他的耳中捕捉到一絲異動。


    他看向前方不遠處,隻瞧見燈影下,一個錦衣華服的女人拿便麵擋著臉,而在她身後的粉麵男子正痛斥身後某處。


    “沒長眼嗎?快滾!滾!”


    黑衣男人撥開人群,一手放在刀柄上,向那裏走去。


    才走幾步,便聽一連串的驚叫此起彼伏,他一蹙眉,暗道不好——那小子又跑了!


    他再次催動身形,狼奔而去,這條街上也響起一片片一陣陣騷動,惹得四周正店腳店裏的食客紛紛探看。見是有個禁衛軍在追捕一窮困少年,眾食客不禁紛紛開懷,一時間,樓上亦熱鬧起來。


    黑白兩色身影倒映在一名憑欄而望的食客眼中。


    他閑冠鄙袍,狀似微醺。


    卻有雙眼不經意地審視著這場戲碼,以景下飯,迴味無窮。


    然而,就在他盯上那禁衛軍的雙刀執法使的一瞬,黑衣男人也似感應到甚麽一般,忽然站定,一壓鬥笠,瞪鷹似的眼睛挑向上方,與他對視。


    二人一高一下,目不轉睛。


    誰也沒有眨眼,誰也沒有移開目光。


    隻有食客忽然側手端杯,隔空一敬,仰脖飲下。


    落手後,熱鬧依舊,黑衣無蹤。


    ·


    子夜時分,東昌府。


    ·


    一番清理下來,城內負隅頑抗者已基本剿清,唯有少數嘍囉隨火花寨寨主逃之夭夭,禁衛軍搜尋未果,便撤迴城中,分赴四麵城牆及城中要鬧處把守。


    聽著混亂紛紛的城內漸漸平靜,衛林的心中終於鬆了口氣。


    兄弟們在城中作戰,他也已跟隨張景弘巡城兩周,手中的槍沾了幾層血,統領手中的刀卻從原先的血跡斑斑變作鋥亮,寒光閃閃,卻教人看一眼便要捂脖子。


    他收迴目光,看向統領的背影。


    眼下城裏終於安生下來,便是跑了幾個嘍囉,諒他們也不再敢重新對抗這二三萬禁衛軍精銳——這座城,算是徹底打下來了。


    然而張景弘卻並不鬆懈。他像一隻孤膽的狼,審視著剛剛到手的黑夜中的領地。


    衛林緊緊跟著統領的步伐,身後四名輕騎兵也仍在四處巡視,生怕錯漏犄角旮旯裏藏匿的兇徒歹人。


    這兒是東昌府城北,東昌比之東京,路徑更窄,民居高牆林立,將這一帶分隔成一條又一條井然有序的巷子通路。白日裏這地界總引許多小孩兒過來藏貓貓,一個鑽進巷子,十個也堵不住,倘若賊人藏匿在這一帶……


    是而每經城北,衛林便愈發警惕。


    快馬奔蹄陣陣,六人馳過大街小巷,正要去往北城門附近,張景弘忽然勒馬,駐足迴首,將目光拋向身後幾座民宅屋頂。


    “統領?”衛林也跟著打量起來,又迴頭看他,“這裏可有不妥?”


    景弘未答,衛林向身後一揮手,四騎兵便紛紛調轉馬頭,要去民宅門外一探究竟。


    “莫要擾民。”


    統領說罷,繼續前行。


    衛林趕緊重新揮手:“迴來,迴來!”


    六人繼續巡查,過北城門入城西北,還未出多遠,景弘再次駐足迴首,這一次,盯向前方。


    “統領……”衛林擔憂道,“統領可是疑心哪裏藏了賊人?我帶兄弟們去瞧瞧,免得一夜過去,給他們留下可乘之機。”


    景弘擺手,繼而一夾馬腹,馬兒便如飛箭般飛奔向前。身後五人一驚,衛林雖滿頭霧水,卻仍不敢大意,埋頭策馬,幾步便攆向統領。誰知就在接近景弘身後之時,紅衣統領身形一動,勒馬揚蹄,馬聲長嘶,旋即白光乍現,彎刀出鞘,但聞空中刺耳金鳴,隻見張景弘刀身所擋之處,一黑影自身側屋簷飛身而下,手中銀光兩把,直指景弘心口——若非統領彎刀相擊,隻怕那兩把寒芒,雙雙都能要了他的命!


    衛林大驚:“不好!——兄弟們,有刺客!保護統領!”


    五人迅速團團圍住景弘,繼而一人飛槍而出刺向刺客,哪知此人早有戒備,見行刺不成,立馬躺倒在地,一骨碌從馬肚子底下滾了出去,輕輕巧巧攀上院牆屋簷,自房頂上沒隱身形,遁逃入城。


    “果然還有餘孽!”衛林持槍四顧高叫,“咱們還不能休息!城裏隻怕還有刺客勢力盤踞,兄弟們,護送統領迴營,咱們再狠狠地跟他們幹上一場!”


    話音未落,隻聽腦後傳來噗嗤一聲悶響,衛林與護衛紛紛循聲轉頭,卻見統領自馬背一個挺身踉蹌,緊接著,地麵傳來鮮血淋漓的啪嗒聲。


    ——這是什麽聲音?


    ——難道是……糟了!難道有刺客偷襲!


    衛林瞪大眼睛,看著統領馬腹下流淌的鮮血,好半天才突然動起來,衝上前就要去護景弘的身軀:“統領?!你沒事吧!”


    誰知手掌扶在統領身上,衛林這才覺察出衣物之下有一層貼身軟甲,繼而向後一看,才發覺景弘單手背在身後,卻是方才還在自己旁邊的一名騎兵兄弟,此刻正以一個奇詭的姿勢伏在統領身後。


    再一看,那騎兵右手死死抓著一把短劍,一端割破景弘後背衣物,露出裏麵堅實的軟甲。而他的身體卻早已被統領的彎刀自腹部貫穿,刀尖出背一寸,人還未咽氣!


    ——是刺客……不,是內奸!


    衛林被這光景驚得不敢妄動。禁衛軍中竟有人想刺殺統領!他從未想過自己手下竟會出這種荒唐事,好半天才緩過神來,一槍護在統領身前,向後喝道:“兄弟們,把他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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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醜時二刻,禁衛軍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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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林擦了擦手上的血,匆匆鑽出審訊室,麵見張景弘。


    “如何?”


    “稟統領,屬下已照您的吩咐將二人分別嚴刑拷打一番,眼下已有一個撐不住昏死過去,還有一個仍舊不肯鬆口……”


    景弘未卸甲,靠著桌案小憩:“問到了甚麽?”


    “那刺客是桂州人,名叫劉雄,年二十三,家有一妻一女,房舍田宅為強盜所占,輾轉來東昌營生。”衛林低頭道,“那兄弟……那細作我認得。薑五,年二十七,與屬下同為江陵人,隨父從軍,擅使弓槍,幾經調用,終於在應天做了禁衛軍,是才被調來統領麾下的……屬下原本還頗為信他,前幾日還同他說過話,誰知他竟是……他竟然……”


    “嗯,”景弘盯著衛林的眼睛,“知道了。不出我所料的話,二人應是裏應外合。你可問得他們是何人所派?”


    衛林看看景弘,低下頭去,搖了搖頭。


    “把二人兇器收繳上來。”


    衛林趕忙從身上掏了個布包,恭恭敬敬遞給景弘,展開四角,將裏頭一把短劍和兩把豁口的匕首露了出來。


    景弘伸手拿起三把兇器,挨個翻查了一遍,見都是些尋常兵器,便隨口問道:“沒了?”


    “沒別的了。”


    “身上隻搜到這種尋常匕首?”景弘擱下兩把匕首,重新坐了迴去。


    “是。”衛林察言觀色,補充道,“屬下也曾奇怪,照理說,這刺客之流都是用著一種綁在腕下的武器,但屬下仔細搜了他們全身也隻得了這三樣東西。統領,難道他們不是兄弟會裏的人?”


    景弘托腮靜思,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鼻梁,片刻後,坐正道:“難說,此事有蹊蹺。來人!”


    外頭的傳令官一步邁入屋內:“在!”


    “傳令下去,將二人即刻押去城中,斬首示眾。”


    “得令!”


    景弘又看向副將:“衛林,帶隊押解之事,便交予你了。”


    “統領放心,屬下必不會再出紕漏!”


    “嗯。”他看著衛林,狀似不經意道,“事大易亂,人之常情,你等作戰已久,難免疲乏,便是出了甚麽差錯,也不必太過苛責。”


    衛林一怔,旋即明白統領深意,再次拱手道:“——是,屬下明白!統領,一切放心!”


    ·


    此時,東京汴梁,汴河之南遠郊。


    ·


    夜市早已散了,距離早市開市還有一二個時辰,大街小巷已重歸寂靜,大道成了夜貓兒的樂土。


    辭別秋月姨,張景年從小路鑽出來,恰好瞧見路邊屋頂上蹲著個眼熟的身影,拿眼看了,笑道:“子駿!蹲那兒做甚?”


    辛子駿正抱著刀發呆,見有人喊,便倏然展露笑容,站起來便往下跳:“兄弟!你來得正好,我正餓著肚子,你身上可有吃的沒有?”


    景年道:“黑燈瞎火的,我往哪兒弄吃的去。你怎麽在這裏待著?”


    子駿伸了伸懶腰,舒展筋骨,跟著他一並往城內走:“天夕時看見向叔跟個小屁孩兒動拳腳,覺得有趣,就在這兒看,誰知道一發呆,便把我要做甚麽給忘幹淨了。”


    景年暗道無奈,他知道子駿容易忘事,卻不知她竟為了迴想要做的事在這裏一坐坐到此時,便歎了口氣,好笑道:“說甚麽小屁孩兒,你還比我小上半歲呢。下迴忘了事便找我來,你記不住便記不住,我忘不掉就成了。”


    “忘了便忘了,誰還去巴巴兒地找你去,我還無事一身輕呢!”


    “那可別怪我羨慕你。”二人走進南城門,景年繼續道,“這一陣,會裏暫時還沒甚麽用得到你的地方,你隻管別亂跑——近來有個兇閻羅在城裏盯得緊,要是撞見了,你可不一定應付得了。”


    “那可未必……”子駿咕噥一句,抱著胸,信步往前走,“對了兄弟,這個時辰,城裏還有吃宵夜的地方麽?”


    景年聳肩:“但凡你早想起來要吃飯,這會也要甚麽有甚麽了。”又道,“不過,我倒能帶你去會裏蹭頓宵夜,昨兒才給伯父買了點好肉好菜,等下用他的爐灶打個火,好歹也能吃上一口熱乎的,如何?”


    子駿道:“那也成。還有一事我要求你,兄弟,我來東京幾天了,白日裏天天人來人往,吵得我頭大,這會兒夜裏沒人,你便看在咱倆算半個同胞兄妹的份上,且帶我將這裏轉一轉,免得我日後跑動起來找不著路。”


    景年笑著逗她:“何時跟你算半個同胞兄妹了!兄妹倒還合理,同胞又怎麽說?”


    子駿指指自己的臉,又指了指景年的臉。那年輕人便懂了:“嘿……我說呢,這臉倒真是緣分。正巧我也有話同你囑咐,便隨我來罷,我帶你將這汴梁城好好地轉上一轉。”


    “好!”子駿興奮起來,抱著刀問,“先去哪兒?”


    景年抬起下巴,指指前方愈來愈近的、寂寥無人的州橋:“喏,就那兒吧,咱們東京白日裏最熱鬧的地方——桑家瓦子。”


    “噢……瓦子裏好玩麽?”子駿朝前方探了探頭。


    “瓦子啊,”景年望向那一片屋舍,忽而有些出神,望了片刻,便落寞地吐出後半句話來,“都是些聒噪的消遣,沒甚麽好玩的東西。不過是想到頭一迴來玩時極有意思,便也想給你也瞧一瞧罷了。”


    子駿看著他,好半天沒說話。


    反倒是景年卻問:“怎麽了?”


    “我卻不想去了。”


    “好端端的,忽然說這話作甚?”


    “兄弟,”子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和眼睛,“犬兒的鼻子最靈,眼睛也最亮……這話,我是替你說的。”


    景年忽然站住了,定定地望著她。


    ·


    二人無言,東京的街道上,自南向北,起了一陣微卷的風。


    ·


    東昌府,禁衛軍駐地。


    ·


    “報!統領,大事不妙……”衛林急衝衝地穿過幾名守衛,一路闖到官衙大堂裏坐著的景弘麵前,大聲道,“兄弟們守衛不力,劉姓刺客與薑姓細作雙雙脫逃……他們……他們趁我們不注意,走到半路,便撞倒兄弟們……徑自跑了!”


    景弘抬首,與衛林對視,二人互一隱笑。


    “快追,往哪裏逃了?”


    衛林道:“分頭跑的!”


    景弘便向下一揮手,那副將便心領神會,向外傳令道:“好!禁衛軍各隊聽令,立即降下四麵城門,嚴防死守,必得捉到刺客蹤跡!”


    未等多時,城內便傳來信報。衛林複稟報道:“稟統領,那二人在城西會合,一同往西跑了!”


    “往西?”景弘琢磨片刻,忽然輕蔑一笑,“若我沒猜錯,兄弟會的據點應當就在此地,怎麽會往西跑?”


    衛林道:“是啊,難道這迴不是兄弟會的刺客?可就算是聽命於旁的勢力,他們沒能傷著統領,迴去豈能落得著好,這般拚了命也要逃出去,又是為何?”


    “拿錢辦事,迴去複命,便是落敗,好歹也可多活一天。”


    衛林點點頭:“倒也是這個理。屬下便著人跟著,看看他們到底要跑到哪兒去……”


    “不必,”景弘止住話頭,“我已經知道了。”


    衛林訝異,正要再問,又覺得不該再多嘴,便看著統領起身走出屋子,一路跟著他到了外頭,如此踱了一趟,才小心翼翼地問道:“統領……那,那咱們現在……”


    張景弘站定在衙署院中,一陣南風拂過,將他那高鼻深目吹得從卷曲碎發裏亮出來,卻吹不亮他那深邃的眼。


    “去吧,再辛苦你一趟,”他的聲音忽然比方才低沉了些,好似憑空多了些心事,“查清楚前幾日兄弟會來馳援的刺客還有多少喬裝打扮混在城裏,五日之內,我要東昌府主事的項上人頭。”


    “咦……是!但是統領,方才不是說他們並非兄弟會的刺客——”


    “衛林,”景弘抬起頭來,“他們不是,也得是。”


    “啊……啊?”衛林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卻也隱隱覺得統領說得確有此理,便“噢”了一聲:“我知道了,統領,捉拿刺客這事屬下做得少,便都聽統領的。不過,屬下愚笨,還是想不明白他們到底是不是兄弟會的人……屬下隻知道薑五他,他從來沒同刺客有過勾結,做出今日之事,想必是蒙受奸人教唆,或是被那劉雄收買而致……若真是兄弟會的人,那咱們禁衛軍裏,會不會還有這樣的……細作……”


    景弘默然無言,負手而立。


    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話來:


    “是或者不是,有還是沒有,今夜都已有了定奪。”


    副將不語。


    又一陣風吹過,好似比方才強了幾分。


    衙署外頭的樹木正抽著芽,風一起,搖搖晃晃,枝幹強韌,卻又分明弱不禁風。


    “呀……”衛林站在統領身後,眺望南方,“統領,時辰到了,要起風了。”


    “是啊,”張景弘仍舊靜靜立在院裏,“就要起風了。”


    ·


    有風自南,吹麵而來。


    紅衣銀甲的統領,卻在看著西麵的天穹。


    ·


    醜時三刻,平湖起浪。


    早春的風,如同脫韁之馬,橫衝直撞,風起雲湧。


    俄爾濁塵飛沙,百花零落,但聞唿嘯聲如千軍萬馬,一場醞釀已久的大風,鋪天蓋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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