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行客劍骨敢驚蟄,眾好漢同心闖城關——


    ·


    上迴說到:持續不安的景年決定潛迴刺客據點,卻發覺苗秀才並不在據點內。在鷹眼的幫助下,景年找到了苗秀才與幾名刺客的蹤跡,並一路尾隨竊聽,跟著幾人到了城北偏僻之處,繼而驚悉此前種種秘聞,又得知苗主事為避戰保兵,意欲以他要挾伯父李禎讓出導師之位。感到危險的景年想要及時撤離,卻不料被苗秀才布置的黑衣人埋伏在半路,二人因此開始正麵對峙。奈何話不投機,苗秀才見事已暴露,竟殺心頓起,景年不得已,即將同百倍之眾的刺客同袍展開一場勝負分明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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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昌府城外,梁山義軍議事大帳。


    時至四更後,天上雲層漸厚,遮蔽月光。


    景兄弟已無音訊二日之久,這二日間,東昌府守將張清目睹眾人行事,加之被俘受困,又有幾位哥哥苦言相勸,已是定了心,同意與眾人一道落草梁山。眾好漢見此事已解,也不避嫌,拉他一同商議景年之事,言談間已不願再等,意欲攻入城內,救人出來。


    談至攻城,眾好漢雖摩拳擦掌,但想及城內埋伏,便有好漢動起腦筋,要拿火炮轟擊城牆,震懾殺手,待城內大亂之時趁機破開城門,闖入城中,將景兄弟帶出來。


    眾人紛紛點頭,卻聽張清忽然叫道:“不可!”


    燕青問他:“為何不可?”


    張清神色緊張:“若轟了城牆,隻怕東昌府頃刻便會化作火海,我這城裏還有無數百姓,若火燒城池,死傷難計啊……”


    “你莫不是糊塗了!”阮小七在一旁接口,“從前也轟過你們,也沒見東昌府變成甚麽火海,你怕甚麽?”


    “不錯,”張清無奈道,“原先你們攻打過來,我軍見城牆有闕,一時土石不足,便用軍師之計,以墨浸厚紙,連夜覆於城牆,遮擋破損,以一夜整頓嚇唬諸位兄弟,待土石運來了,再加緊修補……是以原先轟擊倒沒甚麽大事,眼下再打,就要將城給點著了……”


    “啊?”眾人一驚,繼而叫道,“還以為有甚麽鬼神坐鎮,原來不過是紙!”


    這下子,好漢們紛紛反應過來,又好氣又好笑地罵了一通,誰也沒想到竟被個甚麽鳥軍師拿紙騙得團團轉。


    倒是燕青不動聲色地在一旁站著,悄悄摸了摸帶疤的後背,也忽然明白過來:難怪看似平整的城牆能將人劃出這麽一片疤,原來騎馬那廝勁兒忒大,將他撞透了厚紙,才被裏頭沒修補的土塊石頭給傷成了那般模樣。


    一事想通,他隻覺得無端有些好笑,但見眾人一時都笑罵起城牆這事,便清清嗓子,接過張清的話來:“那便隻以火炮轟擊城門,不動牆體,這樣總行了罷?”


    張清點點頭:“這樣可以。”


    燕青便指著幾個炮手道:“快去將船上火炮擦得幹淨些,待時機成熟,便救咱們兄弟去。”


    話音剛落,隻聽遠處不知哪裏忽然紅光一閃,夜空中響起一聲沉頓的“劈啪”聲。外頭一直望著風的哥兒驟然變了臉色,慌慌張張地闖入議事帳篷,叫道:“哥哥們!有、有動靜了!是信號彈——年哥放了信號彈!”


    燕青立即起身,幾步邁出帳子,望著那朵朱紅的煙火在空中綻放,在逐漸堆積的雲層間擦出一道晦暗的紅光,便隨即黯淡下去,消失無影。


    一股不詳的預感籠罩心頭,他眼睜睜地看著煙火消失無蹤,迴頭向跟出來的眾人:“不好!景年有危險!”


    阮小七擠到人群最前麵,和張清一起望著空中殘留的一道灰痕:“在城北!”繼而迴過頭去,振臂一唿,“兄弟們,時機已到!速速上船上馬,拿上家夥,咱們殺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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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劍躲過,景年捂著鮮血淋漓的左臂退開幾步,又提著長劍殺進黑衣人群,奮力還擊。


    比起火花北寨的嘍囉,這幫師出同門的黑衣人不知難對付了多少,若不是比他們多出一把長劍能用,僅憑刺客技藝實在難分伯仲。隻是眼下雖能用劍小勝一籌,讓那些寒光凜凜的袖劍無法近身,但白日裏在火花寨消耗了巨大精力,稍不留神便會被人在身上割出傷口,一如方才隻是放了枚信號彈出去,左臂便已是血淋淋了。


    這幫黑衣人同以前的敵手截然不同,他們有著幾乎相同的刺殺本領,也知曉刺客的要害在哪裏。而看他們攻勢,景年心裏清楚,這幫人是想廢掉他的腿腳與左臂——刺客是靠手腳行走江湖的行當,傷了四肢,便幾無脫逃之力,自然隻得束手就擒了。


    但這些,還並不足以讓他這出生入死慣了的感到畏懼。


    令他感到可怖的是,他在做什麽?


    他們在做什麽?


    一招一式,你死我活,同門相殘起來竟比仇敵更加眼紅……他的刺客兄弟會,怎會變成這副模樣?


    不甘、不解、不明白,他揮霍著身體裏殘留的那些力氣,一次次地將黑影格擋開去,在袖劍就要劃破喉嚨之前,將劍刺入同袍身體;又在血花飛出之時轉過身去,望著那些忠心耿耿的同袍兄弟,一次次舉起長劍,以他們的死,換來一瞬的生。


    苗秀才還在唿喝,已漸漸沉寂下來的東昌府上空激蕩著劍刃相擊的脆響。


    信號彈已完全燃盡,他不知道梁山兄弟們是不是已退兵離去,隻曉得自己身上的力氣在隨著傷口不斷增多而漸漸流失。


    沒有聲音,聽不見援兵的聲音。


    沒有幫手,這裏不會天降神兵,像辛子駿屠寨一樣將他救出重圍。


    血越流越多,染紅他前襟後擺。


    力氣減少的速度越來越快,快得有些超出他的預想。


    他的劍震得發熱,一道血餘溫未褪,已在另一人胸中上了新漿。


    可他感受不到快意,縱使他的劍飲得酣暢淋漓。


    他隻覺得身子愈發疲憊,好似已經許久未睡,可一道道袖劍擦出的火花逼著他一次又一次從已幹竭的骨骼中擠出氣力,仿佛隻要他的劍停下,他就將迎來永眠。


    這場廝殺何時能停止?


    他不想再對著刺客下殺手了——他也快要沒有力氣了……


    景年右臂幾近脫力,他才將劍停下歇了口氣,便被一柄偷襲的袖劍刺入後腰。


    “他快不行了!”苗秀才指著他,“都愣甚麽,快給我上!他隻一個人,還能打得過你們不成!給我上!”


    疼痛,已漸漸感受不到了。


    後腰的傷有沒有刺中要害,於他而言,也不得而知。


    但見苗秀才眼神狠厲地站在那裏,靠著不願投降的一口氣,景年將牙咬得幾乎碎裂,硬是重新抬起沉重的臂膊,揮舞起千鈞重的劍刃,勉強應付。


    可一劍一劍打下去,氣力已逼近極限,眼看著一下比一下吃力,每還擊一次,換來的是更多條傷痕。


    白袍刺客大概原本還想提劍刺砍幾招,隨著脫力加劇,變得隻能舉劍格擋,不出幾招便被人打得落了下風,再怎麽突破,也擋不住刺客見機而上,黑鴉般將他團團包圍……


    利刃刺進身體,血流滿地。


    被壓製的人,連痛唿也沒再發出一聲。


    ·


    “嗬嗬……就這點本事,可笑,可笑……”


    苗秀才陰笑兩聲,望著已完全分出勝負的戰局,忽而暢快至極,大笑道:“張景年,自己睜眼看看罷!沒了我那師妹,你還以為自己有多厲害?導師的親戚,不過隻有這點本事!就一個人還想打得過我這幫兄弟?說甚麽癡心妄想,我看你才是癡心妄想!哈哈哈哈……”


    嘩啦一聲,房頂上的黑衣人忽然散開幾條縫隙。


    苗秀才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見那年輕人滿身是血地站著,一手持劍,不跪不倒,死死撐著身子;一手亮著袖劍,任由劍槽滴下鮮血,便那樣搖搖晃晃地定在屋頂。


    他在盯著自己看,用一雙鷹似的眼。


    他要倔強地開口,喉中哢哢地咳著帶血的痰。


    “——苗秀才!”


    一聲喊出口,一口血跟著噴濺出來,淋在嘴唇下巴上。


    “我今日……可以死在你手裏,但即使我死了,也輪不到你來染指刺客大業……”


    他咳得激烈,那噴著血卻仍瞪著眼睛嘶吼的模樣,教周圍的黑衣人一時都停了下來,注目瞧他。


    “刺客……本就不得好死……我眼見著我的至親兄弟……死在禁衛軍箭下,便知我也終有一日,會比他死得更慘烈幾分……”張景年撐著劍,擦去嘴邊的血,脊背微微顫抖,重重地喘了幾口氣,瞪著碧藍的雙目,環視四周,費力道,“可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竟要死在自己人手裏!”他又猛咳了幾聲,咳得眼淚險些迸出,“——苗秀才!你可知兄弟會數百年來幾無內亂,刺客之輩,爭先赴死、以身殉道者不計其數,何曾出過你這般罔顧是非、心狠手辣的狗東西!今日你可以殺我,明日便敢殺其他兄弟!後日、大後日呢?你殺得了我一個,你殺不盡我身後無數衛道之人!縱使我死了,還有下一個張景年出來攔你;下一個張景年死了,還有下下個!今日我便是死得渣滓也不剩下,也絕不會教你這小人得逞!”


    “哈哈哈哈哈……苟延殘喘之徒,焉敢與我狺狺狂吠!”苗秀才聽也不聽,仰頭大笑,繼而揮揮手,高聲道,“還愣著做甚!都給我上!幹了這一票,哥哥帶你們去東京飛黃騰達!動手!”


    黑影蠢蠢欲動,攻勢如潮。


    景年強起還擊,胸口如被人撕裂般疼痛,疼得令他心悸。


    ——他會在誰的袖劍底下死去?


    ——他會倒在哪裏?


    就在寒光紛紛閃爍之時,那從不離身的鷹喙掛墜不知不覺中已變得滾燙,緊緊貼著他的胸膛,燙得他便是已脫力仍不得不一把隔著衣裳抓住它來,繼而聽得高空中一聲突兀的幻覺般的鷹唳,軀體已借著這股力氣擎山般舉起長劍。


    他便拚盡全力,嘶吼著迎向前方,卻隻見麵前火花一閃,緊接著耳邊響起砰的一聲脆響——


    當啷——


    景年的劍,斷在了地上。


    ·


    ·


    有些卷刃的長冰破月劍,自劍腰起斷成兩半,劍根與劍柄還在他手裏,餘下的劍尖躺在他腳下,竟也已斷作兩截。


    年輕人呆呆地望著手中殘餘的劍身,他不明白,陪伴他兩三年的心愛的劍,為何會毫無征兆地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斷裂……


    這不是,置他於死地了嗎?


    ·


    苗秀才大喜過望,叫道:“天助我也!還等甚麽,快上!快上!”


    景年的劍身被誰人一腳踢得脫手,他與殘劍一同滾落在屋頂上,翻滾著堪堪停在房簷邊緣。


    倒地的一瞬,他下意識地拿胳膊護住頭顱,將腦袋抱在臂彎之中。


    在刺客麵前,目標一旦倒地,就將被袖劍從後腦送下黃泉。


    他要死了,要食言了。


    他對不住阿娘,對不住伯父……


    對不住失而複得、得而複失的大哥……


    對不住的人,好多好多。


    在迎接死亡之前,他甚至忽然想起千裏之遙的汴梁,他還辜負著羸弱的知己,欠他一場虹橋看雪……


    也許當真是要虧欠下來了。


    不過這樣一來,大概……終於可以和師兄見麵了……


    ·


    白袍的刺客閉上了眼睛。


    但預想中的劍刃,並沒有穿透他的脖頸。


    在閉上眼的那一刹那,景年“眼前”忽然亮起一雙瑩白的小點,好似遠處有甚麽人提著兩盞星燈由遠及近,漸漸地,越走越近,他才“看”出這是兩顆浮遊著的光點。


    光點近至麵前,停頓一瞬,旋即左右分開,像飄向腦後似的,消失了。


    與此同時,他感到自己手背被甚麽人踢過來的劍柄碰了一下,睜開眼,便下意識地握住了近在眼前的殘劍。隨即那劍身倒流迴一股微弱的氣勁,雖不算太大,但足以支撐他抬起身子,甚至重新站起……


    景年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如同被人上了身般一瘸一拐地爬起來,他感到傷口摩擦作痛,但身子無法停下。他好像為人操縱著,又更像是自己在毫無意識地行動,握著那把殘劍,向左一劈。那斷劍帶起一股劍風,劍意所過之處,黑衣刺客們雖未受傷,但卻如受人阻隔般被打亂了陣型,橫七豎八地散將開去。


    他旋轉迴來,又向右揮擊,右側的黑影們也同樣被劍風衝散,驚地苗秀才詫異失語,不知屋頂上發生了甚麽事。


    景年也不曉得究竟發生了甚麽,隻覺得那股奇怪的力氣撐了他這兩劍便再度散去,可他卻在又要倒下之時咬碎了一顆後槽牙,將自己紮根般定在那兒,望著不斷被分散開的刺客們,定了定神,睜開了鷹眼。


    他的身前,一左一右,站著一大一小兩束瑩白的人影,飄忽不定,如同鬼魅。


    那大些的“人”形似男子,裝束打扮儼然俠客;小些的身姿幼瘦,看著約摸豆蔻年紀,腦頂卻束著八九歲女娃娃最愛梳的雙髻。


    二人皆背身而立,手中俱持一柄與他那把一模一樣的長冰破月劍。


    他看不清他們的臉,卻看得見那“小姑娘”好似忽然迴過了頭,又好像是輕輕笑著,朝著千瘡百孔的他喚了一聲:“哥哥。”


    ·


    ……


    “這是你甚麽人?”


    “別害怕,你沒見過我,我是汴梁兄弟會的景年,比他們小許多,你可以喚我哥哥。”


    ……


    “你是……玉——!”


    ·


    在那個名字即將脫口而出之前,“小姑娘”在唇邊豎起手指,搖了搖頭。


    有些名字,是不應留存的。


    若喊出來,則斯人再度與那個名字締結聯係,也將遵循天理,重新消散在人間。


    他啞在喉嚨裏,看著她效仿著身邊的男人起勢蹬足,再度衝向黑影。


    瑩白的二人在黑影中周旋、飛舞,像劍客,像太極,像兩截斷劍上倒映著的、厚雲間晦暗的月光。


    年輕人耳邊不斷傳來兵戈相接的聲音,眼前相繼倒下一片片黑壓壓的人影。黑衣人倒地的聲音此起彼伏,那沉悶的響聲從腳下的屋宇傳進大地,又從大地盡頭傳到天邊,遙遠的響動翻滾起來,化作一陣南來的風。


    混亂之中,身後不知何處突然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火炮轟擊聲,遠處尖叫紛紛響起,他扭頭迴望,但見西門下濃煙四起,一隊人馬如利箭般穿透煙幕,策馬飛奔。


    那為首的是個青袍男子,手執令旗,高指黑雲,領著塵煙一道踏破寧靜,殺向城北而來。


    “梁山好漢在此!賊子宵小,都聽好了!交出我家兄弟,速速束手就擒!”


    “兄弟們,看那兒!那裏好些個人,中間站著的,是不是咱們兄弟?”


    “是他!兄弟們,把看家本事都亮出來!咱們衝上去,救出景兄弟!”


    “是!”“好!”


    “景兄弟!莫怕!你好哥哥來也!”


    ·


    梁山兄弟策馬而來,蹄聲響徹雲霄;


    白影劍客分立兩旁,持劍寸步不讓。


    ·


    年輕人立於愈發晦暗低沉的夜空之下,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忽然露出欣慰而釋然的笑容。


    他的戰鬥還未結束,但此時此刻,他不再是一個人。


    不——或許從他離開汴梁時起,這趟旅程,他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他的身旁、腳下,陰陽兩界中、五湖四海內,江山萬裏間,無處不是他的兄弟姐妹。


    不論是活著,還是死去。


    馬蹄聲伴著殺聲翻滾在陰雲之下,他站在黑影當中,握緊殘劍,仰天而笑,笑得無聲無息,更近乎於歎。


    笑罷,他流下淚來,淚珠縱橫,淌進衣衫,滲入傷口,痛得他將劍攥得更緊。


    他奢侈地用盡最後一絲迴光返照般的力氣,朝天舉起斷劍。


    如同唿應般,他聽見天頂上的層雲裏,傳來早春時節醞釀已久的第一聲驚雷。


    蒼穹蔽月,如龍在野。


    雷驅輦駕,天下驚蟄。


    天際處,升起一線曙光。


    白袍刺客踉蹌著放下手臂,搖搖欲墜,斷劍倏然落地,連同他白色的身軀一同跌下屋簷,直直墜落,猶如折翼的鷹。


    ……


    “阿媽,阿媽,鷹是會死的嗎?”


    “不會的,我的小唿格勒喲,鷹是不會死的。鷹啊,是離長生天最近的神明,它們會越飛越高,飛呀、飛呀,會一直飛向太陽呢。”


    “可是阿媽,一直飛下去,鷹會累嗎?”


    “那是當然的,小唿格勒,鷹也會累的。每次鷹累的時候,就會從天上飛下來,在大地停留一段時間,然後重新振翅翱翔,而這次翱翔,會比上一次飛得還要高呢。”


    “阿媽,阿媽,鷹飛到太陽裏之後,又要做什麽呢?”


    “它們會變成太陽的一部分,我的孩子。它們會照亮天空和大地,在天上保佑著阿勒青和唿格勒,讓你們平安長大,變成像鷹和狼一樣勇敢的勇士呢……”


    ……


    “孔家哥哥,你害怕麽?方才伯父好像不是同咱們開玩笑……”


    “嘁,誰害怕這個,左右沒旁的去處,跟著就跟著唄!”


    “那你說,咱們就這麽答應了,長大以後,會不會真的像伯父說的那樣,忽然哪天就死了?”


    “唔,沒想過。想這個做甚?大不了,在長大之前咱們一塊兒躲起來,不就死不了了?”


    “可是伯父說……”


    “哎呀,就知道伯父伯父的,煩人!想死就去死,不想死就不去死,這還不簡單?好了好了,你往旁邊去一點兒,多給我勻些褥子,我要睡覺了!”


    “那要是想死但死不了,不想死的卻死了,怎麽辦?”


    “啥意思,我聽不懂……哎呦,你哪兒來那麽些怪問題,反正我才不要死呢,誰要我死,我就跑!我躲起來,藏得嚴嚴實實的,誰也別想找著我,隻有我自個兒知道在哪,嘿嘿……”


    ……


    “哥!我情願一人受盡責罰,隻求你放過他們……死罪也好,活罪也罷,我全都認,隻要能以我人頭一顆抵換全家性命,我也甘願!怪隻怪阿年不孝,不能再報答爹娘與哥哥,隻願哥哥成全弟弟一死,放過那些兄弟,莫要打擾滿城無辜百姓!”


    “我長你十二年,你我手足相伴時日不過六載。可就為這六年,我甘心再用十二年換你平安無事,隻因我還盼著我的弟弟能再親口喚我一聲兄弟……可如今,十年分別換作十年相親,你的兄弟從來隻有那些賊寇,而至於我今夜要如何才能保全性命,你卻一次也不肯想。看來這些年的苦心,算是白白廢了!”


    ……


    “醫者以生救世,俠者以死證道……原來生與死並非毫無意義,生死之間,便是‘世道’……”


    “是啊,二公子。但生之意義較之死,孰更大些?這個問題,我一直不太明白。我做的事,是教人從死裏還生,可若說生比死意義更重大,我又有些猶豫……這個問題,二公子可有甚麽妙想?”


    “不敢不敢,大夫飽讀經書,景年可不敢班門弄斧。不過,生時可造功名利祿,死時可比鴻毛泰山,我倒覺得,生自有生的道理,死亦有死的意義,沒有甚麽貴賤的分別。”


    “說是無甚分別,但世間人人都願意生,哪裏會有人願意死呢?”


    “若一人死能換得萬人生,則我願意。”


    “此話當真?我卻覺得若二公子活著,遠要比死去的意義大上十倍百倍。以一換萬固然好,可萬人終究也是個有限的數目,這世上豈止一萬人?你便是為了連你我在內的更多個萬人,也得好好地活下去啊。”


    ……


    ——張家兄弟,年哥兒,二郎!


    活下去,你要替我們活下去!


    替我們繼續走,繼續往前走!


    替我們腐爛的雙眼,去這條路的盡頭看一看!


    看看那個處處長滿火把的世界,是不是連天上的太陽都要自慚形穢!


    “孩子,都聽到了罷?他們啊,憋得可不輕哪。黃叔我啊,雖然盼著能再見你,但你還遠不到要來的時候……唉,傻孩子,來日方長,速速歸去罷……”


    ……


    “說甚麽傻話,說甚麽想來見我?趕緊給我滾迴去,都說了誰也別想找到我,你也一樣,便趁早死了這條心罷,你找不到我!也別成天覺得自己背著多大的擔子,你活著,世上好歹多一個人活著;你死了,連個屁也算不上!行了,不廢話了,你要想死我可不攔著,但你要死在我眼皮子底下,你看我不把你揍得喊爺爺!”


    ·


    ……


    想活的,一人去了;


    要死的,眾人攔著。


    尚還是鴻毛一片,縱死了哪堪撼地?


    隻道我生十八年,看不穿生離死別。


    真個是時也,命也。


    到頭來、還是嶽山負盡,方窮碧落;


    待明日、人間辛苦嚐遍……


    再下黃泉。


    ·


    ·


    不知過了多久,景年驟然睜開雙眼。


    一條掛著肉幹的橫梁闖入視野,耳邊嘁嘁的嘈雜聲忽遠忽近。


    這是何處?


    但見周遭像是誰人的臥房,卻又比臥房簡陋幾分。


    這是甚麽地方,莫不是陰曹地府?


    他眨眨眼,還在呆呆地瞧著頭頂橫梁上琳琅掛著的東西,卻聽耳邊不遠處響起一聲響亮的吆喝:


    “王家好豆腐來!上湯的好豆腐!”


    喊聲迴蕩開去,久久未歇。


    ·


    ——原來鬼門關前,徘徊躊躇,終被阻截。


    歸去來兮,複又是,紅塵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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