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x. xx. xx


    “綿羊和山羊的比喻”,教誨人們如何在最終的審判日區分義人與惡人。


    我認為,自己雖然不是盡善盡美的好人,卻也絕非什麽十惡不赦的惡徒。


    可我卻不知曉,在那樣的審判到來之時,自己究竟會被安置在哪一邊?


    是綿羊,還是山羊?


    是那蒙福的右邊,還是被咒詛的左側?


    這個問題曾如影隨形地困擾我許久,我也曾就此向希珀爾發出詢問。


    然而,迴應我的,隻有那習以為常的沉默。


    我甚至懷疑,希珀爾什麽都沒有想——


    她從來都無需分辨對錯,也無需思考答案,更無需考量任何意義。


    一切都不過是命運的齒輪自然而然地運轉,朝著早已設定好的軌跡無聲前行。


    風聲唿嘯,夾雜著若有若無的低語,仿佛誰在誦讀著古老的祭祀典籍:


    [人的供物若以綿羊或山羊為燔祭,就要獻上沒有殘疾的公羊。]


    ……


    [他若獻一隻羊羔為贖罪祭,必是沒有殘疾的母羊。]


    ……


    忽然,我清楚地意識到了一件事:無論是綿羊,還是山羊,都能成為祭品。


    它們將自己的生命奉獻,隻為完成一場贖罪的儀式,洗滌無法挽迴的罪孽。


    如果僅僅以生命為代價,就能換得一場永恆無解的平靜,那又有什麽不值得?


    也許,這就是希珀爾為我安排的那條道路的盡頭,一個必然抵達的結局。


    可……為什麽是我?


    唿吸愈發沉重,後槽牙不自覺地咬緊,胸膛像是被什麽壓得喘不過氣。


    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是因為與蛇勾結?是因為曾經妄圖毀滅人類?還是因為摧毀了大半的童話鎮?


    但說來也真夠諷刺——


    就算有一個答案,就算真的有什麽該死的解釋,那又如何?


    答案或許從來都不重要,而此刻的我,甚至連渴求答案的力氣不存半分。


    至於希珀爾……


    她從來不需要向誰求取答案,因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答案。


    對她而言,真正能夠被稱為“重要”的,從來都不是我的疑問或掙紮。


    重要的,隻是這條注定的道路,和那無法迴避、無法繞開的終點。


    我的目光落在地麵的影子上,像是注視著另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自己。


    “希珀爾。”


    聲音低得像從喉嚨最深處擠出來的呢喃,沙啞得近乎溺水者最後的求救。


    風聲唿嘯著掠過耳畔,身體的顫抖著,卻並非因為那刺骨的寒冷。


    我能感受到,有一道永恆平靜的目光,始終輕輕地籠罩在自己身上。


    沒有解釋、沒有憐憫,沒有試圖共情的企圖,超越了我所能理解的任何範疇。


    我沒有再試圖去理解,甚至連“理解”本身的意義也早已模糊不清。


    隻是下意識地咽了一下,將某種不可名狀的酸楚強行壓迴胸膛深處。


    盡管已經不清楚,這樣努力的強作鎮定,是否還有半分存在的意義。


    “你曾經說過……”


    我抬起頭,目光勉強聚焦在希珀爾的身上,與她對視。


    “你可以幫我解決那股力量帶來的一切問題。”


    “即便……後果是我消逝於無形。”


    聲音顫抖,不知是在質問還是在懇求,卑微得連自己都分不清。


    “要不——告訴我,你會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聞言,希珀爾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那恬靜的微笑依舊掛在她的唇邊。


    身影靜立於天台中央,如同教堂中的大理石雕像,冷峻完美,毫無破綻。


    溫和的聲音自她口中緩緩流淌而出,如同河流中搖曳破碎的月光。


    “如果這就是你的選擇。”


    話音落下的瞬間,希珀爾輕輕抬起一隻手,有什麽東西悄然浮現掌心之中。


    心頭微微一動,我將目光從她的臉上移開,不由自主地追隨而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紡錘。


    無數繽紛的絲線纏繞其間,根根色彩熟悉無比——都是我曾親手編織的。


    像被賦予了生命般,它們從紡錘中緩緩延展,穿越這片空曠的天台。


    遊走著交錯著,也不知是想要將星辰分割,還是要纏繞成一個巨大的繭。


    繽紛的色彩在眼前翻湧,逐漸吞沒了四周的一切。


    我的視線被迫跟隨絲線轉動,意識也隨之逐漸模糊不清。


    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希珀爾正在利用那些絲線,悄然改變著什麽。


    奇怪的是,我對此沒有恐懼,沒有抗拒,也沒有掙紮。


    隻是靜靜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就像在俯視某場與自己毫無幹係的表演。


    一些畫麵在交織的絲線中浮現,清晰得觸手可及,卻又像水中倒影般虛幻。


    我看到了——


    希珀爾與伊西斯在陽光溫柔的午後共飲下午茶,淺笑間相談甚歡,仿佛就連時間都為她們駐足;


    希珀爾身處仙境,白皙纖細的手輕撫懷中毛茸茸的小動物,聆聽著那大概永遠都沒頭沒腦的對話;


    希珀爾優雅地倚在舒適柔軟的沙發靠背上,安靜地旁觀玄子在工作室中專注忙碌……


    這些畫麵明亮、溫暖、完美,與希珀爾的存在如此契合,仿佛天生就該如此。


    然而,就在某個無法言說的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這些畫麵是屬於我的。


    承載著我的足跡,鐫刻在我的記憶之中,甚至編織成了我的存在本身。


    希珀爾正在我的過去……甚至是將來,悄然剝離,全部嫁接到自己身上。


    對此,我並未感覺到任何撕裂的痛苦,卻也談不上半分輕鬆與釋然。


    像是沉浸在一場盈滿溫水的夢境裏,色彩逐漸褪去,輪廓愈發模糊不清。


    所有熟悉的溫度都變得冰冷而遙遠,隻是一場近乎平和的溶解與坍塌。


    我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正在消失。


    有了誰作為替代,答案不必再追尋,後果自然也毋須再承擔。


    那麽……代價是什麽呢?


    伊西斯的微笑不再屬於我,小動物們不會為我預留一個茶會的座位。


    甚至,世界滅絕動物墓地的墓碑前,百合花也不是我曾親手放下的那一束……


    存在的意義被徹底剝奪,從此化作一個無人記得的空洞,再也無風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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