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牆包圍的小院落中,高大的槭樹下,三人正在納涼。


    五十多歲的老者躺在竹椅上,抬手拿卷舊書,遮擋住樹蔭漏下的陽光,漫無目的和中年人談話,在他們身旁,相貌十分周正的女人正在細細擇菜。


    武章師傅正在磨刀,用手指輕拭縫紉,十分滿意,開始給刀柄纏絲。


    “五郎,這是給誰的長刀?”老者饒有興趣的看著,想想後笑道:“肯定不是給武章的,給他潑風戰刀更好,這麽細長的一把刀,應是給主父元的吧!”


    武章師傅來曆神秘,駐操營的老人們都喊他“五郎”,他的過去,大家也不清楚,隻知道他是夫真人,十多年前來到駐操營。剛來時,河間話是一竅不通,這麽多年了,也能說口流利的河間話了,讓大家慢慢遺忘了他的身份。


    五郎點頭,“是給主父元的,讓他沒事練練。”


    老者笑著搖頭,“衝鋒陷陣的是武章、公明和破奴三個兒郎,主父元將來注定指揮千軍萬馬的,多教他兵法,你久曆戰陣,可以為師。”


    老者是北方六鎮的總鎮任武原,年近五十,由於過度操勞,臉上布滿了深深皺紋,頭發也有些灰白,因為有些禿頂,總戴著武麵大冠。


    五郎笑道:“有你總鎮在,誰敢說懂兵法,那是見笑大方了。”


    婦人點頭言道:“我家五郎就是莽夫,哪懂什麽兵法,還是讓他跟著劉師傅多讀讀書,以後有個好營生。虎子也五歲了,這打打殺殺的,我也怕了,我可有個男人死在戰場,這沒了男人的女人,也就沒了依靠。我被夫家賣了,也是我命好,能碰到大人和五郎,這十來年能伺候這幾個孩子洗衣吃飯,也是福分,可是這男人刀山火海的去趟,雖有功名,女人也是擔驚受怕。”


    婦人名叫鍾君卿,三十多了,丈夫戰死,沒留下子嗣,便被婆家賣給任武原做奴,來到駐操營後,十多年中伺候這幾人,給他們洗衣做飯。


    任武原沉默片刻後言道:“飛軍營有上百遺孤,沒到從軍年齡,不能發餉,我就帶了過來,教他們騎射,長大也好建功,要不五郎就做個教頭吧!”


    五郎提醒道:“這上百人,不知道的還以為大人養私兵那,讓人告到大平城,公上就是信任大人,怕也有番波折,古來主公最忌諱的就是大將豢養死士。”


    任武原歎了口氣,“我何嚐不知,可是這些都是隨我征戰的親軍遺孤,我也沒敢和公上提及,我若是提及,公上允了我,其他將士會怎麽想?都是戰場殺敵,為何厚此薄彼?若公上不允我,公上會怎麽想?這事情是左右讓人為難。”


    鍾君卿也深以為然,“先不說這事合不合理,大人招不招人嫉恨,這上百人的供養也是大問題,任叔就是總鎮,俸養這些孩子也有些困難,這百人吃的喝的也都精細,大人能從軍餉中私下扣除部分來,過了一兩年,也就度過這難關。”


    任武原搖頭,堅決迴絕,“上梁不正下梁歪,這種事一旦開了頭,下麵的大小將士就依樣學樣,這喝兵血,吞兵糧的事,還是別開頭,開了就不定亂成啥樣!這麽多年都挺過來了,頂多再有三年,孩子能入軍籍了,到時就是國家的兵了,就由國家來養了,這飛軍營也可以殺敵報國了,了了我的心願。”


    安五郎纏完細絲,拍了拍手,起身將長刀揮舞起來,舞的團團刀花。


    任武原禁不住大聲喝彩,“好刀法,你就將這刀法傳給兒郎們。”


    這時,跑過來五歲的幼童,光著屁股,臉上抹著泥巴,上來就抱著安五郎的大腿,急急的大聲喊道:“爹爹把刀給我,快點給我。”


    鍾君卿上前,拉著男孩胖乎乎的小手,“虎子,以後要讀書,不學這個,我們這裏可是有個學問不得了的大師傅,以後虎子就跟著劉爺爺學讀書。”


    男孩很不情願,“我不讀書,我要耍刀,我要當英雄。”


    安五郎收起長刀,“對我太輕了,正好適合主父元用。”似乎想到剛才那個話題,安五郎問道:“對了,大人,劉師傅到底多大學問?”


    任武原坐了起來,麵者凝重,“劉師傅曾是皇領太學大學正。”言及此處,看到二人不為所動,便問二人,“你們知道這大學正是做什麽的?”


    見到二人搖頭,任武原崇敬的口吻言道:“那是執掌太學的大家。”


    見到二人依然沒有絲毫驚訝的表情,他們還不知大家的含義,任武原沉吟片刻,簡單通俗的問道:“東麵的鄰居,佶先生,你們說他學問大不大?”


    聽到了佶先生,二人露出敬仰的表情,鍾君卿禁不住的讚歎道:“佶先生可有大學問了,家裏四個孩子發蒙,還是跟著佶先生學的。街坊四鄰的,過年的對子,請客的帖子,上陵的碑文,請神的咒詞,有些人家的開業牌匾,可都是他寫的,人家還是秀士,管著幾十個士子那,當真是了不得的讀書人。”


    任武原笑了笑,“佶先生是秀士,在我們這駐操營教書,算是縣學士子的水平,再往上就是郡學,就是城間學府,再往上就是我們河間國學的左學,我們河間的文臣武將,很多都是從左學出來的,我早年也是在左學讀書。”


    鍾君卿覺得越來越高了,禁不住問道:“那太學那?”


    “那是最高學府,中土之中,皇領辟雍、東元東序、元越成均、邕梁瞽宗,這是四大官學;河間左學、常揚右學、北地上庠,這是三小官學;朝日文成和倭國泮宮是兩小外學,這五小官學是沒法和四大官學相提並論的了。”說到這裏,任武原話鋒一轉,“中土還有三個更厲害的學府,就是皇領太學、東元學宮和元越白犀書院,其中的太學,做學問最是了得。”


    安五郎明白過來了,不可思議的言道:“這麽說,劉師傅是最厲害的學府裏麵的師傅!這也看不出來啊,說的那些話還沒有佶秀士說的難懂。”


    任武原不屑一顧的言道:“師傅?人家是大學正,懂嗎?大學正,就是最厲害的師傅,皇領中書梁興奴,也是做過大學正的,在士林中很有名望。”


    “我們劉師傅也能做中輔的,他寫過《為政大略》,我們左學士子都要學的。他可是做過皇領權臣姚武的師傅,十五年前,上書替薑雲天鳴不平,隨著薑家被抓,姚家掌權,劉師傅就辭官迴了老家,河間公見太學大學正迴來,就趕緊讓他擔任左學大學官,掌管左學,本來是想讓他做上大夫的,可是劉師傅覺得年時漸高,精力不濟,就辭了大學官,迴家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去了。”


    鍾君卿很是驚訝的言道:“這麽說,劉師傅比你的官還大?”


    安五郎搖了搖頭,“怎麽可能,劉師傅明顯聽總鎮大人的話。”


    任武原笑道:“天下士子都知道劉龜蒙,誰知道我任武原是誰啊!出了河間地,我就是兩眼一抹黑。人家劉師傅到了那國,都能當個相國、正卿、大公士什麽的!劉師傅處世方正,是出了名的嚴師,正因如此,十多年前,才重金聘來。”


    安五郎試探著問道:“大人說主父元是撿來的義子,別人偷偷說是你的私生子。公明這孩子說過,主父元絕對不是撿來的,更不可能是大人的私生子。”


    任武原來了興趣,問道:“公明這孩子還說了什麽?”


    安五郎言道:“公明說,大人對主父元不像父子那樣親近,更多的是恭敬,不管誰和主父元爭吵,挨打的肯定不是主父元。大人身為總鎮,戎馬倥傯,卻雷打不動的來這裏給主父元上課,這絕不是義子和私生子能享受到的。破奴也有察覺,隻有金武章傻乎乎的把主父元當做撿來的兄弟,天天逗樂。”


    “這事你慢慢會明白。”任武原問道:“這幾個孩子如何了?”


    說起這幾個孩子,鍾君卿話就多了,“這幾個孩子中,公明和主父元喜歡讀書,破奴就差了點,武章是丁點書也看不進去,最讓劉師傅頭疼,總說他冥頑不靈,頑劣不堪,任憑劉師傅怎麽打,就是不愛學習,沾書就著,沒事還總到茶館裏聽說書,把野史當正本,拿著段子來駁斥劉師傅,讓劉師傅大為光火。”


    看到總鎮露出笑容,安五郎言道:“劉師傅評價這幾個孩子,主父元文武雙全,性格沉穩,遇事不驚;公明心思縝密,沉默寡言,是難得的大將之才;破奴隨機應變,善於騎射,幾乎百發百中,帶兵的良才;武章這孩子嘛,天生力氣大,遇事大大咧咧,卻是性情中人,最合我脾氣,平時教導這個徒弟最多。”


    任武原言道:“讓他們做好準備,要去襄平了。”


    安五郎有些驚訝,“怎麽了,大人,和朝日衝突了?”


    任武原搖了搖頭,“我們有重鎮襄平,朝日也有軍鎮安市,高勾驪人和我們雖然不時爆發小衝突,可是相互克製,倒也沒有大事。不過,現在的潦東,形勢不穩,朝日和夫真又要爆發衝突了,夫真從王都出兵,要攻擊朝日的桓仁老都仡升骨城了,那裏可是盛產黃銅,是個寶城。”


    安五郎很是激動,“大人,我們幫誰?”


    任武原盯著安五郎,警告的口吻言道:“五郎,複國的想法就算了吧,我們河間目標是南下,不是北上。實話告訴你,公上有令,絕不介入兩國爭鬥,隻管保境安民,憑你的本事,不要犯糊塗,在河間也能永葆富貴。”


    看到安五郎不甘心的眼神,任武原語氣更是嚴厲,“記住了!保境安民,不要越權作戰。要絕對保證主父元的安全,若是他有任何意外,你我就自裁吧!飛軍營也帶去,正好錘煉這支隊伍,多經曆戰火,多闖幾次戰陣,也有好處。”


    安五郎將長刀攥在手中,握住利刃,割破手掌,單膝跪地,沉聲言道:“大人,五郎當誓死保衛公子安全,隻做保境安民之舉。”


    鍾君卿見了五郎流血,很是心痛,趕忙進屋,找來布條,仔細包紮。


    任武原起身,抱起了虎子,笑言道:“走吧!我們該迴去做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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