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秋雨飄落,天氣微寒。成政殿中,太後、皇帝和大臣們正襟危坐。


    黑紗將麵孔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兩隻渾濁的眼睛,在濃烈的龍誕香的掩蓋下,太後身上依然飄散著若有若無的腐臭,這幾年來,太後不再露出真容,太醫解釋,這是因為太後得了奇怪的懼風症,隻要麵部受風,就會頭疼。


    氣氛沉默凝重,惶惶然有些壓抑。皇帝疲倦的開口,“有什麽話就說吧。”


    作為控告方,莊以質出列,兩眼烏黑,聲音嘶啞,很是疲倦的控訴道:“聖上,姚武身為少卿,鮮廉寡恥,在周家宴席中,公然調戲猥瑣微臣的夫人,致使微臣受辱,此事中都丞周廉貞、欽天監正周祿存可為微臣作證。”


    周廉貞誠惶誠恐的言道:“聖上,此事……”


    見姚武低頭沉默不言,皇帝擺擺手,“看來姚少卿認下此事了。”


    莊以質繼續道:“今日禦前殿審,不是為了個人意氣,挾私報複,微臣受辱事小,而是要為國除奸。微臣彈劾姚武十大罪狀,蔑聖辱尊、僭越違禮、貪墨索賄、任私結黨、挾政亂國,微臣彈劾姚武,隻有除此奸佞,才能撥雲見日。”


    見皇帝點頭,莊以質更是安心,“姚武明知微臣待詔禦前,為聖上效犬馬之勞,依然肆無忌憚,羞辱臣下,可見此人已是目無尊上,喪心病狂!若是姚武有尊上之心,斷然不敢做出此事;姚武不管身為三品下的中都令,還是三品少卿,出入警蹕,乘坐駟馬高車,就是二品中輔也不敢有此派頭,這是公然僭越違製;自姚武掌管少府以來,貪腐惡名,傳遍大街小巷,坊間有歌謠,‘盆子量金子,盆大位子大,盆小位子小’,更有甚者,更是利用職權,勾結商賈,將國庫納入私囊,若不是納賄貪墨,僅憑三品俸祿,三十八房妾室是如何養得活的?姚武不顧公器,濫用私人,上下勾結,置治下黎庶於不顧,專營利產,偷逃國稅;肆意收取苛捐雜稅,淩虐百姓,致使民眾對朝廷多有腹誹。微臣鬥膽進言,懇請聖上見罪臣姚武革職查辦,這樣才能匡正世風,肅清吏治,重獲民心。”


    聽完莊以質的慷慨陳詞,皇帝不動聲色,其實算是默許。眾人都盯著姚武,太後和姚政君麵色也都變得陰沉,大殿氛圍更是怪異起來。


    眾人看著姚武,投去各色目光,有的擔憂,又的仇恨,有的冷漠,有的更是幸災樂禍。姚武麵沉似水,他專注深思,整理思緒,想好對策,開口言道:“聖上,罪臣不敢欺君,周府發生的事情,罪臣承認,確有此事。”說著,口氣突轉,“不過,罪臣並不認同這就是蔑視聖上,罪臣就是再糊塗,再佞妄,再喪心病狂,也不至於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隻是事出有因,罪臣之所以請求聖上殿審,就是要讓諸公知道這其中的曲折。當日,臣去周府,是為了給周家喬遷賀喜,眾人心中暢快,推杯換盞,多喝了幾杯酒。”


    莊以質氣憤打算姚武,“姚武,你不要把此事往酒後亂性上扯,當日你清醒著那,以你的酒量,幾杯酒下肚,還不至於酩酊大醉。”


    公協教訓道:“莊學士,殿審是讓兩家說話,且等姚少卿講完。”


    見到公協說話,莊以質不得不退下,姚武繼續言道:“聖上,當時大家盡興,周廉貞要將教坊中的葉君姿獻給罪臣,讓罪臣帶迴家中。”


    周廉貞十分氣憤,“誰說獻給你了,我沒那個權力將其獻給少卿,她隻是給我等彈琴助興,少卿喜歡,自說要帶迴家去,我可沒說獻出。”


    姚武笑道:“聖上,罪臣記錯了,當日飲酒多了,很多事的確記不得了,反正是有將葉君姿帶迴家的打算。隨後莊學士也參加了酒宴,大家相談甚歡。”


    皇帝不耐煩的言道:“撿緊要的講,囉裏囉嗦。”


    姚武趕緊改口,“後來聊起了中都令接任者,周廉貞想知道下任中都令是誰,罪臣無知,倒是莊學士坦言,接任中都令的是大司禮黃高福。”


    姚武說完,皇帝臉色微變,下麵眾人都覺察到了。莊以質臉色也難看起來,心中暗暗後悔當日輕狂,因為這句活,留下了天大的把柄。


    “莊學士是聖上近臣,年少權重,春風得意,罪臣的確有些嫉妒,便多飲了幾杯,如廁時,見到院中女子,以為是陪同的葉君姿,不明之下,輕薄此女,萬沒想到竟是莊夫人,若是知道,罪臣萬萬不敢!莊學士大怒之下,用棍棒將罪臣的頭顱打的頭破血流,罪臣自知犯了混,就灰溜溜的離去。酒醒之後,自知得罪了天子近臣,心中也是惶恐,就有些不知所措了。次日,周廉貞前來,說能私下了結此事,不用直達禦前,不過要罪臣出萬兩銀子,用來安撫莊學士。”


    周廉貞麵色憤怒,“聖上,微臣有話要奏!這萬兩銀子,絕無此事,少卿這是含血噴人,混淆視聽!眾位同僚,我周某就是膽子再大,也不敢去姚府要那萬兩銀子,何況少卿對我也有提攜之恩,於公於私,我怎能做此事。”


    眾人都紛紛點頭,對姚武投來了鄙夷的目光,連皇帝也有些不喜。


    周廉貞繼續言道:“聖上,微臣去求私了是真。莊學士是我的妹夫,也是我的家人,受此等奇恥大辱,當時臣也有些不知所措,畢竟在家宅發生,不想醜事外揚,就想能壓下來最好,臣就讓少卿給莊學士賠罪,可從未提及銀子,倒是少卿講起了自己頭破血流,讓莊學士拿出幾萬兩銀子來了事是真的。”


    沒想到周廉貞倒打一耙,姚武恨恨不已,隻是聖前不敢造次,便壓製住心中怒火,麵色很是委屈的言道:“聖上,這麽多的太學門人在此,罪臣這張嘴,說什麽也說不過這麽多張嘴,罪臣無話可說,請求陛下發落。”


    姚政君也趕緊跪下,“罪臣姚政君,教子無方,致使其辱沒家風,養不教,父之過,罪臣連家都管不好,更不敢忝列相位,罪臣請求辭去相位。”


    梁興奴看不下這惺惺作態,厲聲言道:“姚相,姚少卿,這是為何?這裏是說話的地方,聖上參與殿審,就是讓兩家奏事,聽言觀行,以做聖裁,沒有人膽敢,也不能不讓你們說話!有話說話,有事說事,怎能動輒以辭職挾製聖上。”


    皇帝開口言道:“師傅所言有理,有事說事,不用這樣。”


    姚武麵露激憤,“梁相,在座的不是你的弟子,就是你的門生,我說一句,你們有十句話等我,難道你們就沒有合謀串供?”


    姚武這句話,頓時引來了太學門人的憤慨,公翊紹馬上站了出來,“姚少卿,不要胡亂攀扯,說的是你的案子,怎麽扯到太學門人這裏來了。”


    岑祖林也憤怒指責道:“就是,東拉西扯,南轅北轍,強詞奪理!”


    莊以質氣憤言道:“聖上,這就是姚少卿的做派,明知理虧,依然誣辯。”


    見到眾人紛紛指責自己,姚武冷笑道:“你們指責我,難道你們個個就是聖人了?以聖人自居,指責別人,自然是天下無不可責之人,無不可罵之事!莫說是我這個小小的少卿,就是聖上在你們眼中,怕也是能說成昏君庸主。”


    梁汝循笑道:“姚少卿,好厲害的手段,說著說著,就攀扯到聖上。”


    姚武冷笑:“太史公,做沒做過的,你們心裏都清楚,大家其樂融融,心照不宣,何必讓我一一說出來那!若是等我說出來,你們不怕臉上難看嗎?”


    公翊紹冷笑,“我公翊紹就不怕這個,今日倒要聽聽姚少卿的高論。”


    姚武笑道:“各有私心罷了,我姚武求利,你們這些太學門人求得是名,有何區別?你們願意聽,我就將道聽途說的事情一樁樁的給你們道來。”


    姚武先是盯著梁興奴,“梁相材標棟幹,城府凝深,潔身自愛,廉潔之名,譽滿中土!撰寫的《中天政要》,旁博引證,雄深雅健!三十多萬字,整整五卷上千頁,可謂是浩瀚巨著,付之諸梓,可謂文壇幸事。宗慈衍刻書時,請了當世書法大家虞世良撰寫,方冊堂來校書,善成坊來刻印。就虞世良的潤筆,怕就有千兩銀子吧!加上刻印,怎麽也有兩千兩吧!可臣曾耳聞,宗慈衍分文未收啊!”


    梁汝循立刻駁道:“姚少卿,這《中天政要》,全冊就是五兩銀子,已售上千冊了,扣了本金,善成坊也賺了數千兩銀子。別忘了,家父可沒要他們任何酬金,家父此舉是為了弘揚文明,開化人心,難道酬金不值幾千兩銀子嗎?”


    姚武冷笑道:“有太學和辟雍的學子還不得人手一本啊!”


    岑祖林無所謂的笑道:“好書,自然是人手一本了,這很奇怪嗎?”


    姚武嗤笑道:“岑相也是好大的氣魄,‘掀翻銀海散亂箔。素麟猖獗斷玉索,天雄仗劍決雲國,直衝九霄玉帝落’。何等豪邁氣勢,天雄手持長劍,竟把玉帝斬落,不知道這天雄是誰,玉帝何人?‘龍潛海角恐驚天,飄蓬江海歎世艱;等待風雲齊聚會,飛騰六合解民懸。’,就是哀民生多艱,等將來解民倒懸吧!”


    公翊紹笑道:“姚少卿,不懂就不要曲解,這是詠雪的詩。”


    岑祖林嘲諷道:“姚少卿其實是懂裝不懂罷了。”


    姚武笑道:“那這首那,‘道安何曾安,師都可歸都。滿朝龍虎輦,猶自說兵機’,這首可是新作啊,聽說元鎮陷落後,有感而發的詩文傳遍大街小巷了。”


    這詩嘲諷公家作戰無能,失去了重鎮元鎮,公協臉上頓時罩上了寒霜。


    岑祖林躬身言道:“聖上,這首詩的確是微臣所做,隻是作完後,覺得偏激,大有不妥,隨手扔了,沒想到還是被姚少卿察覺了,姚少卿真是好手段啊!”


    姚武冷笑道:“岑相,我姚武愚鈍,不知你詩句中的意思,可是這裏有這麽多的大學士那,難道他們也不知道這些詩中的意思。”


    公道安憤慨的言道:“微臣愚鈍,不知道理解的對不對,我理解的是,岑相寫這些詩來直抒胸臆,借機愚弄朝廷,內含妄自尊大,實則包藏禍心。”


    公協也氣憤的言道:“訕瀆謾罵,怨望其上,這那是做臣子的本分。”


    梁汝循趕忙出來解圍,“不過是一時的牢騷罷了,包藏禍心倒是不至於。”


    姚武言道:“包藏禍心的不隻是岑相一人,你太史公其實也有此心。”


    梁汝循輕笑道:“姚少卿,倒是想聽聽你的高論了,我可不喜歡作詩,家有先帝賜下的幾千坰地,日子還能過得去。我是太史令,掌管清水衙門,家中也沒有三十多房妾室要養著,不用非要奪人妻女,非要收那些孝敬,非要侵吞國庫。”


    姚武笑道:“罪臣聽人說過,聖上對太史令的評價,誇讚太史公記史,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是良史之才,卻也有不足,便是喜邀直名。”


    莊以質驚駭的看著姚武,因為這番話,皇帝隻是對自己說過,怎麽就泄露出去了那,趕緊跪下,“臣下絕無泄露,望聖上明斷,追查此事因何泄露。”


    皇帝麵色沉沉,卻是好言寬慰,“起身吧!天子所言,自然可昭示天下。”


    姚武言道:“罪臣見過農朝實錄,講到大正帝駕崩之事時,雖無明言,卻在言語中多有閃爍,更是在字裏行間若有所指,含沙射影,言及聖上得位不正。”


    梁汝循被激怒,“姚少卿,你告訴我,哪裏有這個意思了?”


    姚武朗聲念道:“帝應苑畋獵落水,迴宮微恙,次日而崩。”


    梁汝循冷冷言道:“難道當日不是如此嗎?哪裏說的不對了?”


    姚武麵露冷笑,“為尊者諱,親者諱,賢者諱,才能公取大義,是為春秋筆法。而太史公斷章取義,若有尊上之心,應記錄‘帝應苑畋獵落水,途入中丞府,迴宮不適,次日而崩’。太史公暗指太後謀害先帝,如此一來,豈不是聖上得位不正!薑家謀害了先帝業已查清!太史公怕是還記得薑家對梁家的擢拔之恩吧!在奏章中,更是為薑家張目,竟然說我姚武構陷薑家,這不是為了邀買直名,這是打算另起爐灶啊!莊以質持寵而驕,泄露天機,為太學門人私傳聖意……”


    臉色陰冷,不置一言的皇帝臉色鐵青,無心再聽,猛然站了起來,怒喊道:“夠了,閉上你們的臭嘴!”目光逼視眾人,冷冷言道:“莊以質迴太學為學正吧!梁汝循迴太史院,好好看看史書還有什麽問題沒有,公翊紹也迴太府,你們三人還年輕,還有機會到朕的身邊來,這裏留下岑相和楊學士二人吧。”


    “殿審已畢,交給大司寇判決吧!”說罷,皇帝轉身離去。


    太後含糊不清的言道:“案情明了,諸公在此,大司寇做判決吧!”


    “謹遵太後懿旨。”姚弼士轉身,高聲言道:“姚少卿醉酒失態,行為多有闕失,按律,姚少卿罰俸三月,以儆效尤,諸公看這個判決如何?”


    太後冰冷的聲音從麵紗後傳來,“老身看,這樣不公,罰俸半年,將罰金交予莊學正作為賠償。莊學士,老身代我那個不成器的弟弟給你陪個罪,老身也賠償令夫人十匹絲綢,算是對尊夫人的宣慰,老身這麽處理,莊學正滿意否?”


    莊以質無奈的點頭,俯身叩拜,“微臣叩謝太後天恩。”


    太後下座,扶起莊以質,好言寬慰,卻對姚武怒罵道:“盆子,此事到此為止,若是你還不遵紀守法,不待聖上降下聖旨,老身就親自圈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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