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晉一怔怔地坐在後殿,聽先前那幾人的意思,他們都有意選莫崖做弟子,自己卻不是他們選擇的對象。昨日葉一城問自己是否想加入劍宗,自己還以為是被看中了,卻沒料到前殿的那幾位前輩竟然看都不願意看自己一眼,心中不免歎息一口,暗想若是沒被選中也不打緊,大不了就下山去罷,繼續踏上尋找爹娘的路,反正葉宗主匆匆相告,自己也還沒有下定加入劍宗的決心。


    莫崖看到他失望的神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問他道:“你在想什麽?”


    “沒……沒什麽。”


    楊晉一苦笑一聲,想了想,覺得沒有被選中也沒什麽了不起,且又不想讓對方看出自己心中難為情,索性大方道:“我可能要下山啦。”說完,咧嘴一笑,但想到自己一人下山,烏鴉也已兇多吉少,一種淒苦悲涼的感覺自心底油然而生。


    莫崖輕歎一聲,他本來想說些寬慰他的話,但細想一下,又忍住話頭沒有開口,他每看一眼楊晉一,就不禁想起那晚葉一城在遊羅刹群中救下對方的場景,也就忍不住想起過去的自己。


    他出生那日,天降暴雨,寨子所在的山坳裏發生了山體滑坡,父親和一些人躲避不及,被落石砸死;三歲那年,母親不知道害了什麽怪病,短短三個月的時間裏,整個人就瘦成了一副骷髏架子,在一個寒冷而陰沉的早上,母親死在了那張破舊的草席上。也是從那時候起,他開始和祖母相依為命。十一歲那年,他和同寨的小孩追逐,不小心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在了村中的那口聖泉裏,將泥漬弄進了那口清澈甘甜的聖泉之中,當天晚上,附近山上突然躥下好些妖獸,它們闖入寨中,咬死大部分牲畜,還闖入人家中害人性命,族中人奮力相搏,經過一夜鏖戰,寨子裏犧牲了三十多口人,而他的祖母為了保護他,被一頭妖獸撕碎了身體。也是從這一夜開始,他在寨子人的眼裏,就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災星。


    那一天晚上,他在無盡的恐懼和哀傷中一直熬到了天亮,方才眼餳骨倦的閉上了眼,正當他沉浸在噩夢不絕的夢中時,身上忽然傳來一陣劇痛,他驚跳起身,卻發現自己周圍站滿了滿臉憤怒族人們。


    這些人表情憤怒又可怕,大罵他是災星下凡,說要用火將他燒死祭天,而在這場浩劫中失去了親人朋友的那些族人,還不斷地用藤鞭抽打著他幼小的身軀,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哭嚎,他求饒,卻得不到任何人的憐憫,當聲音嘶啞了,喉嚨裏就如同吞下了一把尖刀,刺辣辣地疼,他認命了,他甚至覺得自己死了最好,畢竟眼前的這些人從來沒有接受過自己,縱是活下來,這一生也隻有孤獨和痛苦。


    他妥協了,他放棄了,他深深地閉上了眼,就在他萬念俱灰,準備向命運低頭的時候,命運之神卻突然將他從絕望的懸崖邊拉了迴來——葉一城從天而降,將奄奄一息的他從那些殺紅了眼的族人手中救去了。


    接下來的兩年時間裏,他一直在中州邊境的老農家裏過活。


    這期間,葉一城每隔兩個月就會來探望一次自己,同時教自己一些強健體魄的方法。在那對夫婦和葉一城的關懷下,他逐漸走出了過去的陰霾,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從那時候起,就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屬於將自己救下來的葉一城的了,所以當葉一城說起自己的打算和計劃時,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楊晉一難道真的沒有下定加入劍宗的決心嗎?


    當然不是。


    自從得知劍宗在江湖上的地位,又看到樸混峰上的美景,他已經幻想著自己能在這裏生活。他和烏鴉從滄州往中州的這十餘天裏,見識過太多厲害的人物,那些人任意飛躍在天空,好似故事裏的神仙,好不愜意,他想自己若是能學到這樣的本事,一定要在天上瘋了一般的撒歡,更重要的是,他也不用擔心遇見毒宮那樣的壞人了。可如果真的沒能留下來,那他也不會求宗主或者其他人收留自己,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有著一股男子漢應該具有的骨氣。


    淩白再次過來領他們的時候,見兩人都在發呆,幹咳一聲,朝兩人微微一笑。


    兩人見是他又來了,連忙站起身上前迎接,淩白介紹自己道:“我叫淩白,是樸混峰的大師兄,日後有什麽事情,盡管和我講,隻要不違反門規,我什麽事都能幫你們。”


    他的這番話讓楊晉一心中一喜,心想自己難道也能留下來嗎?懷著惴惴不安的心,他和淩白一起迴到前殿。


    前殿裏,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和莫崖的身上,葉一城站在高屏下,對莫楊二人道:“我問你們,你們可願加入我世門劍宗?”


    莫崖斬釘截鐵道:“弟子願意。”


    楊晉一心中激動,也學著莫崖急道:“弟子願意!”隻是他過於激動,說話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很好。你們跪下罷。”葉一城很滿意地點點頭。


    兩人在葉一城以及他身後那些祖師畫像前跪下,又聽葉一城道:“既然入我劍宗,就必然受我劍宗門規的約束,本派門規禁令共有一百零八條,每一條都需要弟子銘記於心,嚴苛遵守。劍宗建派之始,始祖師立門規一百零六條,曆任前輩掌門虛懷若穀,解弦更張,不斷改善門規製度,至第七任宗主俞禹子處,方才增添了兩條。劍宗的曆史,已有一千三百五十三年之久,這一千多年間,江湖形勢瞬息萬變,稍有不慎,一個門派就將改姓易代,甚至墮入萬劫不複之境地。我們世門劍宗,雖曆經數個亂世,內部也曾有過風波,但仍能屹立江湖的根本,是離不開曆代祖師前輩所立下的這一百零八條門規禁令。”


    他說的語重心長,讓兩人覺得劍宗傳承不易,同時,兩人都隱隱感覺這些約束弟子的教規教條是極具凝聚力的,因為隻有萬眾一心,一個群體才有足夠的力量和底氣踏平坎坷,一往無前。


    “如今,宗門內部雖然隻有數百位弟子,但飄泊江湖,遊曆四方的前輩同仁卻是數以千計。江湖人眼中,咱們世門劍宗是名門正派的表率,所以無論是誰,隻要還是劍宗的人,絕不能違反門規,在外為非作歹,做離經叛道之大錯事,犯欺師滅祖之大罪事,否則一經查明,無論這人身在何處,我們劍宗都將尋到他,並按門法清理門戶。”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嚴肅至極,目光有意無意地向著師弟師妹的方向望去,俞東來被他的目光掃到,不禁在心中泛起嘀咕,好在葉一城的目光最終停在了他身旁那張椅子上,那身材略微有些發福的師弟嶽乘風的身上。


    “嶽師弟,讓你們重劍峰的弟子將咱們劍宗的門規向他們兩個陳述一遍。”


    嶽乘風原本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聽到葉一城讓自己選弟子出來陳述門規,臉上表情登時一變,趕忙從椅子上坐直了身子,目光向身後弟子掃過去,但見眾弟子一個個眼神閃躲,個個臉上露出怯意,一時間如坐針氈,叫這個不行,叫那個也不是,心裏暗暗叫苦。


    最近兩年,他為了自己的重劍峰能在五年後的宗門弟子比選大會上取得好成績,每日的功課裏,已經將葉一城強烈要求的這一項給省去了。這兩年,他著重培養和提升弟子的修為,卻疏於弟子對門規的牢記與灌輸,這種事情在他眼裏無關緊要,但在宗主葉一城眼裏,卻是極其嚴重的錯事。這位嚴厲到近乎不近人情的師兄,對這方麵有著六親不認的執念,並且三令五申的要求大家堅持做這件事,卻沒想到自己當師弟的竟然暗中“偷懶”,將宗主師兄的要求撇在了一旁。要知道這可是大罪,嚴重程度完全能讓葉一城在這大殿裏怒吼咆哮一番,說不定,還要對他這個師弟動手哩。


    他可不願在諸位晚輩麵前被葉一城說教一通。


    過去的慣例,這種事情往往都由宗主一脈的弟子來陳述,今日葉一城一改往日作風,讓重劍峰選弟子來陳述,一來,他是想告訴兩位新人,山中任何一脈弟子都將門規禁令牢記於心,意在讓他們對這些條條款款心生敬畏;二來也是趁此機會,讓嶽師弟的弟子在諸位長輩麵前出出風頭。


    過去的一些年裏,由於淩白成長的過於迅速,在短短六年的時間裏,已經從明清境第一層一躍至明清境第二層後期,要不了一年半載,隻怕就會突破至明清境的第三層,這精進的速度,著實令人咋舌,這兩年門中弟子的風頭,也全被他樸混峰的大師兄給搶去了,其餘人隻能望而興歎,要追他的速度,那是萬萬無望的了。


    劍宗的修煉境界共分四個階段,分別是混沌境,初陽境,明清境和還虛境。這四大境界,每一大境界都分四層小境界,除了初陽境第三層和第四層,其餘每層小境界與上一層小境界相比,都又有著天壤之別。從一層小境界突破至下一層小境界,就好比徒手攀援萬丈絕壁一般,困難重重,而且修煉得越到後期,就越是困難,一旦遇上瓶頸,修為止步數十年不進也是常有之事。


    劍塚峰長老成瀾滄,當年為了從明清境第四層突破至還虛境,閉關足足七十一年,如今劍宗的執事基本上都在明清境第三層和第四層,劍宗裏突破至還虛境的,也隻有葉一城和其他四位首座長老。除此之外,下一個能突破至還虛境的人,劍宗裏公認的也隻有樸混峰淩白一人了,畢竟非天賦資質極高者,是絕不可能在短短六年時間裏突破幾乎兩個小境界。


    葉一城見嶽乘風似是猶豫著不知道叫誰,而嶽乘風也看出葉一城即將對自己開口,心中已經做好弟子答不上來的打算,卻聽隨自己一道前來的大弟子陸九成在身後輕聲喚自己,迴過頭,見這小子朝自己擠眉弄眼,示意自己選他出來陳述門規禁令,心中大喜,麵上不做任何表情,幹咳兩聲,略顯勉強道:“那就你來吧。”說罷,他迴過頭將幾上的茶杯端起來,揭開蓋子,對著茶水一邊搖頭吹氣,一邊道:“這麽好的機會,我重劍峰上這麽多弟子,怎能全都成全的了?”


    這話自然是說給葉一城聽的。


    葉一城心中苦笑,但細細一想,也確實是自己樸混峰近年來搶走的風頭太多了,便也不跟這位師弟計較。


    一旁的俞東來見嶽乘風得了便宜還賣乖,甚至還出言抱怨,著實是有些不識好歹,頗有譏諷意味的道:“怎麽成全不了,你讓他們站在前麵站成一排,每人說一條,每個人都能表現一番。”剛喝了一口熱茶的嶽乘風聽聞此話,幾乎將嘴裏的茶水噴了出來,白了一眼俞東來,知道對方先前受了自己和盧月的氣,現在正找機會變著法兒出氣,便撇著嘴,哼了一聲道:“那倒不必了。”便不再搭理對方。


    那位叫陸九成的重劍峰弟子還沒念完門規禁令,地上的楊晉一已經痛苦的想跳起來活動活動了,跪在石板地上這麽久,雙膝早就劇痛難忍,待陸九成念完,他頭昏腦漲,雙腿幾乎感受不到知覺,欲要活動一下,奈何四周盡是盯著自己和莫崖的眼睛,自己根本不敢動彈半分。


    他餘光瞥向一旁的莫崖,心中暗暗佩服,心想一起跪了這麽久,他竟然連腦袋也不動一下,簡直就像根木樁子一樣。


    當陸九成將一百零八條門規全部念完,眾弟子看向這青年的眼神紛紛充滿了欽佩之意,尤其是宗門的一眾執事,對這陸九成的表現是頗為滿意。這件事過後,嶽乘風問過自己峰上的弟子,結果除了陸九成,其他弟子無一背誦記牢,一時間冷汗長流,便重新將這件事放在每天必修的內容裏來。


    葉一城讓跪在地上的兩人站起來時,楊晉一如臨大赦,站起來時雙腿打顫,或是跪的太久,他竟然雙膝一軟又跪了下去,慌亂中他從地上趴了起來,卻聽到周圍人傳來一陣譏笑,自己的臉刷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兒。


    正當他頭腦嗡嗡作響,不知所措之際,就聽葉靈珊在旁叫道:“笑什麽笑,不許笑!”她說得很大聲,整個大殿的人都迴蕩著她的聲音。


    楊晉一偏過頭去看她,隻見她正瞪著身旁的師兄,臉上的表情顯得甚是嚴肅,他心中感激對方為自己說話,卻聽葉一城沉著聲音道:“靈珊。”葉靈珊縮著脖子,看了一眼表情嚴肅的葉一城,趕忙躲在了一臉尷尬的大師兄淩白身後。


    葉一城對自己的這位小女兒是頭疼的很。


    這娃娃的性格也不知道隨他和祝宛如兩人哪一個,平日裏說話做事大大咧咧,聰明是聰明,就是這性子著實是直了些。


    前年,葉一城在外遊曆的師弟劉一山老來得子,特意迴山上來找葉一城等幾位師兄喝酒慶賀。其實這人說老也談將不上,他甚至比葉一城還要年輕二十來歲,隻是修為不如對方,停在明清境第四層幾十年未能精進,人看上去自然就比葉一城要老上許多。祝宛如領著她前去向這位師叔道賀,卻沒想到這孩子當著劉一山的麵說了一句:“師叔,你這麽老了怎麽還能生孩子?”這教他夫婦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去年煉藥大殿的一位女弟子因為試藥,導致臉上生出好些黢黑的胡須,這家夥得知以後,不知道事情輕重,竟然從山下弟子寢舍一路叫著嚷著奔到了煉藥大殿去看熱鬧,直接導致峰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


    女弟子得知自己的不幸已經天下盡知,伏案大哭一場,好在服下妻子祝宛如的解藥後,臉上的胡須盡數消去,小女兒又向她誠懇的道歉後,這弟子的情緒才算平複了下來。


    夫婦倆平日裏教育她說話要分場合,懂分寸,可這女子什麽都好,就是這方麵的毛病始終沒能改過來,也可能是從小在師兄師姐們的寵溺中成長起來的原因,讓她說話做事,從來不給旁人一點麵子,畢竟周圍的這些師兄師姐,都要讓著她點,誰讓她還是一宗之主葉一城的女兒哩。


    不過這小家夥的確也是聰明得緊,竟然還知道指桑罵魁那一套。他看到小女兒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自己峰上的弟子並沒有任何人露出笑意,但她盯著身旁的師兄大喝,顯然意在喝止其他幾峰的前輩和師兄,這姑娘啊,讓他葉一城是又好氣又好笑。


    殿內的人都在葉一城叫出“靈珊”二字的時候,就全部安靜了下來,他看了一眼漲紅著臉的楊晉一,道:“今天當著劍宗諸位長輩的麵,我將劍宗的規矩與你們講了,你們務必牢記於心,往後嚴以律己,腳踏實地。”他將目光移向俞東來,又道:“至於拜師儀式,你領了莫崖迴正元峰去舉行。”他抬頭看向其他人,“眾弟子先行離開,我和三位長老還有一些事情要商議。”俞東來命身後一位表情冷峻的執事將莫崖帶了過去,莫崖和楊晉一道別後,跟著正元峰的人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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