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營的嘩變平定之後,劉據大病了一場,足不出戶。


    期間公孫賀多次催軍醫給他看病,都無甚效果。


    “太子殿下這是什麽病,怎麽這麽些天過去了,還是不見好轉?!”公孫賀手按在劍柄上,怒斥著座下跪著的軍醫們。


    “我等診看多次,均未發現有什麽問題,殿下的病,更像是……心病……”


    其中一個軍醫微微抬起頭,哆哆嗦嗦地說道。


    “什麽心病?!太子是天潢貴胄,不容許你們這等繞舌頭,如讓我在軍中再聽到此等言論,當即將爾等斬首示眾!”公孫賀嘴上說著狠話,心裏卻咯噔了一下。


    說罷,他便遣散了抖成篩糠的軍醫們,徑直前往劉據的住處。


    由於此前滇池縣遭遇了大火,早先的郡府被燒得殘破不堪,不能再用,他們便征用了一處宅院,用作臨時的衙署。


    宅院不大,穿過大門,再走個幾十步,便到了劉據所在的房間。


    守衛們見是公孫賀本人,也沒有攔他。


    “吱呀——”


    房門被推開,映入公孫賀眼中的是一張憔悴不堪的臉。


    隻見劉據披頭散發,眼窩深陷,像是幾宿沒睡的樣子。


    他癱坐在躺椅上,一動不動,放在一旁幾案上的,是隻動了一小口的食物。


    “孤親自帶人前來修建博南道,是不是錯了……”


    還未等公孫賀出聲,劉據便開口說了話。


    他試圖改變曆史,卻沒想到困難一個接一個地來。


    先是滇相叛亂,後又是益州郡失去與外界的聯係,孔雀王族的陷害,身毒王的追殺,再是暴雨連綿,大軍嘩變……


    一切都如巧合般疊加在了一起,給他帶來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


    最讓他無法接受,同時也是打擊最大的,是那場嘩變。


    自己並沒有虧待這些勞工,沒有強行讓他們服勞役,沒有讓他們淪為自己平叛的墊腳石,甚至是王融的十萬大軍兵臨博南山下時,他也沒想過讓這些人去充當炮灰。


    可是為什麽,連他們也要背叛自己?


    “為什麽……為什麽要背叛……”劉據喃喃自語道。


    公孫賀見到外甥這樣,心疼又無語。


    太子果然是自小被那幫儒生帶歪了,不知世間險惡!


    他暗暗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帶兵打仗,猶如砍瓜切菜,服從的留下,不服的滾蛋,基本道理就是這麽簡單。


    至於嘩變?背叛?把那些人殺了不就行了,留下那些聽話的,照樣嘎嘎能打。


    一想到這,公孫賀決定開導開導劉據。


    “殿下初次帶兵,無需氣餒,您看您那日帶著兩萬漢軍親自平定叛亂,不也甚是威風!更何況這些家夥隻是臨時武裝起來的士卒,此前都沒打過一次仗,目無軍紀軍法,著實該殺!留著他們也沒用!”


    劉據微微抬了抬頭。


    公孫賀見狀,心下大喜,自覺是自己的話語起了作用,便接著又輸出了一頓理論。


    “……殿下,這帶兵打仗,莫過於如此,您看衛大將軍當年……”


    公孫賀的話在劉據耳邊不停地晃悠,他的心思卻在另一片天地中。


    身為穿越過來的現代人,自從他來到這個世界後,三觀便在不停地遭受著衝擊。


    謀殺、背叛、暗算等戲碼在身邊不斷上演。


    尤其是來到滇地後,他更是看到了不少殘忍的畫麵,有讓他反胃恐懼的,也有讓他不敢置信的,這些都像是一根根稻草,在發生的那一刻看似輕飄飄的,還能咬咬牙繃住。


    但是一旦它們累積過多,終有一日會重至千鈞,壓得人心頭喘不過氣來。


    最終爆發出一場心病。


    而這場嘩變便是導火索。


    劉據忍著身上的病痛,在深夜帶兵平叛。旁人隻道是他身上有從身毒逃亡迴來留下的舊傷複發,卻不料他心裏頭那些陰影帶來的刺痛感更為嚴重。


    身傷易愈,心傷難合。


    說到底,他隻是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此前二十餘年的光陰都是在一個平穩、和諧的環境中度過的,突然有一天被放在這種地方,任誰也受不了。


    “我想迴去了……我想迴家……”劉據緩緩動著雙唇說道。


    公孫賀聽到這話,心頭一口大石落了地。


    原來太子是想迴長安了啊。


    他笑嗬嗬地坐在太子對麵,將案上的食物朝對方挪了挪。


    “殿下,快了快了,之前不是說了嘛,益州郡通往外界的大道,快則兩月,慢則四月,無論如何,今年肯定是能迴去的。”公孫賀捋了捋衣袖,“如果您思念長安城,思念陛下與娘娘的話,臣立刻命人護送您沿小道迴去,這裏的事臣會替您分憂。”


    說罷,他握了握拳,臉上浮現出治軍時狠厲果斷的神色。


    劉據聽到這番話,默然不語。


    “姨父下去吧,孤知道該怎麽做。”說罷,他象征性地吃了一口公孫賀遞過來的食物,嘴巴上下嚼動著。


    “是,那臣就告退了。”公孫賀下意識地看了眼劉據的麵色,有點不太放心地轉身離去,走之前帶上了門。


    等公孫賀離去後,劉據又癱迴到躺椅上,看向窗外。


    沒過多久,窗外的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他想到了那晚那個帶頭嘩變的男子對自己喊出的話。


    還有那些參與嘩變的士卒,臉上憤懣的表情。


    “離開滇地!離開滇地!離開滇地!”


    “我們要談判!”


    “放我們離開!”


    這些話猶如不斷地在他耳邊迴響,饒是他怎麽躲避,都能聽到。


    雨下得越來越大,敲打在外頭的石磚上,發出了劈裏啪啦的聲響。


    劉據猛地從臆想中驚醒過來。


    陰雨綿綿,滇路難行。


    他和十來萬人被困在這裏已有多日,再這麽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不能頹廢。


    得找出一條路。


    哪怕是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路。


    劉據似乎想到了什麽,他猛地衝出房門,不顧守衛們詫異的目光,奔向大雨中。


    “殿下……您?!”


    “不用管我!”劉據大喊一聲,示意旁人退下。


    雨水從天空傾瀉而下,澆在他的頭上,卻是如此暢快淋漓。


    劉據站在院子裏的一塊巨石上,朝遠方眺望。


    那是博南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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