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刷成一片白的天花板和牆壁、小小的白色床鋪和被單,空氣彌漫著一股不怎麽好聞的藥水味,正緩慢流動的點滴,無疑的,這是一間病房。


    床上的傷患稍稍挪動身子,覺得骨頭快散了。抬起另一隻手,由於擱置太久沒活動,一陣刺麻立刻擴散至四肢百骸。


    待不適感消退,女傷患觸摸頭部層層纏繞的繃帶,轉動眼珠子用力迴想,卻搜索不出任何關於自己被包紮成木乃伊的原因。


    她皺起眉,瞪著天花板喃喃自語:「我怎麽了……」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口幹舌燥,根本發不出聲音。


    自憐自艾了約莫五分鍾,她赫然發覺一個驚人的事實-腦中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住哪裏、有哪些家人朋友、又為什麽躺在醫院?一連串的問號在腦子裏盤旋,卻沒有答案。


    她抱著頭顱,越是努力迴想,卻越是感到惶恐、無所適從。「頭好痛……」什麽都不知道的感覺,真的好難受。


    周遭又看不到半個人影,讓她有種被遺棄的感覺,驀地心頭襲上一股難以言喻的落寞,快被空虛吞噬。


    正當她心慌意亂之際,有人輕輕推門進房。


    來者一見到她已經蘇醒,年邁的臉龐露出訝異,驚唿道:「老天,妳醒了!你總算醒了。」連忙走到床邊,握緊她冰冷的手。「現在覺得怎麽樣?有沒有哪裏痛或不舒服?」


    老太大皺巴巴的手很有力,也很溫暖,把她空虛、不安的情緒驅離。


    我好渴。


    她蠕動幹涸的唇瓣,卻隻發出粗嗄的音調。


    「你說什麽?」約莫七十幾歲的老嫗,將耳朵湊近她唇邊。


    我要喝水。


    她費力的表達,見對方還是一臉困惑,於是舔了舔嘴巴,用最直接的方式傳達訊息。


    「喔,要喝水是吧?」


    她點點頭,忍不住想--為什麽發不出聲音?難道她是啞巴?


    老太太趕緊鬆開她的手,連忙倒了一杯開水,將棉花棒沾濕,在她的唇麵上來迴塗抹。


    她貪婪的舔舐少量的水分,卻解決不了口腔內的幹燥。


    不夠。


    她空下來的手,反複比著喝水的動作。


    老太大明白她的手語,先將床頭搖高,替她把枕頭墊好,然後把茶杯遞給她。


    她接過杯子,咕嚕咕嚕的大口狂飲,滿滿的水一下子便見底,她隨後又再要了一杯。


    前前後後,總共喝了三大杯水,才見她發出滿足的歎息。


    見她「澎湃」的喝水氣勢,老太大慈藹的臉上有了寬慰的笑容。「看來,你沒事了……」


    不枉費她這些日子以來,日日夜夜誠心的祈禱,上帝總算憐憫這可憐的孩子,重新賜予她活力。雖然,奪走了她某些東西……


    補充完水分,她試著開口。「test、test……」總算聽見自己的聲音,她開心的笑了。


    老太太起初楞了下,後來會意她是在「試音」後,不禁莞爾一笑。


    「謝謝你。」她認真的道謝。


    望著她的眼睛和溫順的模樣,老太太幾乎以為她沒什麽不同,說不定是醫生診斷錯誤。「傻丫頭,何必跟我客氣。」


    但老太大抱存的一絲希望,卻因她的一句話而粉碎-


    「沒有你,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她頓了下,側頭蹙眉,緩緩道出心中的疑問:「歐巴桑,請問一下,你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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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恢複意識後,又在醫院住了一星期,經主治醫生做完最後檢查,確定身體沒有大礙後,她-葛瑞芯總算可以出院,離開這間又悶又小又無聊的病房。


    把私人物品整理好後,她坐在病床上,盯著床頭的名牌,兀自發呆沉思。


    她在嬰兒時期就被送進孤兒院,滿十八歲那天,便離開從小成長的「修緣育幼院」,外出租屋、工作。


    不但把一半的薪水迴饋給院方,還會四處募款,讓孤兒院有更多經費,使院裏的小朋友不至於挨餓受凍。


    由於她不滿足在公司上班的固定薪資,於是決定以幫傭為主,一天下來可以去三、四個地方,工作雖然辛苦勞累,但收入頗豐,所以她一做就是一年多。


    直到後來,她發生車禍被送醫急救,命是撿迴來了,但腦部卻因此受到撞擊,導致失憶。


    照醫生的說法,等腦子裏的瘀血化開,就會恢複記憶。


    這些關於她的事情,都是孤兒院的葛院長告訴她的。


    想起車禍後剛蘇醒那天,自己沒大沒小的稱唿和藹溫柔的院長「歐巴桑」,瑞芯不禁勾起微笑。


    院長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太好,可是仍堅持要親自接她出院,說是要帶她迴孤兒院、告知她租賃的住處及幫傭的公司行號、住宅所在地和打掃時間。


    雖然以往的記憶已不複存在,可是她由衷喜歡院長,因為院長對她的關懷像親人一樣,化解了她心中的不安,令她備覺溫馨。


    即便茫然、沒有踏實感,仿佛初生的嬰兒般對這世界陌生無知,但天生的樂觀因子使然,她仍為自己打氣,強迫自己打起精神,麵對未來的一切。


    反正,她的工作性質很簡單,不需要仰賴過往記憶也能做好。


    「瑞芯,你準備好了嗎?」葛燕精神矍鑠的打開房門,笑著詢問。


    「院長,我都打包好了。」瑞芯拎著行李袋,跳下床伸手攬住院長的手臂,宛若撒嬌的天真小女孩。


    她熱情的反應,讓葛燕有些吃驚,隨即笑道:「嗬……丫頭,你比起以前有活力呢。」


    從小,瑞芯就是個安靜、不擅於表達內心感受的女孩,不曉得是不是錯覺,感覺上,她的性格似乎有些不同,笑容多了、也變得比較開朗些。


    會有這樣的轉變,大概是腦部受傷所致吧。


    對於院長的說法,瑞芯僅是一笑置之,沒多問以前的自己是怎樣的人。因為知道了也是徒然,對現在的生活並沒有助益。


    「院長,你還沒吃過飯吧?我們去吃大餐。」吃膩了醫院的夥食,她迫不及待想嚐嚐外頭的各式美食。


    葛燕被她的語氣逗得嗬嗬笑,感染了她的開朗氣息,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


    用完餐,瑞芯和院長迴到侍了十幾年的孤兒院,但她卻體會不到一絲絲熟悉的感覺,仿佛第一次來到這地方。


    小朋友見到她,紛紛朝她圍攏。「瑞芯姐姐,歡迎你迴來。」


    他們喜愛的瑞芯姐姐,以前一迴來就會帶好多糖果餅幹分給他們吃,還會陪大家玩新遊戲,他們最喜歡瑞芯姐姐了。


    瑞芯低頭掃了小朋友一眼,臉上甜美的笑容消失,不自覺流露出嫌惡的表情,往後退一步,閃躲他們的觸碰。


    她的排斥小朋友都感受到了,小臉上的神情顯得困惑。


    「瑞芯姐姐的身體不舒服,大家暫時別吵她,讓她進去休息。」葛院長安撫院童,並為瑞芯的冷淡做解釋。


    自從得知失憶的事實後,瑞芯起初也十分惶恐無措,腦筋一片空白的滋味著實難受。


    她好像忘了以前被父母遺棄的悲傷、也忘了曾經擁有的快樂時光。最初以為那並沒什麽大不了,如今二十歲的她宛若新生,可以重頭開始過新的生活。


    那麽,為何此刻卻泛起莫名的不安和淡淡的感傷?這裏明明是自己待了十幾年的避風港,為什麽會因腦中的一小塊瘀血而化為烏有?


    原本抱持著樂觀的心態來麵對失憶的打擊,卻在一迴到孤兒院後全麵瓦解崩潰,讓瑞芯更相信她對這裏必定有著很深的感情,所以記不起來才會令她感到沮喪。


    接下來葛燕又帶她迴到她租賃的房子、熟悉附近的環境後,瑞芯告訴院長,她決定下午就開始工作。


    「再休息一天吧?」葛燕建議。


    「我已經休息那麽久了,不工作會餓肚子的。」離開了孤兒院,她立即拋開不愉快的情緒,向「錢」看齊。


    思忖了下,葛燕見她目光堅定,也不再勸她。「你自己要小心點,有任何事馬上打電話給我。」


    「院長放心,我不會再失憶第二次的。」她笑咪咪的迴道。


    兩人告別後,瑞芯迴到小窩,在抽屜裏找到一本記事本,裏頭記錄著幫傭、負責清潔的時間和地點。


    「星期三,哇……有四個工作,原來我那麽勤勞喔。」她喃喃自語。如今每一件人事物對她而言,都是新體驗。


    抄下地址後,她立刻朝目的地出發。


    來到位於台北市黃金地段的上億豪宅外,瑞芯站在華宅的鍍金銅製大門前,睜大雙眸讚歎。


    迴過神後,她連忙從背包裏翻出院長替她保管的鑰匙,開門進去。


    她環顧超過百坪的挑高空間,裏頭裝潢得美侖美奐、品味非凡,絲毫沒有淩亂蒙塵的跡象。


    繞了寬敞的室內一圈,大約了解環境空間後,瑞芯得到一個結論-屋子到處窗明幾淨、纖塵不染,根本不需要清潔嘛!


    豪華氣派的房子對她有著莫名的吸引力,和死氣沉沉的病房比起來,這裏簡直是皇宮。


    「哇-好大好舒服喔。」她坐上軟綿綿的沙發,舒適的觸感讓她賴著不想起身。


    她躺下來,望著雕飾華麗的天花板怔忡出神,不知不覺中困意逐漸湧現。


    看了眼牆上的時鍾,發現時間還早,懶懶打了個嗬欠後,瑞芯決定先小睡片刻,養足精神才有充沛的體力勞動。


    她閉上眼,準備休憩半小時,心中盤算著等下把屋子打掃完畢後,就可以再到下一個工作地點。


    失去意識前,她真的這麽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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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辭掉應酬,康靖司索性迴家休息,習慣性快速通過偌大的廳堂直接迴房。


    他站在房門前停下動作,皺起濃黑的劍眉。剛才眼角餘光,似乎瞥見沙發上有一個?!


    基於好奇,他踅迴沙發前,眉心擠出兩道深溝。果真有個陌生女人躺在上頭,睡得極熟。


    白晰無瑕的純淨睡容,如同不解世事的嬰孩,好似天塌下來也不懂害怕……


    仿佛感覺到注視的目光,瑞芯的眼皮微微眨動了幾下緩緩掀開,呆滯了幾秒才坐直身子。


    「好舒服……」她伸了個大懶腰,發出愉悅傭懶的聲音,伸長的手臂「疑似」抵到一堵牆。「咦?」


    「你是誰?」康靖司表情緊繃的質問。


    瑞芯被突如其來的沉喝聲嚇了一跳,猛然抬頭迎向對方,不答反問:「你又是誰?」哼!要比大小聲誰不會呀!


    康靖司斂眉睨著她倨傲的模樣,怒氣陡然上升。


    她睜大美眸,和他大眼瞪小眼,臉上毫無懼色。


    和這種厚顏無恥的女人溝通,無疑是多費唇舌,他驀地轉身,啟動保全防衛係統,螢幕上浮現警衛的影像。


    「康先生,請問有什麽事?」


    「你們是怎麽辦事的,我家有個瘋女人闖進來了。」康靖司語調沉緩,但詞鋒犀利。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馬上處理。」警衛唯唯諾諾的道歉,這裏的住戶都是商場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們可得罪不起。


    瘋女人?瑞芯從沙發上彈起,衝到他麵前,抬頭挺胸的直視著他。「你懂不懂禮貌啊,說我是瘋女人?!」


    她生氣的眸光熠熠生輝,撅唇指責的模樣,頗有氣勢。即使失憶忘卻從前大半的自己,卻仍難掩她眉宇間的自信光采。


    「禮貌?」康靖司撇唇嗤道。「用在你這種人身上太浪費。」


    即使已經確定他是屋主、亦是付她薪水的老板,可她實在無法忍受對方輕藐的語氣,於是反唇相譏:「你也沒高尚到哪去。」


    她挑釁的言詞,宛如在老虎嘴上拔毛,不知死活。


    他擰起眉,捺著性子最後警告道:「不管你是誰,馬上滾出去。」


    他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一點男人該有的風度都沒有,讓瑞芯留下非常好的印象。


    「你以為我希罕留下來呀!」她頭一甩,率性的往玄關處走去,然而手搭上門把的瞬間,不禁心生悔意。


    很奇妙的,剛剛不知為什麽,一股倔強的大小姐脾氣就這麽冒了上來,跟她女傭的身分一點都不搭軋。


    若這樣調頭離開,是很瀟灑、也出了一口怨氣沒錯,可是卻會因此斷了收入。


    她雖然失憶,但腦子可沒秀逗,怎麽算都很不劃算。


    「知道自己錯了?」康靖司雙手環胸,冷冷盯著她的背影。


    瑞芯鼓著腮幫子,迴身瞪著他。「你到底懂不懂憐香惜玉?對女人那麽兇,一定交不到女朋友。」啊!她不是想說這些話刺激他的,但偏偏就是忍不住……


    聞言,他冷冽的臉色更為陰沉,銳利的黑眸進射出危險的光芒。


    她的心跳陡然加速,垂下眼簾迴避他不善的眼光,卻暗中得意自己命中他的要害。


    他步伐優雅、眼神淩厲,猶如一頭獵豹般一步步向她逼近。


    瑞芯屏住唿吸,不停的往後退到門板,像隻被逼到死路的獵物。「你……你別亂來喔。」她一手做出防衛架勢,另一隻手繞到身後尋找門把,試圖逃走。


    門一開,恰巧被姍姍來遲的保全人員撞個正著,讓她整個人跌趴在地。


    「嗚……痛……」她的俏臉皺成一團,細碎的哀號著。


    「哼!報應。」康靖司撇唇訕笑,卻沒有要攙扶她的意思。


    「康先生,請問您說的就是這位小姐嗎?」其中一名保全人員不確定的問。


    她不是每天都會來打掃的葛小姐嗎?怎麽這麽晚了還沒離開?


    「照你們這種辦事效率,住戶安全早就完了。」他板著臉訓斥,保全人員慢吞吞的處理態度,令他十分不滿意。


    「對不起……我們會改進。」保全人員低頭陪不是。「我們馬上處理。」二話不說,便將毫無防備的瑞芯架住。


    「放開我啦!」她嚷嚷著,扭著身子奮力掙紮。


    「送她上警察局。」康靖司決絕的命令。


    她睜大美目,不敢相信他居然玩真的!「我沒有非法入侵民宅,我有鑰匙。」


    她幾乎是大叫著澄清。


    「哪來的鑰匙?」他像審訊犯人似的,口氣極差。


    「是康夫人給我的。」其實她也不知道,是葛院長告訴她的。


    葛院長和康夫人是舊識,因為她需要工作,所以經由院長強力介紹,康夫人也才會毫不考慮的錄用她。


    半年前,康老爺和夫人栘至國外定居,康夫人清楚自己的兒子是個工作狂又有點潔癖,於是把鑰匙交給她,方便她出入打掃。


    聽到她的答案,康靖司眉頭緊蹙。


    「康先生,葛小姐在這裏幫傭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來的時候你幾乎都不在,所以你沒見過她……」一名資深的保全接腔。


    「幫傭?我隻看到她在偷懶。」他不以為然的扯她後腿。


    經保全一提,康靖司似乎對她的長相有一點印象。是曾和她打過照麵沒錯,不過僅是匆匆一瞥,並沒有任何交集。


    他的腦子裏,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其他事都沒放在心上,尤其是女人。


    「我隻是不小心睡著而已。」瑞芯心虛的小聲解釋。明知理虧,可潛意識裏就是無法忍受自己屈居弱勢,這是為什麽呢?


    腦子裏好像閃過一幕畫麵,但還沒能看個真切,隨之而來的劇烈頭痛讓她無力招架,她隻得抱著頭顱,痛得蹲在地上。


    「葛小姐,你怎麽了?」她突然腿軟,害保全人員嚇了一大跳。


    「我頭好痛……好痛……」她的語氣變得氣若遊絲,表情十分痛苦。


    「別要花樣,我不會上當。」康靖司不為所動,顯出他的寡情。


    「康先生,她看起來好像真的很不舒服。」倒是保全人員麵露擔憂之色。「先讓她休息一下再說吧?」


    瑞芯的五官扭曲,臉色蒼白沒有血色,在疼痛的侵蝕下,她沉沉的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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