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師兄關心,但我的傷已經好了。”景簫微笑著拒絕,又給他補了一刀:“師兄自己想走的話,沒人會攔你的。”

    那弟子慌了,“那那、那沐師妹呢?沐師妹也受了傷吧?!”

    沐青鳶道:“我能堅持。”

    “…………”

    令銜蟬頭疼欲裂的警報驟然停止。

    她順勢補上一句:“我也沒問題。”

    “…………”

    那弟子看上去快要哭了。

    好在不過片刻後,又有幾人站了出來,選擇了保命。這般下來,願意接受委托任務的便隻剩了八人。

    而銜蟬斬釘截鐵的語氣引不少人側目,江雲逸難得看到嬌生慣養的小女兒這般積極,“哦”一聲:“小蟬,你也不怕危險?”

    銜蟬笑吟吟地看一眼沐青鳶,“沐師姐都受傷了還能堅持,我自然不能怕。”

    江雲逸難得露出滿意的笑,沐青鳶則微微紅了臉,與江尋鶴對上目光的時候,她臉便更紅了。

    銜蟬麵上笑嘻嘻,心裏卻在暗叫糟糕!

    又出岔子了!

    那些臨陣退縮的弟子倒是分毫不差,可景簫卻不該在眾人之列才對!

    他為什麽答應?!難道是想過過上輩子沒過過的癮?

    江尋鶴見她嘴上強硬,目光卻一直在遊移,低聲在她身後道:“覺得害怕就不要勉強,沒人逼你去。”

    “我一點都不怕,我好的很!”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不遠處的景簫聽,銜蟬一字一句咬得極為清晰。

    江尋鶴感覺到她仿佛在跟誰較勁,順著她目光一看,在心底緩緩發出了“原來如此”的喟歎。

    此次任務的委托者地位不低,是一位在淮陽就藩的王爺,因愛女為妖魔糾纏,不得已才找上了江門宗。因涉及王室貴胄,諸多細節並未在委托函中詳細闡述,故而江雲逸再三叮囑眾人,定要萬分慎重,不得單獨行動,萬不得已之時可以用傳音符向門派求助。

    “景簫,你留一下。”餘人離去後,江雲逸單獨喚住了他:“你兩迴受重傷,這次也要一同去嗎?”

    少年在大門前停住腳步,朝江雲逸施了一禮:“迴家主,我傷勢無礙。”

    “……你們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個兩個都受過傷,一個兩個都爭著搶著去做任務。”江雲逸道:“機會又不是沒有,這次錯過了下迴再上,何必偏偏要抓著現在不放?”

    景簫默然不答。

    江雲逸意識到自己話說多了,這孩子可能認為他在懷疑他的能力,低咳一聲:“許多弟子三年都未踏出靈崖山半步,砥礪上進是好事,但也要考慮慎重……”

    景簫保持著低頭行禮的姿勢,臉埋在寬大的袖擺後:“多謝家主關心,但我確實無礙。”

    “好,好,是我年紀大了,前怕狼後怕虎,不如你們這些少年人了。”江雲逸倒是笑了起來,“不過我得看一看你的傷勢。”

    他要把脈。

    這有些出乎景簫意料,放在平時,他會感念江雲逸無微不至的關切,但現在……他剛剛才好不容易將陰氣壓下……

    “怎麽?”

    景簫緩緩放下手臂,“勞煩家主。”

    “什麽勞煩不勞煩,為了你們這些孩子我可愁禿了腦袋。”江雲逸開了個玩笑,而後將兩指搭在他手腕上,閉上雙眼。

    他開了靈識。

    景簫眉間閃過一簇湧動的黑氣,一瞬即逝。

    他幾乎是用上了全力將陰氣壓進心肺間,喉中立刻湧上一股腥甜。在江雲逸這樣的宗師麵前,哪怕是一星半點的蛛絲馬跡,也能讓他瞬間警覺。

    屆時便完了。

    上一世他還沒完全吸納這些陰物,由得它們四處遊竄,反倒是不易察覺。如今不同,它們臣服於他,以其心頭血為食,源源不斷地供應修為,早就成了水乳交融的一體。

    他修的是歪門邪道!

    江雲逸眉頭一皺,“嗯?”

    景簫繃緊了整條胳膊,劍拔弩張地盯著他。

    “你痊愈得已經差不多了,是不是有人給你治療過了?”

    景簫愣怔地收迴手,莫名其妙地想起那日江銜蟬給自己留下的紅羅傘。當時他不以為然地想,她這麽弱,區區一點靈力不過杯水車薪,對他根本沒有任何幫助。

    “是……小師妹。”隱瞞家主沒有任何意義,他如實相告:“確實是小師妹幫了我。”

    “哦,原來是銜蟬。想來也是,那一脈靈力極為滾燙,除了她的紅羅傘,我也想不到其她人了。”江雲逸對女兒的懂事感到十分欣慰,語氣藏著溺愛,“不過她功夫不到家,使起來總會傷到人,平日裏除了擋擋太陽也就沒別的用處了,難得這迴用對了地方。”

    不是因為功夫不到家,是因為那是江尋鶴送給她的生辰賀禮。她恨不得白天黑夜都撐得高高的,好似這把紅羅傘是牽引著她與江尋鶴兩人的婚禮彩綢。

    江雲逸自然想不到這一點。

    讓人送走景簫後,他又喚來了江尋鶴,肅著臉道:“你此番定要小心,更要保護好你的師弟師妹們。”

    “父親放心,我定不會讓他們有任何閃失。”

    江尋鶴見他雖板著臉,但唇角卻殘留著一絲笑,便多問了句:“父親今日好似很高興?”

    江雲逸繃住嘴角,“高興什麽?我看你才高興?!明日便要出發了,莫要麻痹大意!”

    “是。”江尋鶴斂容,卻站在原地不動。

    “……你怎麽還不走?”

    江尋鶴煞有介事道:“父親難得如此高興,沒什麽話要叮囑小妹嗎?”

    “…………”

    “小妹今日給父親長臉了,父親理應高興。”

    “我高興什麽?她都十四了,是時候該出去曆練一番,哪怕這迴不答應,下迴我也得摁著她腦袋去!不然像她這樣,混個魁首的成績,臨陣卻畏縮不前,沒得給其他弟子樹了個懶散投機的‘榜樣’!”江雲逸越說越氣,把氣撒在江尋鶴身上:“說來說去,是你這個做大哥的太慣著她了!她發大小姐脾氣你不管,她難得懂事一迴你卻開心得跟娶了老婆似的!你看看你這是哥哥該有的樣子嗎?!”

    “……”江尋鶴摸了摸自己冰封雪塑的麵癱臉,心說自己連笑都沒笑,明明是你自己樂得跟喝了十兩二鍋頭。

    江雲逸告誡他,要嚴於律己,更要嚴以待人,要將江銜蟬當做普通弟子一視同仁,在這次任務中不得有任何偏袒舉動。

    至於她這迴破天荒答應下山曆練的事,更應以平常心看待。別人的孩子一出生便能喊爸媽,自己的孩子三歲才牙牙學語,這難道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情嗎?

    訓誡足足維持了半個時辰,江尋鶴滿頭冷汗表示悔改。

    結果江雲逸第二天便偷偷讓人給江銜蟬塞了一堆靈丹異符,一行人馬車都走遠了,他還站在原地,背著手不知在冥思什麽。

    “家主,大小姐人都看不到啦,您也迴去吧。”管家湊上來:“屬下把東西交給大小姐的時候,大小姐看上去都快哭了,她說,一定會活著迴來見您,一定不會給您和江門宗丟臉的!”說到此處,還抹了兩把眼淚。

    “這孩子……說什麽不吉利的話。”江雲逸眼眶紅了,好半晌才顫聲道:“尋鶴呢,他走之前怎麽說?”

    管家知道家主昨日對少主進行了半個時辰的思想教育,對症下藥:“少主說,定會謹遵家主您的教誨,秉公無私,一碗水端平,不給大小姐任何援手……”

    “我去你的!”還沒說完,便被江雲逸一腳踹翻:“他當真這麽說?你給我把他追迴來,我給他抽一頓!臭小子,親妹妹都不管了?!!”

    江尋鶴背後寒意頓起。

    鏘!

    劍光一閃,一根蜘蛛絲軟綿綿地飄落下來,幹癟的屍體被踩爛在馬蹄下。

    “大家小心,出了靈崖山便沒有任何結界保護,此處有瘴氣,妖物定然也更多。”江尋鶴一抖韁繩:“加快速度,天黑前要走出這片密林。”

    弟子們紛紛應聲,提速跟上。

    天際已經卷起了流霞,歸林的倦鳥在頭頂盤旋。林子裏彌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霧靄,雜草沒了馬蹄,半條小道也無,很顯然人跡罕至。若不是為了加快速度,他們一行人也不會經過這片密林。

    好在淮陽毗鄰酆都,過了此處,山腳下的客棧便也不遠了。

    想到屆時便能洗一個熱乎乎的澡、吃香噴噴的晚飯,江銜蟬又打起了精神,抬手揮掉總圍著自己轉圈的小蛾子,忍著大腿根被磨破皮的痛,夾緊馬腹想走快一些,未料這馬也和她一樣驕縱得很,打了個響鼻賭氣般站在原地不動了。

    她本就落在最後,眾人又走得急,一時都沒注意到她的窘境。

    “…………”

    銜蟬氣得死命按它腦袋。

    喂喂,動一動啊你這混蛋!!

    “噗嗤噗嗤——”累死啦老子要休息!!

    一人一馬在較勁之時,走在最後的景簫慢吞吞經過,好心送來一瞥:“要我搭一把手嗎?”

    “要要要!”銜蟬求之不得:“景師兄你來得真是太……”

    唰——

    一道白光閃過,可憐的小馬駒霎時被削掉了半條尾巴。

    “……及時了。”銜蟬愣愣地補上最後三個字,從頭發絲僵到了腳趾。

    景簫巋然不動地坐在馬上,散漫而又閑適,根本沒看清他何時出的手,“無需跟一匹畜生客氣,小師妹未免太寡斷了。”

    “噗嗤噗嗤噗嗤——!!!”哎喲喂痛死老子了這人下手這麽狠是魔鬼絕對是魔鬼吧!!

    一臉懵逼的銜蟬就這樣被發狂的馬帶跑了。

    令人不適的小妖實在太多,沐青鳶袖中的虹練一刻也沒閑下,前方的瘴氣被攪得七零八落,倒是給眾人提供了一片明朗的視野,那一陣陣詭異的壓迫感也沒那般滲人了。

    她趨馬上前幾步,與江尋鶴並駕,“等一等,小蟬師妹還在後麵。”

    她知道江雲逸父子平日很疼江銜蟬,甚至在試法大會那樣重要的場合,江尋鶴也會為了江銜蟬的安危,不惜從捕獵中途退出。

    但這迴他卻並沒有時時刻刻注意著她,甚至將她一個人拋在了後麵。這實在不像他所為,莫非……兄妹兩人吵架了?

    沐青鳶甩甩腦袋,遲疑再三,這才上前提醒江尋鶴。

    “你是說小妹?”江尋鶴反倒是笑了笑:“放心吧,她沒事的。”

    話音方落,一隻雪白的紙蛾撲扇著翅膀飛來,停落在他肩頭,身形虛晃,又變成了一隻紙雀,張著細嫩的嘴緣正要稟報,一陣狂風刮過,吹得它在空中翻了三個跟頭,等再次飄迴江尋鶴掌心的時候,紙雀隻剩一口氣了:“大小姐……一切安好……”

    “……怎麽都不像是一切安好吧。”沐青鳶看著方才那陣狂風,喃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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