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既然舊吏無錯,依你看來,是誰錯了?”始皇帝目光落於孔鮒身上。


    聲音很輕,但是孔鮒此刻隻覺得壓力倍增。


    無非是一個背鍋問題,始皇帝主動替舊吏背鍋,那就是始皇帝承認了自己的政治錯誤,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這是擺在明麵上的,孔鮒隻需要嘴唇一動就能夠說出來,但他幾次囁嚅嘴唇卻遲遲無法開口。


    始皇帝的威懾力還是太高了……有些時候人的膽氣並不能用簡單的怕不怕死來解釋。


    血勇如秦舞陽見到始皇帝之時依舊戰戰兢兢抖若篩糠。


    而如孔鮒,自問也不缺少坦然赴死的勇氣,但是麵對始皇帝之時,甚至在始皇帝已經近乎親口承認自己政治錯誤的現在,也做不到輕而易舉的將這句話說出來。


    哪怕僅僅說一句,陛下錯了!


    理性告訴孔鮒,哪怕說出來始皇帝也不會殺他泄憤。


    哪怕說出來他也不至於因此而身死,明明大概率沒有死亡的風險,明明他並非畏懼生死之人……


    事實就是如此,始皇帝的笑容收斂起來以後,整個大殿之內的氣氛都顯得壓抑了起來。


    明明始皇帝實在算不上一個濫殺之人,明明始皇帝並沒有下令殺過幾個臣子。


    但所有人依舊為之膽寒……


    如果說趙泗對待他們是像對待人,那始皇帝對待他們就如同馴獸師對待一群獸一般……


    殺戮……並不會讓人感到恐懼,但是那種骨子裏透露出來的近乎是兩個物種的疏離,讓他們不能自處。


    “耶耶!耶耶!”


    正在被趙泗抱在懷裏的小稚奴並不覺得大殿之內氣氛有多麽壓抑。


    都說始皇帝很難相處,但趙泗的兒子小稚奴並不這麽覺得。


    起碼在這個檔口,始皇帝毫無顧忌展現自己氣場和壓迫力的時候,哪怕是趙泗也會顧及會不會打破這種氣氛,但是玩嗨了的小稚奴卻不管不顧,似乎是想起來了自己的太爺爺,張牙舞爪的就想從趙泗身上爬過去。


    嗯……小稚奴已經能站起來了,扶著東西也能搖搖晃晃的走。


    說實話,有點離譜,這孩子還沒滿周歲。


    “唉!”


    大殿壓抑的氣氛為之一窒,始皇帝重新露出笑容,甚至不管在哪裏囁嚅著該如何迴答的孔鮒,笑眯眯的伸出來手接住自家乖孫。


    “琥珀!琥珀!琥珀!”小稚奴張著嘴手舞足蹈。


    琥珀對小稚奴親近的很,始皇帝也很喜歡琥珀。


    始皇帝把琥珀和小稚奴打包帶到湯泉以後,說句實話,趙泗和小稚奴相處的時間都沒有琥珀和小稚奴相處的時間長。


    琥珀這個在虞姬麵前高傲的不行的母老虎,在小稚奴麵前樂的充當玩伴,甚至絲毫不介意托著小稚奴來迴跑,被小稚奴薅掉毛都不介意。


    琥珀太通人性了,小家夥被樹枝絆倒了,琥珀都會上去給樹枝咬的粉碎,小稚奴又如何不喜愛琥珀。


    但見小稚奴開口,始皇帝自然知道小家夥又想家裏的大貓了。


    “小家夥,這是朝堂……琥珀就在偏殿,等到下朝以後再尋!”趙泗笑嗬嗬的哄了一句。


    小家夥不聽,賴在始皇帝懷裏一個勁喊。


    始皇帝笑眯眯的揉了揉小稚奴的臉蛋剛準備哄,忽聽到幾聲宮人的驚唿,卻見一斑斕猛虎自廊道竄出,幾個追趕的宮人倉皇無措的跟在後麵,見琥珀已經竄上高位,臉色也變得鐵青了起來。


    隨著侍立於始皇帝身側的中車府令黔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宮中常和琥珀相處的宮人自然知道這個大爺除了性格惡劣一些並不傷人,倒談不上太害怕,他們麵色鐵青是因為琥珀的出現導致這場大朝會成了一場鬧劇。


    是的,鬧劇!


    伴隨著琥珀竄上高位的時候,整個大殿就亂了起來。


    這可是一頭斑斕猛虎!


    而且還是體型倍大的斑斕猛虎,若單論體型,活脫脫一個小象犢子。


    雖說朝臣大部分都知道宮中有一頭神奇的通人性的猛虎,但能夠親眼見過的又有幾人?


    更何況今日之朝堂不僅有文武百官,還有諸子百家的代表性人物,這群外地佬莫說見過,說不定連聽都沒聽說過,就算聽說了也未必相信。


    以至於琥珀竄出來那一刻尖叫驚唿躲避已經開始……


    琥珀湊到小稚奴身邊用腦袋拱了拱小稚奴,似乎是不滿意如此嘈雜的場麵,抬頭發出一聲虎嘯。


    虎嘯宛若奔雷,以至於始皇帝麵前的案幾都微微震動,不像是從耳朵傳進來的,仿佛是透著五髒六腑和骨頭聽到的。


    霎時間,萬籟俱寂,一眾人瑟瑟發抖。


    文武百官大多還好一些,能夠參加朝會的都是在職的本地官員,知道有琥珀這樣一個神奇的猛虎的存在。


    諸子百家的代表性人物盡皆瑟瑟發抖,還在猶豫鼓勵自己勇敢的直麵始皇帝問詢地孔鮒此刻身體也免不了抖若篩糠,挪動到了角落。


    “你這混賬東西,出去跑了跑,性子也野了?”趙泗見狀心頭樂得發笑,但也終究要做做樣子。


    琥珀雖然誤打誤撞的給自己出了氣,但也確確實實破壞了儀式驚動了群臣,作為懲罰,趙泗不痛不癢地給了琥珀一巴掌,琥珀頗為人性化的雙爪抱住腦袋將小稚奴護在身前,小稚奴伸出兩條小短手隔住趙泗。


    “陛下!臣派遣不利,宮人未曾看管好琥珀,以至於衝撞了百官,請陛下責罰!”黔沒有任何猶豫替自己的手下背了鍋。


    “琥珀若真想出來,莫說憑你們這些宮人,就是全副武裝的羽林又能怎麽阻擋呢?”始皇帝擺了擺手,嘴上說的是黔,實則卻在給麾下群臣解釋。


    “琥珀是泗兒自小撫養長大,天生神異,頗通人性,從不傷人,隻不過現在小了一些,性子調皮了一些,諸卿不必驚慌,諸卿氣度恢宏,想來也不會和一個畜生見怪……”始皇帝笑著安撫堂下群臣爾後一隻手抱著小稚奴,一隻手撫摸著琥珀碩大的腦袋。


    輕輕拍了拍,琥珀乖乖的將腦袋趴在案幾之上,歪著頭看著下麵的文武百官。


    “說到底,還是朕平日裏疏於管教了一些……”始皇帝擺了擺手。


    見琥珀神異,果然沒有亂動,又有始皇帝穩定人心,能站在這裏的大部分都是接受能力比較強的,因此最初的混亂不消片刻便已經消融。


    “倒讓你打了岔子……”始皇帝拍了拍琥珀的腦袋看向孔鮒繼續開口。


    “說到底,律法是朕定的,舊吏也是奉朕命行事,秦國一統,朕的預估出了些許差池……這也是難免的事情,好在,得以有泗兒在朕身旁常常諫言勸說……


    朕非不能納諫之君,況且,朕也認為泗兒說得有道理。


    於是朕聽從泗兒的建議,降徭降稅,降低鹽價,便是開放學室,釋奴,乃至於今日納天下之諫而議論秦律,泗兒先前都同朕提過,朕也都允了,讓泗兒放手施為……


    孔鮒……朕知道你,你是孔子的八世孫?”始皇帝目光落在孔鮒身上。


    “蒙陛下掛念,正是!”孔鮒見始皇帝態度溫和,心中的忐忑略減。


    能夠讓始皇帝和顏悅色且還記得自己的家世確實是一件值得榮耀的事情,哪怕在很長一段時間,孔鮒都認為始皇帝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暴君。


    但是現在始皇帝並沒有表現出殘暴的一麵,且也大方的承認了自己的政治錯誤,絲毫不介意背鍋,始皇帝的形象在孔鮒心中大大提升。


    “嗯,朕聽說你是少有的學識淵博的儒士,魯地裏麵的儒生你是學問最深的那個。”始皇帝點了點頭。


    “民慚愧,儒士之中不乏有經世濟國之才,民不過皓首窮經,鑽研文章,有一些微末成就,不敢自大。”孔鮒雖然心裏很開心始皇帝的評價,但是還是虛心的選擇了拒絕,以彰顯自己的品性高潔。


    “話不能這麽說,最起碼少有人敢像伱這樣以一介白身來議論君主的對錯。”始皇帝輕笑了一下,話裏的內容有些輕微的轉變,以至於孔鮒的心態霎時間重新緊張了起來。


    是要,向自己問責麽?


    隻因為自己議論了君王的對錯?


    始皇帝的負麵影響讓孔鮒心裏的警戒並沒有放下,稍有變故便提起來了防備。


    “是非曲直,公道自在,不因人言而變,便是民不說,難道事情就會因此而改變麽?”孔鮒搖了搖頭。


    始皇帝聞聲笑著搖了搖頭指了指孔鮒。


    “好,倘若天下人都像你一樣勇於納諫,或許朕就不會等到泗兒迴來以後才想到自己的差錯。”始皇帝欣然開口,似乎並不追究孔鮒的冒犯。


    “勇於直諫不錯,朕喜歡這樣的人才。但有一點你做錯了,可知為何?”始皇帝宛若拉家常一般繼續詢問。


    “請陛下示下…”


    一個人和顏悅色起來,哪怕再怎麽謹慎防備,其實心裏都還會略微鬆懈一些,最起碼不至於像始皇帝繃著臉的時候那樣心裏警鈴大響。


    “法是朕立的,秦吏也是朕任命的,降徭降稅是泗兒提的,學室是泗兒開放的,議論變法的朝會也是泗兒召開的。


    錯在於孤,功在於泗兒,而舊吏守臣之分,就算無功,何至於有錯?


    你該去湯泉向孤問罪,而不該於今日之朝會向秦國的太孫問罪,亦不該去問罪於舊吏,使他們來背負朕的差池,這樣說你可能聽得懂?”始皇帝繼續問道。


    “民……知錯……民隻見是非曲直而追其責,卻忘了事不幹太孫,更不該逼迫舊吏,民……不該……”


    始皇帝終於親口承認了自己的錯誤,然而落在孔鮒耳中並不美妙。


    當始皇帝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以後,他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


    還能怎麽追究一個君王呢?君王都已經知錯能改了哎!


    而且如果以始皇帝這樣從善如流的表現來看,應該是天下人的錯,畢竟誰讓你們當臣下當國民的不早早的進諫,從而沒有讓始皇帝更早的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呢?


    那麽方才孔鮒的行徑和言辭就不再那麽具備正義性。


    “錯在什麽?你隻不過是進諫罷了,又不是逼宮,哪有那麽大的事情?”始皇帝笑了一下。


    逼宮二字一出,孔鮒整個後背的汗毛在這一刻都樹立了起來,冷汗瞬間打濕了衣服,身體也抖若篩糠。


    “民……民不敢……”


    “是非對錯重要,正事也重要,今日是議論舊法之得失,如此爭吵下去,又該如何變法呢?”始皇帝笑了笑,似乎是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始皇帝的氣場還是太過於強大,哪怕是盡量在收斂著不搶趙泗風頭,但是此刻群臣依舊人人自危。


    孔鮒,但凡再說錯一句話,或者認錯的態度不夠誠懇,那可能就是真的逼宮了。


    而且……從事實上來看,始皇帝也從來不會任人拿捏。


    譬如現在……


    “不過……舊吏雖不至於背負亂秦之罪,但時間久了,其中難免有些許蛀蟲,日後朕會使禦史大夫掌監察之權,以巡視天下官吏,嚴糾蟲蠹,以免有知法犯法之徒,假命作亂之輩,而使綱常沉淪,地方敗壞……”始皇帝笑了一下,似乎是刻意給群臣吃了一顆定心丸,也似乎是在許諾。


    “不過今日之朝會,既然是議論舊法之得失,便不要再偏了,諸公卿既有高論,皆自言之,若有治世之法,朕自采之!”


    話音落罷,朝堂的局麵也徹底穩定了下來。


    趙泗看了一眼始皇帝,又看了一下諸子百家文武百官新吏舊吏,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舊吏這個舊時代的群黨,被始皇帝輕輕揭過,因為始皇帝親自替他們背了鍋。


    很顯然,始皇帝在這一點和趙泗的意見是一致的。


    舊吏是方向錯了,但不代表舊吏不可信。


    諸子百家是勢必要納入行政體係的,隻有如此大秦的官僚體係才不至於成為舊吏的一言堂,隻有如此才能盡快促進大秦政治上的統一。


    但是……不代表始皇帝就會因此放下對諸子百家的芥蒂。


    成立更加嚴格的監察體係?


    舊吏新吏還好說,都是關內秦吏出身。


    諸子百家這一鍋大雜燴進入大秦的朝堂角逐,這個監察體係監察的是誰,還真不好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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