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師兄,你的歸向又是何處呢?”張蒼臉上帶著笑容開口問道。


    “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李斯臉上帶著笑容給出了一個很久以前的迴答。


    “師兄,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真正做到這些事情有多難。”張蒼搖了搖頭。


    這九個字,說起來容易,製度製定起來也容易,可是想要達成,那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客觀來說,秦朝終其一生都未完成,秦朝最大的功績是給後世留下了一條未完全走完的道路。


    為萬世之江山指明了前路,指明了方向。


    “倘若有機會呢?”李斯搖頭。


    “那也不是一代人能夠完成的事情,師兄。”張蒼鄭重開口。


    “倘若一代人就能做成大半,將秦律秦法普及地方,從此地無東西南北之分,而人無男女老幼之分,都能夠在同一個規章製度下生活……”


    張蒼看著滿臉向往的李斯有些頭疼。


    師兄這是又發什麽癲?


    什麽找到了歸向?


    客觀來說,這不正是每一個懂法知法之人所向往的麽?


    這不正是老師荀子所推崇的,自己所希望的?這不正是師兄弟們一樣的理想麽?


    張蒼作為法家弟子,和韓非李斯一樣,天然就對秦國充滿了好感。


    天呐,天底下居然有一個國家,上下奉行著同樣一套規章製度,不管是幹什麽都有條例明文規定,就連建築格式,音樂韻律,乃至於行走坐臥,都有一套可以遵循的條例……


    客觀來說,不管是張蒼還是李斯乃至於已經故去的韓非。


    雖然施政手段不同,思想理念有所分歧,但是最終的目標都是想要將天下打造成一個完全充滿了規律的國度,將混亂完全梳理清楚,讓一切都變得有法可依。


    問題是,這非一代人之功。


    張蒼能夠深刻的意識到這一點,但是師兄很顯然已經有點癲了,張蒼忍不住離李斯遠了一些。


    “蒼,你知道一代人能夠將其完成大半意味著什麽麽?”李斯認真的注視著張蒼。


    “意味著將會超越曆代以來所有的先賢,可以稱子名聖著書立傳,名流千古……”張蒼給出了迴答。


    “正是如此,於這些相比,權勢又算得了什麽呢?”李斯笑了一下。


    “可是師兄總得告訴我該如何實現吧?師兄應該比我更清楚,現在的秦國要做的不是加快,而是慢下來,天下何其廣袤,黎庶何其眾多?這不是倉促之間就能夠解決的問題,倘若一味地隻是去強行推廣律令,反而會適得其反。”張蒼認真道。


    雖然被捉了,但是張蒼還是希望得到李斯認真的迴答。


    “看看這個……”李斯遞出一張白紙,上麵正是遷貴令的大概內容。


    要說有了白紙以後確實方便,以前攜帶不便的竹簡現在變得輕若無物。


    給張蒼看遷貴令是沒什麽大問題的,張蒼是李斯的師弟,張蒼雖然有過逃亡的前科,但是李斯知道,張蒼對秦國是有好感的,張蒼,並不屬於六國餘孽的範疇。


    “這是……”張蒼接過李斯遞過來的白紙,入手細膩,隻見白紙上麵入目而來三個大字。


    “遷貴令……”


    張蒼皺眉沉凝,繼續向下看去。


    初時還帶著幾分輕鬆,越看臉上的沉凝之色越重,有恍然大悟,有悵然深思,有笑容,也有愁容。


    張蒼的臉色不斷變化,到最後化為一聲長歎。


    “師兄欲效仿商君耶?”


    “可是這道遷貴令有一個大問題,隻以殺並不能解決問題……”張蒼搖了搖頭。


    “秦國的徭役太過沉重,賦稅也太過高昂,民怨沸騰,如今再將刀架在貴胄之首,恐會釀成大禍。”


    遷貴令,很美好。


    以張蒼的水平,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來遷貴令落實以後的效果。


    將地方貴胄一掃而空,意味著大秦的吏治將會深入鄉裏之間,地方權利將會廣泛的集中在鹹陽。


    如此一來,大秦再想推行什麽律令,其速度和效率是數以備計的提升。


    這對張蒼來說誘惑也很大,倘若遷貴令真的可以落實,那麽李斯所說的理想就不僅僅是虛言了。


    這哪是李斯的理想?這是近乎所有法家弟子的人生理想啊。


    可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秦國如今本就形象黑的一塌糊塗,天下因為沉重的賦稅和徭役民怨沸騰,再將貴族推到對立麵,那恐怕就要重演戰國故事咯。


    除非始皇帝願意降低徭役和賦稅於民為善。


    可是始皇帝的性格向來都是我全都要,照張蒼看來,始皇帝大概率是徭役和賦稅也不想降,六國舊貴他也想殺。


    這麽一來,遷貴令這道良藥,因為始皇帝的性格,恐怕反而會成為一味毒藥。


    這下好了,都不用等始皇帝死了,張蒼估摸著,這遷貴令一旦執行,秦國頃刻之間就會掀起動蕩。


    跑路的想法,再次油然而生。


    “那倘若陛下願意降低徭役和賦稅呢?”李斯看向張蒼臉上帶著笑容。


    “師兄能說服陛下?”張蒼臉上帶著深深地質疑。


    拉倒吧,老實承認,伱就是和我一樣差不多的工具人吧。


    “師兄倘若能夠說服陛下,現在的大秦就不至於亂象頻發,還要依賴陛下大巡天下才能夠鎮壓四方。”


    ………


    李斯臉上的笑容略減,張蒼說話還是如此直白。


    “倘若師兄隻以此來勸我,那師兄不若把我放了,這遷貴令並不會讓師兄名留青史,反而會讓師兄遺臭萬年,師兄又何苦拉上我呢?”張蒼攤了攤手。


    “我可不想五馬分屍……”


    開玩笑,五馬分屍都是輕的。


    真要是能實現那個夢想,五馬分屍張蒼未必會怕,可是他也不想幹這種注定沒有成功可能性的事情。


    “那倘若有人能說服陛下呢?”李斯搖了搖頭。


    “趙泗?”張蒼嗤笑了一下。


    “徭役降了麽?賦稅降了麽?天底下的盜匪因此而變少了麽?”張蒼反問。


    “以後會的……”李斯搖了搖頭。


    “那就等降了的時候師兄再來勸我也不遲啊!”張蒼笑著開口。


    “蒼,你很聰明,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能夠看出來的問題,陛下同樣也能夠看出來,當陛下委任我來施行遷貴令的時候,徭役和賦稅之事,陛下其實已經早就做好了決定?”李斯笑了笑。


    張蒼是個聰明人,不然也不會因為預見秦國將亡而逃離。


    可他就是太聰明了,固執的認為每一個人做的選擇都不是最正確的答案。


    張蒼陷入了沉默……


    現在,有一個可以在有生之年實現法家最偉大理想的機會擺在自己麵前,張蒼陷入了猶豫。


    危險很大,稍有不慎就是五馬分屍。


    難度很高,張蒼不認為自己能夠摸透始皇帝的想法,畢竟在此之前,始皇帝的種種表現都透露著急切。


    李斯說,趙泗是能夠扭轉始皇帝意誌的人。


    可是將這樣的希望寄托在一個……毛頭小子身上,真的靠譜麽?


    而且,最要命的是,自己的師兄,真的能夠和趙泗做到親密無間麽?


    畢竟李斯可是有前科的……


    說實話,縱然李斯心中有了更大的抱負,但是張蒼還是有點信不過李斯。


    趙泗,張蒼見過了,眼神之中,滿是清澈的愚蠢,這樣的人,卻關係到未來的百年大計……


    趙泗,在和李斯出現分歧的時候,真的玩的過李斯麽?


    始皇帝真的會毫無保留的信賴他麽?


    說穿了,一切的基礎建立在始皇帝對趙泗所謂的恩寵……


    “師兄,陛下真的會像孝公信賴商鞅一樣信賴趙泗麽?”張蒼發出了疑問。


    李斯的出發角度很新奇。


    即趙泗能夠和始皇帝進行親密無間的溝通甚至扭轉始皇帝的的決策想法。


    而恰好趙泗又能夠和李斯達成一致。


    說實話,有點草率。


    相比較於不信任趙泗,張蒼也同樣的不信任李斯。


    “蒼,你離開朝堂太遠了啊……”李斯歎了一口氣。


    趙泗,就是他用來說服張蒼的重要籌碼,甚至是李斯說服自己的重要籌碼。


    在李斯夾雜著幽怨的沉聲之中,李斯將趙泗獨一無二的恩寵娓娓道來。


    從出海歸來,到宮門執戟,到為王馭車,再到隨侍左右寸步不離。


    乃至於,趙泗提出的種種建議,李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小細節……


    張蒼被說服了……


    如果這都不算親近……那恐怕沒有什麽算得上親近了,甚至於張蒼都能聽出來師兄語氣之中濃濃的幽怨。


    偏偏趙泗還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陛下對趙泗的親近,已是人臣的極致了。”李斯給出了中肯的評價。


    “所以,蒼,你還不願意幫助我麽?”


    張蒼在這一刻,當然心動了。


    實際上,作為法家之人,張蒼是切實的愛著秦國的一切的,這是普天之下,最有可能實現法家理想國的朝代。


    倘若有機會,倘若真的有人能夠拉住大秦這輛即將失控的馬車脫迴正規,甚至還能夠擴寬道路,為馬車加上各種安全措施。


    那麽張蒼,當然願意一試。


    他並非畏死之人,而是不願做無意義的掙紮,做看不見結果的鬥爭。


    李斯向張蒼發出了五馬分屍的邀請。


    可是張蒼,選擇了拒絕。


    “師兄,我不能答應你。”張蒼搖了搖頭。


    李斯的表情肉眼可見的變得沉默,然後是濃濃的不解。


    “這是為何?蒼,你並非畏首畏尾之人……”李斯有些急切。


    他清楚張蒼的才能,更重要的是,張蒼和他師出同門,二者同根同源,實現法家的理想國這等大計,李斯需要張蒼的鼎力相助,這不是他一個人能夠完成的事情。


    他迫切的苛求著張蒼這個王佐之才。


    所謂的不能容人,權勢之心,在這條道路上,都需要為之退讓。


    “是趙侍郎想要供養我成為他的門客,我當然要拒絕師兄。”張蒼笑著搖了搖頭。


    “趙泗那小子才多大……你早就聲名在外,官職爵位也曾顯赫……”李斯話說一半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爾後沉沉的看著張蒼開口。


    “這並沒有什麽區別,蒼,在這條路上我們都是要一同行進的,若變法不成,也是要一同受刑的,沒有人能夠獨善其身。”


    張蒼笑著搖了搖頭。


    “當然有區別,我是趙侍郎招攬供養的門客。”


    ……


    張蒼是個聰明人,既然做出了決定,就沒什麽好畏首畏尾的。


    李斯繞開趙泗是正常的。


    畢竟張蒼是李斯的師弟,也曾經受到李斯的舉薦,最關鍵的是,趙泗現在雖然有了一些名聲,但是比起來張蒼這個法家三傑之一,卻還不太夠格。


    說句實話,隻論地位而言。


    張蒼接受趙泗的供養成為趙泗的門客,是一種自降身份的舉動。


    張蒼這樣的人才,哪怕是國君都要以禮相迎,李斯本能得認為張蒼會直接出仕,卻沒料到張蒼在這種細枝末節之處卻有了計較。


    非要給自己貼上趙泗門客的標簽。


    非要自降身份接受趙泗的供養。


    張蒼涇渭分明的舉動,何嚐不是對自己的不信任?


    “哎……”李斯最終還是歎了一口氣,自己屁股不幹淨,黃泥爛在褲襠裏,又能怪的了誰。


    “隨你罷……你隻要願意出仕,不要再不告而別,就是極好的了。”李斯選擇接受了現實。


    白白胖胖的張蒼隻是和善的笑了笑,眼睛眯眯的看著李斯。


    荀子認為,人性本惡。


    老師教過的功課,張蒼可沒有忘記。


    張蒼對趙泗隻有一麵之緣,自然談不上什麽所謂的忠誠,可是如今法家理想國度的建設需靠趙泗成為樞紐連接維持,那他就必須重視趙泗。


    自己的師兄誠然有了新的道路和更大的抱負,可是畢竟有前科在。


    張蒼還是要防師兄一手。


    趙泗啊……


    太清澈了,若是師兄真的有甚麽心思,張蒼認為趙泗是防不住的。


    所以當務之急,還真就是要涇渭分明。


    這並不影響大家在這條路上攜手同行。


    趙泗自保的能力不足,那麽張蒼就必須保護好趙泗。


    畢竟,師兄言語之間的幽怨和羨慕,都已經絲毫不帶遮掩了。


    不僅僅是自己……包括趙泗現在乃至於未來的政治勢力,也必須和師兄有明確的界限。


    (欠一張,做個胸透,明天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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