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迴 蛻變


    接下來的三天裏,又遇到了人數不等的好幾群流民,幾人無不留下一些糧食和衣物,然而帶出來的東西畢竟有限,在將要抵近福州府時,所有物品均已分發幹淨。


    每天夜間,在別人休息之時,王希孟都要把一天裏所見繪畫下來,每每想到流民之慘狀,便痛心疾首、悲憤莫名,加之如今糧物告罄,更讓他心焦不已。


    偏偏這日傍晚,當他們準備進入一處縣城投宿時,在城外的山腳下又見到一群流民,大約也有百十人左右,搭起幾十個簡易的木棚,正在生火做飯。


    不顧丁弘的勸阻,王希孟堅持來到流民的聚集處,在最外圍的一個木棚處停下腳步,那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帶著兩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正煮著一小鍋黑乎乎的東西。


    借著夕陽的微光,隻見鍋裏水花翻滾,樹皮、樹葉、樹枝和一些不知名的東西時隱時現。


    鍋內卻沒有一粒糧食。


    王希孟一陣心酸,拿出身上最後一塊幹糧,遞給老婆婆。


    看到食物,兩個小女孩仰起兩張髒乎乎的小臉,眼巴巴地看著那塊幹糧,不停地咽著口水。


    老婆婆強忍心疼,並沒有把幹糧分給她們,而是用力掰成兩塊,一塊放進鍋中,另一塊則貼身揣進了懷裏。


    也許,那是她們明天、甚至幾天內能吃到的最好的東西。


    一個老婆婆領著兩個小女孩,王希孟不敢去想她們今後的日子會怎樣,隻想現在就能幫她們脫離困境。


    他忽然想起出京時,於身上帶著兩張一千文的錢引,但一路上並沒有機會使用,眼下正能派上用場,當下掏出兩張錢引,交到老婆婆手中:


    “明天去縣城裏買些糧食罷。”


    此時丁弘正站在王希孟身後,想要出言阻止卻為時已晚。


    如同前幾天一樣,幾人進城後並未告知縣令,隨便找了一家阺店歇息。


    隻是在晚飯後,孟柯和丁弘借故出門而去,隻留下鄒遠守護著王希孟。


    眨眼已是夜半時分,王希孟仍在挑燈畫著白天看到的景像,孟柯卻突然出現,對他道:


    “希孟,隨我出城一趟。”


    孟柯帶著王希孟,徑直來到城外山腳下那處流民的聚集地,隻見營地裏的柴火還在燃燒,想必是夜間要靠它取暖。


    老婆婆的木棚前圍了一圈人,王希孟隨著孟柯走入圈內時,隻見丁弘提刀站在中央,腳下跪著兩個垂頭不語的男子,老婆婆則摟著兩個小女孩蜷縮在木棚之內。


    一問方知,王希孟把兩張錢引交給老婆婆時,被這兩人看到,於是便起了歹心,想趁著人們熟睡之時搶走錢引,隻是孟柯和丁弘早有防備,剛要動手便被打倒在地,束手就擒。


    王希孟不禁有些後怕,若不是孟柯和丁弘暗中保護,錢引怕是已被搶走,如若老婆婆拚死反抗,此時遭了毒手也未可知。


    生自己的氣,更生這兩個搶錢人的氣,王希孟手指二人,嘴唇都止不住地哆嗦:


    “如何敢對一老二幼起此歹意,定要將你們交官法辦!”


    那二人抬起頭,多日不曾梳洗,臉上都蒙著厚厚的灰塵,火光中的兩雙眼睛裏有一絲羞愧,卻沒有懼意,其中一人道:


    “送官是死,餓死也是死,若不是我一家老小也朝不保夕,又怎會做出如此下作之事,罷了,如今說這些也無用處,隻求各位鄉親能善待我們家人,罪責在我,他們並不知情。”


    說罷兩人向圍觀的人群納頭便拜,周圍的人紛紛以手掩麵,垂淚歎息。


    人群外忽然傳來一聲驚叫,一個婦人帶著兩個孩子衝了進來,抱住一人嚎啕不止,引得周圍刹那間也哭聲震天。


    王希孟愣在當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丁弘歎息一聲,從懷中取出張錢引,交給人群中一名主事的老者道:


    “明日去買些糧食,煮些粥分給各戶,定要仔細安排,以期可等到官府振濟之日。”


    又轉頭對那二人道:“念在事出有因,今日暫且放過你們一迴,但日後這位老人家及一對幼兒,便要由你們照顧,若是出些差池,唯你們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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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城途中,王希孟悶悶不樂,深深的無力感籠罩全身。


    第二日中午時分,一行六人來到在福州城外。


    作為福建路的治所,又是周邊最富足繁華的城市,福州自然成了大部分災民的流向之地。


    眼下這處聚集地的災民便有數千之多,遠遠望去,四條長長的隊伍正在向前移動,走近才發現每人手裏都端著一隻大碗,隊伍的前方是幾個熱氣騰騰的粥棚。


    王希孟下了馬車,滿心歡喜:


    “朝廷的賑災糧終於到了!”


    誰知恰好被剛好路過的一位災民聽到,那人冷笑一聲道:


    “與朝廷何幹?這是鄭善人施的粥!”


    丁弘向前望去,看了看也道:


    “前方並無兵丁看守,確不像是官府的粥棚。”


    王希孟等人心下好奇,究竟是誰會有如此好的心地,在這種時候能廣撒錢財,為災民施粥。


    穿過人流,幾人來到粥棚前,隻見數口大鍋一字排開,十幾人正忙著煮粥、施粥,其中一人更是忙前忙後,腳不沾地,災民見到他都會尊稱一聲“鄭善人”,他隻是微笑著擺擺手,馬上又去到其他地方忙碌。


    除了鄒遠外,王希孟幾人刹那間便已認出,“鄭善人”正是在仙遊被他們放走的鄭元!


    與眾多災民迥然不同的衣著,讓鄭元注意到了王希孟等人,一愣之下,便麵帶愧色走上前來,向眾人深施一禮:


    “鄭某私作主張,還請各位大人不要怪罪!”


    “鄭先生如此善舉,我們為何要怪罪?”王希孟驚詫道。


    鄭元將眾人讓至一僻靜處,才麵帶苦笑解釋道:


    “諸位大人可知我買米施粥之資何來,正是我家哥哥鄭方那筆不義之財,取出後原想按小王大人之意上交官府,卻又擔心被貪官汙吏私吞,恰知東南一帶寒災嚴重,便私自做主,帶上這筆錢財前來施粥救濟,雖不能長久維持,可也能解一時之困。”


    聞聽鄭元講出原委,王希孟躬身到地:


    “鄭先生胸懷大義,學生感佩於心,若世人皆如先生,實乃我大宋之幸、百姓之福!”


    鄭元忙還禮道:“若無小王大人當初大義為重、不計前嫌,在下也無今日之頓悟,隻是盡一點微薄之力,實是擔不起小王大人如此誇讚。”


    丁弘忽在一旁開口道:“我觀此處災民有數千之多,不知鄭兄還能施粥幾日?”


    鄭元的臉色瞬間黯然:


    “那筆錢財雖不算多,施粥月餘還可維持,隻是出了兩樁意外之事,當下怕是不出幾日便無可維繼了。”


    “哪兩件事?”王希孟急問道。


    鄭元長歎一聲道:


    “一者原本此處隻有數百之眾,自施粥之日起,每日人數便不斷增加,過不了幾日怕是會破萬餘;二者初來之時,所購米糧之價格尚且與別處相差無幾,隻是這幾日各大糧商紛紛抬高糧價,現在已是當初三倍之多,兩者相加,如此下去,便是有一座金山也是要空的。”


    “福州府為何還不開倉賑濟,為何對哄抬物價之人不嚴加懲處?”王希孟怒道。


    一旁丁弘無奈地歎息道:


    “若要開倉賑災,需層層上報朝廷,幾番推諉掣肘之後,災糧發放之日,這遍地的災民怕是早已十不存一,又經多方克扣盤剝,更有私吞錢糧、賄賂公行、欺公罔上、徇權勢欺貧弱之事屢禁不止,真正到了百姓手上,已是寥寥無幾。至於那些哄抬物價之人,誰又知道他們與官府有何牽連?”


    一番話聽得王希孟呆若木雞,半晌才道:


    “既知如此,你們皇城司就不管麽?”


    丁弘長歎一聲:“如今遍地貪腐,哪裏管得過來!”


    王希孟本想去找福州知府,聽丁弘這樣一說,頓時沒了底氣。


    皇城司都管不了的事情,自己隻是一個畫學生,那些人如何會聽自己的話,就算表麵答應,肯定也是陽奉陰違,義憤填膺之餘,也有些心灰意冷:


    “如此說來,我們豈不是隻能聽之任之?長此以往,我大宋江山社稷豈不危矣!”


    鄭元也搖頭歎息道:“我所能做的也僅限於此,實不敢想,哪日我無粥可施,眼前這些災民又將如何。”


    孟柯望著還在排隊領粥的人群,心情無比沉重:


    “如此多的災民,若是得不到妥善安置,一旦積怨日久,難免人心不穩,若有挺而走險者振臂一唿,跟從者必然甚眾,到時怕是天下大亂,大宋再無寧日。”


    眼望黑壓壓的災民,王希孟的目光卻慢慢變得異常堅定:


    “雖為一介畫工,亦當為國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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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辭別鄭元,幾人沒進福州城,而是一路向南,迴到仙遊。


    隻歇息了幾日,王希孟便向孟柯提出要折返迴京。


    隻是,不想再走來時的路線,而要去一些受災嚴重的州府,看一看普通百姓最真實的生存狀態。


    紅袖吵著要和希孟哥哥一同前去,多日的相處,孟柯已將王希孟當做自家的女婿看待,更是怕他在路上出了什麽意外,便同鄒遠等人陪著王希孟,一同踏上了迴京之路。


    同來時不同,除到洪州取了一趟畫稿外,這一路沒有驚動任何一處官府,走的盡是窮鄉僻壤,險惡之地。


    一路走下,王希孟見識到了在歌舞升平、一派祥和的表象之下,由於水災、旱災、蝗災、風災、雪災、地震頻發,又因賑災不利,致使流民塞野、屍填溝壑,而賣兒賣女、骨肉相食的悲慘景象更是無以言說。


    政和二年夏,王希孟迴到了東京汴梁。


    這一走,便走了一年。


    這一年,王希孟十七歲。


    這一年,他在心理上完成了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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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迴《獻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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