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後來,為什麽黎逞看起來那麽在意他,每天派人保護他,不讓人接近他,送他禮物給他照顧,但卻都是通過派遣其他人的方式完成這些事情,而自己卻從來沒有真正開口關心過他。


    再比如為什麽黎逞最開始十分抗拒和他接觸,但過了幾天之後,又開始沉溺於他的身體。


    為什麽黎逞總是忽冷忽熱,為什麽他時常覺得黎逞離他很近,但有時又突然會變得很遠。


    這些所有的疑問,似乎都慢慢地有了解答。


    星予想到這裏的時候,終於也來到了黎逞的房門之外,黎逞的房間常年緊閉著房門,沒有他的允許,下人們都不敢輕易進入,而在此之前,星予也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地方。


    可現在他有一件事情必須要求證。


    “抱歉。”


    星予低低地說了一聲,明知道這時候正在宴會廳裏的黎逞根本不可能聽見自己的道歉,但他還是這麽做了,似乎出聲以後自己才能更加有勇氣。


    接著他閉上眼睛,狠狠地推開了房門。


    再次睜眼的時候,星予透過打開的門扉,看清了房間裏正對著他所懸掛的那副畫。


    那畫裏麵的是一名對他來說有著熟悉麵容的雄蟲,之所以說熟悉,是因為那張臉他每天都能從鏡子裏麵看見,然而星予卻又再清楚不過,那畫裏麵的絕不是他。


    因為那雄蟲有著一頭黑色的短發,臉上的笑容天真甜美,眉眼都透著軟和,他穿著漂亮的白色線衫坐在窗前,窗外陽光滲落,他仿佛每一寸都透著柔軟的金色光暈。


    那張畫很大,看得出畫它的人相當用心,如果不是耗費了大量精力和時間,畫中人不會連眼睛裏的光芒都像是在散發溫度。


    星予定定地站在畫前,看著那副畫裏的雄蟲,不知不覺笑了起來。


    笑的時候有眼淚慢慢模糊了視野。


    果然是沒什麽懸念的。


    星予想,真相有點無趣,又有點令人絕望。


    他一路上所有的猜測,都在看清這幅畫的瞬間成了真相,而真相就是,黎逞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他,當然也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他,黎逞把他帶迴家,從頭到尾都沒有真正看過他,他看到的隻是自己身上,屬於雪溯的那道影子罷了。


    照顧他是因為他像雪溯,保護他送他禮物,都是因為他有著和雪溯相同的臉,黎逞失去了雪溯,所以他不允許有著和雪溯相同模樣的他被人覬覦或者遭受危險。


    當初黎逞抗拒和他接觸,也是因為他有著和雪溯相同的臉,因為他一邊無法忍受和雪溯之外的雄蟲親近,但一邊又忍不住把他當成雪溯,本能地想要親近。


    而後來他們親密無間,當然也是因為黎逞把他完全當成了雪溯的替代品。


    他對替代品當然不需要動用真感情,所以在親密時他們似乎很近,但等到了白天,理智再次迴歸,黎逞就又會主動和他拉開距離。


    過了這麽久,星予終於徹底明白了黎逞的心思。


    他曾經因為無法看懂黎逞而焦躁不安,心情難過,但等真正看清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寧願從來沒有看清過。


    星予覺得自己四肢的力氣像是被抽走了,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無力地靠在牆邊,任由身體緩緩滑落下去。他把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忍著令人作嘔的髒腑酸麻,強行放空著自己的頭腦,令自己不至於在痛苦中狼狽不已。


    最可笑的大概就是他以為自己在恃寵而驕,實際上卻根本無人在意。


    他在黎逞眼裏什麽都不是,隻是一具合意的空殼而已。


    星予覺得這時候他應該嘲笑自己的天真,但他扯著唇角卻無法笑出來,他覺得自己應該離開這個房間,可他四肢發麻,卻又連站起來都難以做到。


    為什麽高塔外麵的世界,會是這個樣子呢?


    星予麻木地想著,突然之間他有些懷念過去的日子,他很想迴去。


    他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什麽,隻是當他意識再度迴歸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麵前多了道影子。


    星予循著影子抬起頭來,門外的光對他來說有些許刺眼,他雙眼因為被眼淚浸透了太久而顯得紅腫,他好不容易才從刺目的光芒中,辨認出那道逆光站在門口的身影是屬於黎逞的。


    黎逞姿態仍舊沒變,他冷靜地看著靠在牆角脆弱地縮著身體的黎逞,開口問道:“需要我扶你起來嗎?”


    星予微微別過臉,他覺得自己此刻的樣子很丟臉,他本來應該提前離開的,作為無關緊要的替代者,他不應該留在這裏,沒經過主人同意來到這個房間,還擅自流淚弄髒他的地麵。


    他不堪而可笑,在衣著精致神態淡然的黎逞麵前尤其可笑。


    星予無聲地搖頭,接著把半張臉藏在手臂後麵,沙啞地說道:“你不要管我。”


    黎逞說道:“你的狀態很糟糕,是哪裏不舒服嗎?”


    他仍然體貼,但卻體貼得近乎冷酷。


    星予眨去眼睫上的淚珠,聲音低低地重複說道:“你不要管我。”


    但即便如此,黎逞還是扶起了他:“我把你接迴來,你的健康和安全就是我必須要在意的事情,所以如果有任何不舒服,你可以盡管向我說明……”


    仍然是這樣理所當然的模樣,毫無起伏的語氣,例行公事的姿態。


    星予心中的疲憊累計至此,終於有了要化作火焰溢出的意圖。


    他倏地打斷黎逞的話,通紅的眼睛直直地凝視對方,問道:“我和那位叫做雪溯的雄蟲,在你眼裏真的就那麽相似嗎?”


    黎逞完美無缺的軀殼似乎因為這句話出現了一絲裂痕。


    星予發現他終於找到了能夠讓黎逞情緒起伏的方法,隻要提到“雪溯”兩個字,他就能輕易地失去完美的控製力。


    黎逞微微蹙眉,說道:“我們沒有必要討論這個問題。”


    星予眼淚不斷地流著,語氣裏的委屈不知道該給誰聽,他隻能顫抖著說道:“為什麽沒有必要?”


    星予向來是強勢的,他容易生氣,經常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但他沒有其實在生氣極了的時候,話是沒有辦法好好說出來的,他以為的呐喊其實隻是毫無聲勢的哭訴,他緊緊地凝著黎逞道:“我不想當什麽替代品!我不是雪溯的軀殼,你帶我迴來的時候,送我東西,派人跟著我,和我做的時候!有沒有哪怕一秒考慮過,我到底願不願意成為你眼裏的雪溯!”


    “我是星予!我隻叫這個名字,我會跑會動會唿吸!我是個活生生的會思考的雄蟲!”


    星予劇烈地喘息著。


    他哭了很長時間,聲音都已經沙啞無比,這一刻他終於忍不住釋放出來,他以為自己在這之後,應該會厭惡地去唾棄黎逞,或者瀟灑地罵他到狗血淋頭,再或者生氣地揍他一頓。


    可是他都沒有。


    他發現自己其實比以為的還要脆弱,他隻是用那雙幹澀的眼睛凝視了黎逞很久,最終聲音很輕地做出了對自己的宣判:“我不想留在這裏了,我不喜歡你了,黎逞。”


    說完這句話,他甚至不願意再多留一秒,迫切離開的心思,讓他直接從房間窗戶跳了出去。


    片刻之後,金色的半透明蟲翼從他身後霎時展開,扇動著往遠處飛去。


    而黎逞——


    黎逞原本麵色平靜沒有阻止星予的動作,可是在那雙華麗的蟲翼如同舒展開的金色烈日般出現在空中的刹那,他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無比,目光死死定在那雙蟲翼之上。


    第52章


    黎逞前十來年的人生其實過得十分簡單。


    從小生來就是蟲族帝國的貴族,黎逞自幼就受到了嚴格的貴族教育,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言行舉止樣樣都需要講究,所以他其實很少有機會接觸到外麵的世界。


    更多的時間裏,他都是生活在家族那座如同囚籠般的宅邸當中,充當聽話的小少爺。


    發生變化是在他十歲那年。


    對於當時的他來說,時事和局勢都不是他能夠弄懂的東西,所以他其實根本不清楚,在那短短的數月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他隻知道他的雄父和雌父每天都在吵架,整座宅子裏麵所有人都臉色沉暗,大家來來往往地收拾東西,或者腳步匆匆商量著什麽。


    然後就在這一片混亂當中,宅邸的大門被穿著紅黑製服的帝國軍隊踹開,接著槍聲響徹整座空曠的宅邸。


    那天晚上,黎逞的雌父和雄父都死了,黎逞甚至沒來得及哭出聲,就被管家捂著嘴,帶著從密道離開了。


    他頭腦空空地被帶到一座廢棄工廠地下室裏,然後又被裝進貨箱裏,被送上了民用飛船。


    從那天以後,黎逞就再也不是養尊處優的小少爺,而是無名荒星上的流浪者。


    黎逞失去了自己的貴族身份,失去了優渥的環境,兩位父親在最後關頭沒能夠替他安排好求生的後路,所以在搭乘飛船抵達偏遠荒星,管家水土不服病死之後,很快就隻剩下了他自己一個人。


    在那段時間裏他覺醒了作為頂級基因雌蟲的戰鬥力,學會了殺戮和謀生,也結實了賀闌在內的夥伴。


    他開始學會狠毒,學會心計,明白了很多事情必須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弱點永遠不能暴露在任何人麵前。


    他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征戰歲月,帶領蟲盟軍隊經過無數的血汗累積,才終於再次能夠踏上帝星,不過這次不再是以貴族的身份,而是以貴族對立麵的身份,要掀翻籠罩蟲族多年的貴族統治。


    一切都在按照黎逞的計劃而進行著,但戰鬥並不容易,黎逞也因此在某場戰鬥中受了不輕的傷,甚至被敵人追堵,差點走投無路被關進牢獄。


    但在重傷逃命的過程中,他意外地被一名雄蟲救了下來。


    黎逞大概一生都不會忘記,他見到那名雄蟲的第一眼。


    黎逞沒有看清他是怎麽出現的,在混亂中他甚至忍不住相信,雄蟲其實是從天而降憑空出現的。


    黎逞還記得,那天帝星正好下著雪,黎逞拖著重傷的身體在巷道當中急奔,身後的追兵離他越來越近,子彈不斷地擦著他飛過,在他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而就在他以為自己將要逃不掉的時候,他發現前方突然多了一道詭異的精神波動。


    精神力是蟲族的攻擊模式之一,雌蟲們會憑借精神力與□□結合,擁有極強的戰力,駕駛機甲進行戰鬥。而雄蟲則能夠憑借精神力治療和安撫雌蟲,讓他們保持最佳狀態。


    然而此時出現在黎逞麵前的這道精神力卻和他所遇到的都不同。


    那不像是雌蟲精神力的波動,但卻也不像普通雄蟲那樣平靜而安寧,帶有治愈的效果。


    那道精神力更像是一柄銳利的武器,憑空出現在這條窄小的巷道當中,像無數刀尖霎時懸在所有人的頭上。


    黎逞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似乎再往前踏去,就將遇到什麽糟糕的事情,然而被追逐的現狀讓他沒有辦法去思考太多,即便是前麵真的會遇上災難,他也沒有辦法輕易停下腳步。


    所以抵抗著本能的危機感,最終黎逞還是義無反顧地踏進了那片精神力量最集中的區域。


    而幾乎是在他踏入的刹那,他轉過身,就發現原本跟在他身後的那群家夥,似乎逐漸退縮著散去了。


    那群追兵沒有選擇繼續跟過來,大概是被這道精神力而震懾了。


    黎逞捂著傷口,禁不住狠狠地鬆了口氣,然而在撿迴一條命的同時,他也忍不住迴過頭,朝著那道力量最濃鬱的方向看去。


    他實在忍不住好奇,那樣的力量究竟來自於什麽人。


    於是在短暫的休息之後,黎逞拖著重傷疲憊的身體,腳步一深一淺地慢慢往那方向走去。


    雪花依然不停落下,將地麵鋪成厚重的銀白,而黎逞的腳印混著血跡,在雪地裏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明明是沒有多遠的距離,但因為糟糕的身體狀況,黎逞感覺自己捂著傷口走了很久,當他拐過麵前的小道,終於來到盡頭處的某片空地時,他抬起頭,看到雪地的中央正跪坐著一名臉頰蒼白,衣著單薄的雄蟲。


    那名雄蟲看起來比他要小兩歲,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黑色的短發,眸子的顏色卻是一場漂亮的淺色,更加特別的是,他有一對半透明的金色蟲翼。


    他的相貌超過了當時的黎逞所能夠形容的極限,黎逞想不出自己該用什麽樣的方式表達,但他當時的確因為那名雄蟲過分好看的容顏而怔了很久。


    危險的精神力場中央,所出現的並不是黎逞所以為的危險敵人,而是一名看起來柔弱無害的漂亮雄蟲。


    他到底是誰?為什麽會在這裏?這道精神力是他發出來的訊號嗎?


    黎逞一時之間無法得出結論,不過在這樣的情景當中,他做出了連自己都沒有想到的行為。


    他在困惑中往那名雄蟲的身邊走了過去。


    大概是雄蟲的模樣太有欺騙性,如果是平常,黎逞肯定不會在弄不清狀況的時候貿然靠近對方,但在那個瞬間他什麽都沒有想,他隻是本能地對那名雄蟲產生了親近感,於是他走過去,對雄蟲伸出了手,低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你怎麽會在這裏?”


    坐在雪地裏的雄蟲睜大眼睛看著他,沒有立刻迴答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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