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有宗門、小派、散修之分,猶如正身、影子、影子邊緣的陰翳。道家之外,另有十家,不求長生,誌在利世。宗門將這十家與道家的小派、散修並稱為外道:


    儒家傳承典籍,教書育人。空門主持喪葬,安慰生死。


    墨家精通百工。貨殖家流通財貨。農家種植漁獵。


    縱橫家買賣情報。刑名家立法定律。


    兵家講武。武道家授拳。


    梨園居最末,鑽研的是一切娛樂眾生的遊戲玩意。


    我不動聲色地用神念逐一掃過這十二梨園弟子,眾人隻覺有一陣清風拂過,我已偵知虛實,這十二人皆是金丹。那花落落儼然已入道胎,是否隱有更高境界則非我能察。


    花落落年紀和我仿佛,便到如此境界,這資質甚至淩駕上官翩翩,直追琳公主和原芷,更在屈靈星之上。我料當年屈靈星托我尋妹,是存了引她入星宗的念頭。陰差陽錯,花落落卻輾轉先入了梨園。梨園和九家並列,門中也有宗門認可的元嬰。她如今是天下最好的戲班名伶,必定得到梨園領袖的器重,星宗卻難挖仙苗了。除非自願,不誘他派成年弟子入門,是修真界默認的規矩。


    於是我決定把屈靈星的托付且埋在心裏。雖不能學仙家長生與道合一,梨園人也容貌姣好身體美妙至老不衰,更有世人勝過一切教徒的狂熱崇拜,和一切王侯富豪相侔的享受快活,焉知不是花落落喜歡?她若拜入星宗,如今或有元嬰,可餐風飲露、遺世獨立也未必合這姑娘心意。


    我可瞧不出花落落有絲毫流落紅塵的不得誌,她大大方方地向我們引介手下的梨園弟子,這班子極小極精,都是花大老板遊曆天下,慧眼尋覓來的尖子。雜劇傳奇,曲藝說唱,無一不精,足可刻畫人間男女百態,演遍悲歡離合。


    旦有二:花老板是旦,次名蘇芃。大戲時蘇芃常飾與花老板撕逼的女二;花老板事忙時她接女一;


    小生有二:一位是叫遵禮的溫潤男子,另一位是叫文祺的英氣美人。女客、還有部分男客迷戀遵禮演的公子,男客、還有部分女客迷戀文祺演的公子。


    小旦有二:蕊兒、藥兒,演旦的貼身丫鬟,或者大戲的女三女四。


    醜有二:男醜叫吉祥,女醜叫葩兒。其實吉祥英俊,葩兒鬼靈。


    淨即花臉,有二:叫天福,天祿,都是雄壯男兒,慣演名將名俠大盜反賊。


    末即老生,有二:叫禎泰、祁官,是二位老成瀟灑的中年,既能演窮酸迂腐老書生,也能演狂霸酷拽大權奸,既能演猥瑣油膩腐敗男,也能演中央巡查鐵麵官。


    除了正戲,花落落能劍舞和擊鼓,文祺擅長吹簫,蘇芃精於琵琶。禎泰、祁官能說書說相聲,吉祥、葩兒會木偶戲,蕊兒、藥兒有製作衣裳道具的神奇手藝。遵禮編戲寫詩。十二人還俱有武藝,省下花落落一大筆武戲的錢。至於龍套,花落落和遵禮囤積了大量龍虎山的廉價符紙,根據劇情隨意變化。


    殷元元聽得嘖嘖稱奇,他從沒有到過帝都、廣陵、金陵那樣的花花世界。我們昆侖山清心寡欲,連豬肉都沒得吃,哪有這麽多新奇玩意,至多聽聽小酒館萬年不變的武力排名。他急不可耐地求戲班演出了。


    花落落笑道:“我在蝦蟆陵厭煩了那些王公,發大宏願要周遊天下,見人間百態,娛一切眾生。我們戲班從帝都出發,南下吳楚,西向巴蜀,北上秦地,快走了一半的中土。如果不是戰事紛紜,早就向燕趙去了。我瞧各位東方來的客官與俗人不同,都有仙骨。我們結個善緣,聚仙班自會傾其才藝,去燕趙的路還請諸位開辟了。”


    我暗道這梨園閱世無數,真好眼力。


    琳公主應道:“花老板也有謫仙人之骨,我知道你們胸懷高遠,不肯成為任何王侯巨富的私人禁臠。能用幫助你們去燕趙的舉動,換來諸位為我們表演,我十分歡喜。”


    她仔細讀過戲單,再傳與眾人,問花落落:“演舊戲你們易如反掌,還能演新戲嗎?我現編一個,請你們演如何?”


    花落落說:“新戲須做準備。如今午後,入夜方可。”


    琳公主點首,一個人抱著貓寫劇本去了。我知道琳公主從小嗜讀小說戲曲,最近還在看金瓶梅。她對舊戲爛熟,提不起興趣。卻不知道蒙頭會搞出什麽幺蛾子。


    原芷一門心思軍政權謀和神通,從來沒有看戲的空暇,這個多聞通難得說不出好惡,看梗概點了一個《白羅衫》,戲講青天大老爺發現自己老爹居然是江洋大盜,糾結半天還是親手下令處死老爹;


    柳子越的趣味比較低俗,可戲單上沒有葷菜內容,他心思我懂,我就不替他說出來。半天,柳子越勉為其難點了一個《活捉》和一個《扇墳》,一折戲講女鬼勾引陽世私通的小白臉一道去做風流鬼,一折講南華真仙見一小寡婦給死掉的男人扇墳,便奮勇前去關切小寡婦;


    樊無解煩惱至今,祈禱雲仙客的銅像完畢,強提精神,點了《俠概》和《山門》兩折舊戲,一折講少年豪俠落拓縱酒,是武小生戲,另一折講醉僧智深被驅出門派,是花臉戲;


    殷元元是萬年兒童的心性,放著活色生香的美人不看,竟然……點了布袋木偶霹靂戲,還舉手表示自己也要來寫劇本;


    我有我娘用棍子打出來的高尚品味,衡量了前麵諸位的選戲,禮貌地把還沒機會上台的梨園弟子圈出來,點了旦和小旦的對子戲《離魂》。


    俄傾,葩兒開鑼,大戲開始。各位蹭戲的騎將、家丁、廚娘、花農看得如癡如醉,隨戲中人忽悲忽喜。有個廚娘看禎泰演的南華真仙猥瑣不過,調戲小媳婦時恁地不要臉皮,不禁怒發衝頭,竟然拿把菜刀衝上戲台,以煉氣士都不到的凡人之身挑戰仙人,慌得戲班其餘人把這位大娘給拽下來。


    太文雅的戲就陽春白雪了:那天福演的智深大師一代豪俠,被眾僧萬般讒言中傷,胸中卻光風霽月長笑置之,迴首向山門叩禮,謝掌門慈悲剃度,灑脫下山而去。大眾看得莫名其妙,獨有樊無解一言不發,兩行清淚淌下。這是我生平僅有一次看到樊無解流淚。


    柳子越還有山中公都睜大眼睛不放過美人們的一顰一笑,大腿運動。山中公這衰老頭哈喇子滴滴噠噠,也不知道擦擦。


    花落落沒有演出,一直在沉穩地司鼓。她如月未出,眾星便如此燦爛。


    夜幕降臨了。


    凡人的精神已經困倦,聚仙班的新戲還沒有上演。午後各折戲的悲喜離合耗盡了凡人觀眾的心力,就像饕餮盛宴的人再不堪飲食,否則隻能腹脹嘔吐。他們備好夜間的酒席告辭,不久進入了昏睡,獨道行稍高的山中公還勉強支持。


    葩兒和藥兒跳上台中央,開演殷元元編劇的霹靂布袋戲鬥破蒼穹。他們的手藝可以媲美墨門的工匠,一個下午就做好了那麽多主角要踩遍的人物,兩人的口技又好,模擬的發招聲音類似我的銀蛇劍的雷電。殷元元歡樂地拍起手,問我借錢打賞。


    我給他講了一個笑話,“從前有個太監——”


    “然後呢?”殷元元問。


    我不作任何迴答。我不再等待雲仙客的出現。我從納戒取出了一麵一人高的寶鏡,正是樂真人留給諸位昆侖門人闖陣的鏡寶分身,立在庭院之中。


    鏡寶放光,顯出圍繞猴山的八道黑氣。我把獅無名的頭套摘下,手伸進鏡子,半個身子已經出現在第三陣的黑氣之前,然後又縮迴了身子。


    我迴望眾門人道,


    “良辰美景,酒食已足,正好破陣。第三陣就不向外道的人直播了。”


    琳公主讓聚仙班開始演她新寫的劇本安天會,昆侖聯軍剿滅妖猴的故事,她向花落落說:“我們正是昆侖的門人。為防事故,就煩請聚仙班的朋友,把我們掃平妖猴的事情之後演給文侯和天下人看。原來昆侖已經破了二陣,我看沒什麽精彩的,也沒什麽可以借鑒的。我才寫好楔子,正戲你們就從這位昆侖的原君破第三陣開始演起。”


    她是把樂靜信和原芷的事跡一筆勾銷了。


    原芷冷冷一笑,也不說話。


    花落落好奇地撫摸著樂靜信的寶鏡,道:“我們戲班一路巡演,平生未曾見過神仙打架。今番耳目一新。”


    山中公這老頭也湊鏡子來張望。我道:“你看什麽?”


    老頭哆嗦:“瞎看看。瞎看看。這這這康城主囑咐我,此間發生的事情他什麽都不知道,我我我什麽也沒看到,瞎看看。瞎看看。”


    我也不和這老兒糾纏了,向眾門人一揖,走到鏡子那側,示現出道胎金丹的道行,入了黑氣。鏡子那一邊的門人都能見到鏡子這一邊的情景。


    第三陣開啟,大地開裂,我墮入了無盡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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