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棕的眸好似存著星光,無比澄澈又閃亮。那幹淨的眼睛裏,映著自己蒼白的臉。


    她嚇得後撤,卻不忍別過視線,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少年來。


    身長七尺有餘,長鬢寬眉,鼻梁高挺,白皙的臉,襯得額角那顆痘格外的紅。忽閃的大眼,盯得自己不自在。她移開視線,聽到一聲:“哎喲,這眼睛咋紅成這樣?”


    “不礙事,過兩天就好了。”


    顧七聞言後望,見一身著灰袍的長髯老者,身軀略略臃腫,鬢發灰白卻精神矍鑠,隱隱透著仙風道骨的味道。恐失了禮數,她不敢多看,轉而作揖:“多謝前輩。”


    “毒還沒解,倒先謝上了。”老者笑意吟吟,抬手將人扶起,“若解不了,可別怪我這老頭子。”


    “不敢。”


    不知怎的,抬頭瞬間,見老者笑容漸失,神色複雜地盯著自己。


    許是毒入肺腑,不好多言。她掩麵咳了兩聲,委婉問道:“先前聽這小兄弟說,他有個厲害的師父,能窺天命。不知前輩,可否為我卜上一卦,看看壽數?”


    “短命之相。”


    她心裏一沉,沉默良久方輾轉笑容:“有勞。”


    “短命之相,非貴不可救。”老者捋著胡須,一雙眼透著無奈與惋惜,“壽數有定,此消彼長罷了。”


    “師父,嘟嘟囔囔說什麽呢?”


    他猛然驚醒,一把將這徒弟拽到身後,轉接笑道:“天機難測,我老頭子哪會算命?不過是唬人的。”


    說罷,收起街邊算卦的攤子。


    “師父!”


    顧七拽住那少年,笑著搖搖頭。


    “杵在那做什麽?”老者迴過頭,朝徒弟斥責道,“這麽多東西,要我老頭子背麽?”


    二人忙上前。


    一路跟隨,卻茫然不知前路。她忍不住問道:“咱們這是去哪?”


    少年扛著沉甸甸的布袋子,朝前問道:“師父,去哪?”


    “迴家。”


    “哦。”他一臉認真,重複道,“迴家。”


    顧七抱著兩個小凳子,尷尬笑笑:“敢問……家在哪?”


    “家……”他想了一陣,而後咧嘴笑了起來,“幕天席地,四海為家。隻要跟著我師父,哪裏都是家!”


    “兔崽子。”長者拄著幡,迴身將灰麻的包袱卸下來,丟了過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算盤。你我都快養不起了,上哪多討一口飯去?”


    “你這老頭,計較得很!”少年跺跺腳,湊到跟前說道,“我都誇下海口了,好歹幫人把毒解了,給徒兒個臉麵!”


    老頭“哼”的一聲:“此人耳高眉揚,鼻若懸膽,自是天命不凡。這等人,又豈是池中之物?他朝展翅,不知惹出多少風雨來!”


    “古人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少年不服氣地撣了撣身上細塵,“再說,怎知我就不是那展翅大鵬?沒準,我倆一起飛呢!”


    “飛飛飛!”老頭氣得臉色鐵青,掄起幡棍便是一頓打,“飛迴你的雞窩去!”


    “哎喲師父!”少年嬉皮笑臉著將人擁住,“您老人家慈悲為懷,先前帶迴去的野鴨子,還細心照顧了好一陣呢!”


    “我那是準備養肥了吃!”


    “是是是,養肥了吃!徒弟給您燉了它!”他笑得沒心沒肺,哄道,“瞧那身段氣質,倒不像尋常人家。眼下落魄,趕明兒不知如何呢!救命之恩,值千金!這得打多少酒喝?您細算算就是了!”


    老頭站定,認真想了一陣,低聲道:“你小子,可別騙我。”


    說罷,轉身朝顧七冷冷說道:“跟我來。”


    走出長街,又沿著巷子七拐八拐,終到了落腳之地。


    外麵是一圈舊籬笆,上麵纏繞著綠色藤蔓,還有幾處長出了粉黃的花。


    院子裏,是補丁篷布搭成的屋子,屋前搭著一個葡萄架,結出了豆大的青果。左側簡易的竹架上,掛著兩件破爛衣裳。


    看上去,像是腳夫臨時搭的休憩之所。該是荒廢許久,才會野草瘋長。


    倒也……別具一格。


    顧七滿心歡喜,進院後看見兩隻巴掌大的兔子,更是喜歡。


    “師父!鴨子呢?”


    “串門去了。”老者放下東西,從竹竿上取下粗布帕子,浸入涼水裏擰了兩下,擦起汗來,“那邊的傻子,站日頭底下做什麽?湊過來!”


    她咧嘴笑著,跑兩步湊上前去。


    老者坐在板凳上,接過徒弟送來的蒲扇:“你叫什麽?”


    顧七放下兩個小凳子,恭敬行禮,下意識要說“裴啟桓”,卻急忙閉了嘴。猶豫一番後,尷尬笑笑:“晚輩……晚輩名叫‘思源’”


    “喲,這個姓倒是少見。”少年站在身側,滿眼驚奇,更不自覺輕喃,“司元……司元……”


    老者一眼看穿,卻懶得揭她的謊,將蒲扇朝前一伸:“伸過手來。”


    治病救人,離不開望聞問切。號脈,是必然。


    她早有準備,卻還是生了怯。


    即便改名換姓,也難保萬無一失。被發現女扮男裝,難免讓人覺得她別有所圖。他朝被人認出,又該如何應對呢……


    百般糾結之際,被少年拽著手放到了蒲扇上。


    “我跟著師父姓季,單名一個遙。”少年喋喋不休,追問起來,“你家在哪裏?就在荼州嗎?家裏可還有什麽人?那個什麽……小蘭姑娘,是你什麽人?她怎麽喊你哥哥呢?難不成……”


    “聒噪得很!”老者瞪了一眼,幹脆將他支開,“去把藥罐子收拾出來,再拾幾根柴火去。”


    “哦。”


    周圍突然靜了下來。


    顧七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正欲開口解釋,便聽到長者言“還有得救”。她愣住,驚訝過後是抑製不住的開心。忙跪地行禮,以謝救命之恩。


    七月下旬,恰似大浪退卻,沒了外患的瀾國,慢慢恢複平靜。


    提起鎮守邊疆的親王,無不嘖嘖稱奇,百姓稱他是天神下凡,庇佑蒼生。更有童謠傳唱開來,唱的是:


    “水漫漫,真龍出,敲山震猛虎,擺尾驚長蟲。靜俯首,為情故,枯藤繞銀爪,難脫凡俗物。待時變,莫高唿,身披金鱗甲,一朝破囚籠。往事前塵皆入土,而今歸來是梟雄。”


    “而今歸來是梟雄……”元承熙站在書案前,盯著抄好的童謠,笑得陰沉,“若他是真龍,朕又算什麽?”


    常彬悶著頭,沒有應答。隻在皇帝咳嗽時,送上溫熱參茶:“如今大家都在傳,鎮國親王和那沈防暗通款曲,哲王幫他拿到先鋒主將,他則暗中襄助親王篡位……”


    “皇叔不會。”


    他弓著身子,小心扶天子坐下:“臣也覺得,不至於此。隻不過,沈防怎麽會突然撤軍了呢?”


    “攻城大軍,若以十萬計,一日至少要有一千石米。更何況,雲國三十萬大軍,在青州徘徊了數月。這之後糧草大營被燒,春耕又剛結束,短時間,哪裏集得齊這麽多糧食?”


    “陛下聖明,是臣狹隘了。”他斜著眼,瞥見桌上謄抄的童謠,笑道,“哲王殿下最重情義,想來也不會做什麽悖逆之事。”


    “為情故……為情故……”元承熙抬手托腮,眉眼間盡是憂愁,“還是沒有裴啟桓的消息?”


    “找遍了整個荼州,不見蹤影。”常彬撩袍下跪,磕頭應道,“臣辦事不力,陛下恕罪!”


    皇帝歎了口氣,深凹的眼睛滿是疲累。他無奈擺手:“罷了,朕也在早朝說了,是裴啟桓執意奏請,才讓他去的荼州。有你仿寫的奏折在,即便哲王知曉,也無可奈何。”


    “隻怕……難堵悠悠眾口……”


    他哼笑一聲:“誰又敢多言呢?”


    常彬附和著笑笑。


    出禦書房時,和門口候著的小太監交換眼神後,未在皇宮逗留,而是去了鄭將軍府。


    “平日請你都不來,今兒怎麽過來了?”


    “你明知道,鄭老將軍不喜歡我,”他放下茶盞,無奈笑笑,“你說不在,我才敢來的。”


    鄭少仁在對麵坐著,抬起厚掌拍了拍他的肩:“如今你也算陛下身邊的紅人,哪裏去不得?”


    “說起陛下,唉……”常彬掩麵歎了一聲。


    “怎麽了?”


    “今兒又咳血了,可如何是好?”他故作擔憂,將天子之事說與鄭少仁聽,“太子尚且年幼,若突發變故,隻怕朝野震蕩……將來真到那一天,該如何行事呢?”


    鄭少仁滴溜著眼睛,聽出言外之意,心中一喜:“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身為兵部侍郎,該知道擔子多重。平日少去吃酒耍錢,配合老將軍守好國都才是。”


    “自然是要守好的。”他思索一陣,咧嘴笑了起來,“戰事平緩,殿下也該迴來了。”


    “嗯……”常彬仰著頭,為難道,“隻是,沒個迴來的名目。殿下到現在,都以為裴啟桓在國都,自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你是說……”鄭少仁恍然大悟,“可以把裴啟桓失蹤的消息散出去,讓殿下自己迴來!”


    “消息真真假假,誰又說得清呢?”


    他抿了抿嘴,想到家中關著的小將,斜眼笑道:“若這消息,讓殿下自己的人帶迴去呢?”


    常彬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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