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光,透過牆上小窗,打在了門口發黴的飯菜上。


    牢房中的人,縮在陰冷的角落環膝而坐,整張臉埋進臂彎,似還睡著。


    “咳!”


    沾灰的手指動了動,隨後又恢複平靜。


    秦艽走後,自己在這裏麵,實打實住了七天七夜。期間未有提審,沒人探望,就連獄卒經過,都腳步匆匆。


    想來,這次也是聽錯。


    迷迷糊糊中,忽聽到鎖頭打開、鐵鏈抽動的聲音,她僵了片刻,緩緩抬起頭。淩亂的發掩住大半張臉,神色難辨,隻有那幹裂的唇瓣輕輕啟合:“來了。”


    徐碩站在門口,麵色凝重,眼帶關切地點了點頭。


    許是勞思過度,又許是睡得不安穩。站起身時,竟有些暈。顧七倚著牆,朝他招了招手:“扶我一把。”


    他快步上前,將人攙扶出來:“我先去了你家,讓尊夫人尋了身幹淨的衣裳,又在車裏備了些吃的,好歹填填肚子。”


    本該落下的一顆心,突然又懸了起來!


    “要去哪?”她用力抓著徐碩的胳膊,急切問道,“出了什麽事兒?”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他眉頭皺起,聲音壓得極低,隨後將顧七背在身上,快步出了地牢。


    道路顛簸,馬車的吱呀聲越發響亮。


    顧七換了身青色長袍,又用一方淡灰的逍遙巾,將草草紮好的頭發包住,勉強掩住頭上那股子餿味兒。她啃著饅頭,掀開簾子朝外望:“咱們這是去哪?”


    “出城,”徐碩弓著身,滿滿心事寫在臉上,“去送趙德勳。”


    “好啊,”她鬆了口氣,放下簾子笑道,“那日見到趙兄弟,嚇得我魂兒都丟了,生怕他們趙家會出事。”


    他垂著頭,不停地搓著手,似陰雲罩頂,連說話都不痛快。猶豫半天,才緩緩開口:“其實……”


    “且先聽我說……”嘴巴塞得滿滿當當,卻還抓著雞腿啃了兩口。顧七快速嚼嚼費力咽下,雙眼映出興奮的光:“秦艽給了解藥方子,隻是太過匆忙,差了兩味藥。我想著,或許你看了,便能將方子補齊!”


    “這倒新鮮,”徐碩嗤笑一聲,直起身抱臂問道,“那方子裏,都有什麽?”


    “嗯……茯苓、廣藿香、白扁豆……”她抬起油花花的手,認真數著,“白芷、蒼術、油桂……”


    “不對不對,”他搖搖頭,伸手截斷了顧七的話,“這方子,沒有一味藥是對症的。”


    “不對症?”她愣住,隨即陷入沉思。


    這方子,在心裏過了好幾遍,定不會有錯。既不是解藥方,秦艽留下的意義是什麽?這方子,又是治療什麽症候的?


    “罷了,許是他在誆你。”


    她聞聲蹙眉,搖了搖頭。


    “不然,抽空將這方子寫出來,我再細看看。”徐碩敷衍一句,掏出帕子給她擦了擦手,“人都死了,何必浪費心神去想這個。”


    顧七一驚,猛地想起秦艽走時最後說的話來!


    “可是親眼見著的?”


    “自然不是,”他疑惑地眨眨眼,隨後笑道,“你不會以為,有人偷天換日,放了秦艽吧?”


    她眉眼淩厲,似渾身戒備,從裏到外透著警覺。


    “出事當天,判處腰斬。即便有同夥,也是有心無力。”徐碩未覺不妥,隻當裴啟桓緊張過了頭,寬慰道,“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救走,沒有周全的計劃是不行的。你放心,牢卒子也不是吃素的。”


    “也許吧……”顧七嘟囔一聲,雖有疑慮,卻不好再問,隻得作罷。也許,那隻是一句,臨死前的詛咒,盼著自己早早下去與他再會。


    “對了,你們是如何破局的?”她拋卻煩惱,又繼續吃了起來,“當時鬧得那樣厲害,連我都沒了主意,沒想到你們竟扭轉乾坤,救了大家。”


    “終是陛下仁厚,才免了一起禍事。”徐碩惆悵地歎了口氣:“趙良人侍奉多年又育有子嗣,準以妃禮下葬,趙家雖判處流放,卻好歹保了一條命,隻是……”


    “等等——”她驚訝地抬起頭,“趙……趙家被判了流放?”


    他沉默一陣,隨即點了點頭。


    直等到徐碩將來龍去脈講了大概,才知這短短七天,國都發生了多少大事!


    趙子舒自戕後,皇帝先是判處秦艽腰斬,後以清剿逆黨為由,斬了大半的趙家軍。最後,判處趙煜一家,流放西北邊陲,永世不得迴都。


    刑部尚書李佑,跪於階陛求情,磕得昏死過去,方為其女李穆禾求得恩賜,免去一劫。


    “這結果,比預想中的好些。”迴想起這幾日的事情,便不寒而栗。看似仁慈,實則招招致命,拔去了哲王殿下倚重的趙家軍。他連連歎氣,無奈道:“今日便要押走了,現在過去,還來得及見一麵。”


    顧七麵色慘白,不發一言,隻不停地往嘴裏塞饅頭。


    “小心噎著。”


    柔和的語氣讓自己更為難過心酸,此刻,倒更盼著有人能打罵一場,好歹能讓這無盡自責得到片刻消解。她垂著頭,抹去不爭氣的眼淚,含混不清說了一句:“對不住。”


    “裴大人慈悲心腸,本是好的。可也要明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兩全。”徐碩將水囊遞了過去,抬手輕拍拍她的肩膀,“此事根源,既然在趙子舒身上,趙家便早晚有這一劫。你不過念在往日情分,想拉他們一把,這並無過錯,不必內疚。”


    伴著一聲“籲”,馬車在郊外一處樹林停了下來。


    “此一別,隻怕再難相見了。”他突然嚴肅,聲音壓得極低,“趙家並不知曉咱們的計劃,裴大人定要牢記,此事與你無關,萬不能道歉。”


    顧七心緒複雜地點了點頭,隨後跟著下了車。望著羊腸小路,隻覺前路遙遙,荒寂悲涼。


    解差從徐碩手中接過一包銀子,朝不遠處指了指:“快點,不要耽誤趕路!”


    長長隊伍裏,趙家的人占了半數有餘,皆蓬頭垢麵,被沉沉枷鎖壓得直不起身。寒涼天氣,隻趙子英穿了件不太合身的灰藍小襖,在一眾襤褸單衣裏顯得格外紮眼。她鼻尖通紅,正捧著趙夫人的手,小心哈著熱氣。


    趙煜在前站著,鬢發添了白,襯得臉越發蒼老,再不見往日風光與威嚴。饒是如此,也不忘周全禮數,費力抱拳,朝來人行禮。


    顧七快步上前,托住他的沉沉枷鎖。


    “裴兄弟。”


    循聲望去,見趙德勳站在後麵,佝僂著身,歪著頭。


    這一刻,竟覺得昔日好友有些陌生。邋遢淩亂的發,胡茬瘋長的臉,與印象中意氣風發的少年,無一處相像。尤其是那雙眼,布滿血絲,再不見光。


    她愣在原地,雙腿似灌了鉛,一步都邁不開。


    “見你平安,我便放心了。”似有些局促,趙德勳斂起笑容,垂頭醞釀一陣,方抬起頭來,“我們家的事,帶累了你……實在……實在對不住。”


    刹那間,似有千萬根針,齊齊紮進心口,疼得喘不上氣。顧七張張口,卻實在不知該說什麽,蒼白的臉憋得通紅,眼淚也開始打轉。


    屆時解差持刀過來,一把將她推遠:“時候不早了,得在天黑之前尋個落腳的地方。公子還是離遠些,莫要沾上晦氣。”


    旁的幾位解差吆喝幾聲,隊伍搖搖晃晃開始前走。


    “好兄弟!”趙德勳趁此機會,箭步上前,拽得鐵鏈“咣啷啷”響。他緊攥著顧七的胳膊,語氣急促:“趙家算是完了,若你還肯認我這個兄弟,隻盼你……”


    “做什麽!放手!”解差厲聲嗬斥,上前欲掰開他的手。


    “盼你能救救我這妹妹!”聲嘶力竭的唿喊,直擊肺腑,震得人頭皮發麻。他十指用力摳著衣角,急得雙眼通紅:“她才十五歲,大把的光陰,不能……”


    這等場麵,解差早已司空見慣,既不會感同身受,也不會心生憐憫。耐心耗盡,兇相也顯露出來,持刀柄照著趙德勳的臉狠狠一砸,隨後又朝著膝蓋猛踹一腳!


    顧七驚唿一聲,正欲上前,卻被人一把拽住。


    “你若相幫,他隻會被打得更慘。”徐碩眼圈發紅,咬咬牙撇過頭去,強行將她拉上馬車,掉頭朝裴府奔去。


    車輪吱呀聲,裹挾著陣陣抽泣,縱如徐碩這般寬厚沉穩的人,也不由得心生煩躁。


    看似告一段落,實則還有許多事要做,顧不得傷心。他掐了掐額頭,卻不得不耐著性子安慰:“你放心,趙都統一家,自有殿下照顧。眼下你處境尷尬,萬萬不能為趙子英求情。”


    “我……我知道。”雖哭得不痛快,卻也著實緩了緩壓抑的心。顧七解下逍遙巾,擦去眼淚,整個人冷靜下來,“殿下可還有別的安排?”


    徐碩搖搖頭:“殿下說,局勢多變,早早抽身也好。近來邊疆多戰事,他脫不開身。你既有了周全的計劃,不用顧忌太多,著手實施就是了。隻是……”


    “隻是什麽?”


    一雙濕漉漉的眼,襯得人越發楚楚可憐。他愣了片刻,不由得感歎天然造物,竟舍得將智慧與美貌統統放在一人身上,也難怪殿下會青睞有加。


    “隻是,可憐他一片癡心,好歹留個信兒,來日也好去尋你。”他輕咳一聲,笑道,“待脫了官服,不妨認真考慮考慮,給殿下一個機會。”


    她勉強笑了笑。


    時至今日,若還說,沒有認清自己的心,那是扯謊。可兩個人的身份,有雲泥之別,又如何能視而不見……


    更何況,自己到現在,都還是雲國暗棋。即使冒著風險做了叛棋,又怎麽保證元哲不會疑心,與其到最後分外眼紅,倒不如就此散了,互不打擾。


    馬車停下,徐碩掀簾外望:“到了。且迴去收拾收拾,晚些進宮謝恩吧。”


    她點點頭,失魂落魄地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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