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宰輔大婚。


    牆頭一隻漂亮的花公雞,正迎著清晨第一縷光,昂頭打鳴。


    守備府張燈結彩,喜字高掛,地上鋪著紅緞,就連廊下的柱子,也用大紅綢裹著。目光所及之處,無不透著盈盈喜氣。


    隻是……正廳坐著的人,死氣沉沉。


    柳紀綱扒著圈椅,微微欠身,緊緊盯著牆頭那隻花公雞,默數著:“一……二……”


    忽然,鋪天蓋地的爆竹聲,嚇得大公雞撲棱翅膀,險些掉下來。


    他也被嚇了一跳,鬆弛的麵皮抖了兩番,沉鬱的臉陡然變得慘白。


    “老爺,時辰要到了。”


    柳紀綱緩了片刻,長長歎了口氣,隨後端直坐好,又拍了拍身側抹淚的婦人。


    那婦人漸收悲戚,與他靜靜坐著,忽地開口說了一句:“好歹,是嫁了如意郎君。”


    他聞言蹙眉,又歎了一聲,說話時隱隱透著哽咽:“夫人說的是。”


    過了一會兒,門口吹吹打打的聲音,瞬間被爺們間亂哄哄的叫嚷淹沒。很快,外麵的人湧了進來。


    一群人簇擁著神采奕奕的新郎,直衝到院裏。


    吹打聲音,更刺耳了些。


    “父親?”


    “父親?”


    柳紀綱猛然迴神,察覺有人拽了自己一把。轉過頭,見夫人淚眼微瞪,透著不解和惱怒。這才發現,新婿正在敬茶。他擦擦汗,接過新茶抿了一口,循例叮囑幾句。


    “父親?”柳湘凝再喚一聲,濕漉漉的眼睛裏透著不舍和擔憂,“可是哪裏不舒服?”


    “沒事,”他勉強笑笑,強忍淚意揮了揮手,“走吧。”


    院中的人,看見一對璧人朝外走,更賣力地吹奏起來。


    “裴大人——”


    一聲高唿,邁出門檻的腳又收了迴來。顧七轉過身,見端坐的婦人踉蹌奔過來,一雙手緊扒著自己的胳膊。


    “小女……脾氣拗,心眼小,又不懂照顧人……”婦人已然止不住淚,勾得新娘子啼哭。一時間,廳中滿是嗚咽聲。


    “賢婿,我柳家隻有一女,自小錦衣玉食,若……若有朝一日你心生厭棄……還盼您念在往日情分上……”


    “夫人!胡說什麽!”柳紀綱瞬間惱怒,上來便要拉扯。


    婦人泣不成聲,再不顧體麵,幹脆將頭抵在新郎胳膊上,虔誠拜了又拜。再抬頭,婆娑淚眼透著無助和心酸:“且對她好些……為娘的,隻盼她平安……”


    “嶽母放心。”顧七抽出手來,平和語氣未摻感情,卻也不可遏製地紅了眼眶。她唿出口氣,想再說點什麽,卻發現自己情緒波動得厲害,幹脆將話咽了迴去,搭著手朝柳紀綱夫婦深鞠一躬。


    出了府門,翻身上馬。


    本就心事重重的宰輔,此刻更是愁腸百結。她垂著頭,再聽不到爆竹聲、吹奏聲和鬧哄哄的歡唿聲,隻剩陣陣婉轉抽泣,直往耳朵裏鑽。


    分明是大仇得報,為何心頭卻似蒙了雲,陰陰沉沉,不得痛快。


    她轉過頭,朝身後望。


    喜轎裏的柳湘凝,何其無辜……


    “事已至此,便不要想太多。”晏楚榮一路跟隨,見她這般痛苦,不由得跟著難過,忙寬慰道,“好歹,你救了柳家小姐一條命。今兒是你的大日子,小皇帝和元哲都在,到了裴府,必得歡歡喜喜的才行。”


    顧七點點頭,強打著精神直起身來,勉強笑了笑。


    隊伍剛拐進北巷,便有小廝放起爆竹,持刀的官兵守在道路一側,百姓隻得捂著耳朵站在幾丈外,踮腳觀望。


    喜宴從早到晚,來往賓客絡繹不絕,更有數不盡的金銀玉器、古玩字畫,成箱成箱搬進院中。


    明月攀升,一方大院也掛起了大紅燈籠,映得新郎滿麵紅光。院中賓客醉態初顯,漸漸失了該有的氣度和儀態。


    忽吹過來一陣風,顧七打了個冷顫。


    她抬起頭,用力眨著眼睛,才辨清院門口站著的人。


    那是小將蘇鎧。


    隻見他身形筆直,在黑夜裏站了一會兒,又轉身出了府。


    “裴啟桓!”


    目光迴攏,發現常彬端著酒盞站在自己麵前,她咧嘴一笑,端著盞將冷酒一飲而盡。


    “換了旁人,見你愛答不理的,定要生氣。”常彬抬手敲了敲她的頭,笑道,“也就是我,肯吃你心不在焉敬的酒。”


    眾人皆知,宰輔大婚之日,便是處置柳家之時。每個人臉上都掛著虛假的笑,說著阿諛奉承的話,卻無一人敢說宰輔不開心。


    縱滿腹算計,見裴啟桓這般,也不由得流露出幾分同情和心疼。常彬歎了口氣,眉頭皺得極深:“若是難受,就尋個冷清的地方歇歇。晚些陛下和惠妃娘娘來,得有精神應付才好。”


    “惠妃?”顧七麵露疑惑,“不是說,皇後娘娘要來麽?”


    “昨個病了,說是頭疼得厲害,便托惠妃娘娘來了。”他捏著空盞,左右望了望,“奇怪,哲王殿下也沒到。”


    “嗯。”醉意熏人,又頹喪得緊,她揮揮手,不去想這些費神的事。悄然走到院角那張放禮單的方桌,昏昏沉沉趴了下來。


    秋日晚風,吹散了好容易聚攏的暖和,頭更疼了。


    “大人,喝些湯吧,暖暖身子。”


    她緩緩直身,掐了掐額頭:“鶯歌怎麽樣了?”


    “大人放心,”慶瑜將湯羹遞了過去,小聲道,“已送出城了。”


    “嗯。”顧七端起碗,眼睛不自覺瞟向遠處和人攀談的常彬。


    若不是聯係鶯歌,隻怕還不知道,背後幫助宋廉的,就是這位在翰林院結識的好朋友。


    一時間,竟佩服韓子征高瞻遠矚,舍得將心愛的丫鬟送過來。


    隻不過,宋廉雖好色成性,為人卻謹慎得緊。鶯歌進了宋府,非但沒能成妾,反倒成了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動輒打罵羞辱,這個中苦楚,旁人自是無法體會。


    既知宋廉沒了價值又威脅頗深,便著實沒有留他的必要。


    “奇怪……”顧七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


    常彬若有意保住宋廉,蘇鎧不會這麽輕易得手。


    那麽……他是要通過宋廉傳遞消息。傳遞,他是暗棋,也知自己是暗棋的消息!


    一雙眼驟然放大,閃過驚慌後又不動聲色地合上眼。


    她努力克製心慌,將湯喝個幹淨,揮手讓慶瑜退下時,不忘叮囑一聲,“尋些點心,給柳小姐送過去。”


    “是,奴婢這就過去。”


    直等慶瑜轉身走遠,她“騰”地起身,欲尋晏楚榮商量。怎料走了兩步,便有小廝跑來傳話,陛下到了。


    她愣了片刻,整理喜服後快步迎接。


    一番應付,眾臣便排著隊到跟前敬酒,元承熙承應兩三盞,便再不喝,拉著惠妃到小院子聽戲。


    迴身尋覓,卻再沒見到晏楚榮的身影。


    顧七無奈地歎了口氣,隨意尋了一桌坐下。心不在焉地夾了兩口菜,又朝四處環望。


    “哈哈哈裴大人!我來晚了!”


    洪亮的嗓音,鎮住了嚷嚷人群。眾人紛紛循聲前望,見唐鶴身著銀亮盔甲,腰間掛著佩劍,闊步而來。


    走近時,引得眾人倒吸了一口冷氣,頓時鴉雀無聲!


    顧七隻覺頭皮發麻,胃裏一陣惡寒,轉身吐了起來!


    “哎呦,瞧我!”唐鶴佯作關切,又朝前走近幾分,當著她的麵擦起身前的血來,“剛從柳家過來,想著宰輔大喜的日子,必得來討杯酒喝,又恐迴家換了衣裳耽誤事兒,便這麽過來了。”


    說罷,他蹲下身,微眯的狐眼透著狡黠和嗤諷:“裴大人不會怪罪吧?”


    “將軍說笑……”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內疚過甚,顧七頻頻作嘔,臉色煞白,額上已然沁出豆大的汗珠,“您一番心意,豈有怪罪之理……”


    “那就好。”他掛著偽笑,譏諷的話從齒縫擠出,“這紅,和你配得緊。”


    趙煜窩在角落悶頭吃酒,見此一幕本不想理,卻又著實被唐鶴這般行徑氣到胸悶。抄起桌上酒壺,用力砸了過去!


    “既已道賀,便迴去歇息吧。”


    渾厚嗓音藏盡惱怒,惹得眾臣更不敢多言。


    唐鶴望著腳邊碎裂的酒壺,笑得更歡:“可惜了這麽好的酒。”


    “將軍剛忙完公務,想必累了,且吃一盞喜酒,便迴去吧。”人群中走出一個幹瘦的老頭,正是刑部尚書李佑。


    隻見他端著酒盞緩緩上前,黝黑的臉上不見醉態,一雙眼更是炯炯有神:“陛下在隔壁院子聽戲,將軍這身打扮,隻怕衝撞了。”


    一聽元承熙在,唐鶴瞬間收斂。


    “李大人說的是,既如此,本將軍改日再登門拜訪,”他推拒酒盞,朝眾人抱拳,“打擾諸位,先行告辭了。”


    “對了……”走了幾步,忽轉迴身來,勾起的冷笑令人心驚膽顫。他抬起手,指了指人群中的幾個人,“迴去的時候盡量繞路,柳府門口的血,還沒清幹淨。”


    一股氣直衝麵門,趙煜再也忍不住,厲斥一聲:“唐鶴!”


    “都統勿怪,是屬下失職,跑出來幾個,”唐鶴絲毫不懼,搓開指間殘留血跡,送到鼻尖輕嗅,“不得已,在街上殺了。”


    “你——”


    “唐……將軍,將軍!”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男人,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天色已晚,不如,一起走吧?”


    “這個……時候不早了,”不一會兒,又幾個人走出來,“我們就先,先迴去了……”


    顧七渾身發顫,一隻手緊扒著桌角,咬咬牙應道:“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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