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方散,禦書房便熱鬧起來。


    衛禮手托奏折,鞠著身猶豫道:“陛下……”


    元承熙站在書案前,一張臉愈發陰沉。他抬起頭,直愣愣盯著那份奏折,端端執起的朱砂筆,遲遲沒有落下。


    “裴大人榮升宰輔,如今是越發沒規矩了。”一旁的唐鶴見狀,挑撥道,“為一己私欲,竟連上三道折子,這是逼迫陛下嗎?”


    “放肆!”


    聽得“啪”地一聲,茶盞應聲而碎!


    衛禮慌忙下跪:“陛下息怒!”


    “陛下,保重龍體要緊。”唐鶴從衛禮手中接過奏折,前跨一步遞到桌前,“依臣之見,還是召裴大人進來,一問究竟。”


    元承熙餘怒未消,頓時沒了批閱奏折的心思,幹脆將朱砂筆扔到一邊:“叫他過來。”


    衛禮戰戰兢兢起身,退出禦書房。


    不一會兒,顧七踏步進屋,徑直跪在桌前恭敬行禮:“臣裴啟桓,叩見陛下!”


    皇帝抄起三份奏折砸了過去:“接連三道折子,這是要逼朕,去成全你的姻緣嗎!”


    一道奏折砸到頭,額角登時便紅了起來。


    “臣惶恐!”她忍者疼痛,俯身埋首,聲音依舊高亢,“臣不忘皇恩,所做皆為陛下,望陛下明鑒!”


    唐鶴站在一側,嗤諷道:“嗬,如此說來,裴大人娶親也是為了陛下?”


    顧七挺起脊背,神色坦然:“正是。”


    許是暴怒引發肝火,氣到有些發暈。元承熙扶桌喘了兩下,隨即坐了下來,麵色鐵青:“你倒說說,如何是為朕?”


    她抿了抿嘴,並未迴應,一雙眼瞥向旁側看熱鬧的唐鶴。


    “不必看他,說你的便是。”


    “是。”她老實承應。神色如常,可那眼睛裏,還是映出了幾分驚訝。


    先前為打壓唐鶴,可謂費盡心神。卻沒想到,他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重新得以重用。待一朝翻身,定會咬住自己不放,屆時隻怕不好脫身……


    “裴大人還要現想不成?”唐鶴唇角上揚,滿眼戲謔,“要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


    “陛下容稟,”顧七迴過神來,不緊不慢說道,“臣求娶柳紀綱之女,為的是割斷柳守備和哲王殿下的關係。隻有移去哲王這座靠山,才好將柳紀綱一舉除之。”


    元承熙不發一言,將信將疑地眯著眼睛,打量起眼前這人來。


    自己對這位親自提拔起來的宰輔,既存著希望,也存著忌憚。既盼著裴啟桓能為自己所用,鏟除哲王勢力,又擔心他會成為第二個唐鶴,羽翼漸豐後不好掌控。


    要知道,親王有異,這江山依舊姓元。可若臣子起了反心……


    迴都後,本該著手處理柳紀綱,可裴啟桓卻遲遲未有動作。如今反過來跪求天恩,要娶柳紀綱之女!


    難不成,在試探自己的底線?


    此事若應允,日後他對自己,還能存幾分臣服和敬畏?


    可若不允,未免太過冷血無情,難免令他寒心,更不能指望他盡忠了。


    一時間,左右為難起來。


    元承熙掐了掐額頭,抬手示意他起來。


    “謝陛下。”顧七站起身,又恭敬作揖,老實說道,“臣求娶柳家之女,確有私心。柳紀綱有違聖心,臣不敢求情,然臣與柳湘凝,早已情定三生。唯盼皇恩浩蕩,留此女一命。”


    “想不到,裴大人還是個癡情種。”唐鶴三分存疑,卻忽然轉了風向,為她求起情來,“陛下,不過小小女子,當個玩意兒賞了裴大人就是。隻盼裴大人能,不忘君恩呐!”


    “臣……”


    “行了。”元承熙坐在書案前,見裴啟桓又要下跪,心煩地揮了揮手,“且先迴去,此事朕自會斟酌。”


    顧七站在原地,心焦如焚。她奓著膽子抬眼,見皇帝板著臉,一隻手緊攥成拳,極力壓著火氣。


    此一斟酌,隻怕希望渺茫。


    可一想到元哲要娶柳湘凝,便說不出的難受。好似丟了什麽重要的東西,讓人心慌。


    怔了半晌,聽到唐鶴清咳方迴過神來。她深吸口氣,恭敬行禮:“謝陛下。”


    元承熙眸色微動,那眼睛如刀,刀刀片在顧七身上。他直盯著那背影消失,啟唇歎了一聲:“怪朕,縱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裴大人向來規矩,少有這般失態的時候,”唐鶴招招手,示意衛禮將參湯送進來,“陛下既器重宰輔,何不成全了他?”


    “如何全?”一口參湯嗆了喉嚨,他將盞一推,咳得臉色微微發紅,“半月前,皇叔便和柳家定了親,朕若成全了裴啟桓,便是幹涉親王姻緣!”


    唐鶴抿嘴一笑,眼底映出幾分狡猾來:“先皇旨意,是不幹涉親王姻緣。可這姻緣,並非哲王殿下一人說了算,終究還是要問問那柳家小姐的意願不是?”


    元承熙挑挑眉,反複琢磨起這話的意思來。爾後,唇角輕輕扯動,連帶細胡微抖,他抿嘴一笑:“你與裴卿向來不睦,怎的今兒幫他求起情來?”


    “臣不是為他,臣為的陛下。”唐鶴微微探身,棕色的眸閃著狡詐的光,“經此一事,裴啟桓便徹底得罪了哲王殿下,正好解了陛下心頭一難。”


    四目相對,彼此心知肚明。


    “哈哈哈,你啊你!”元承熙怒氣盡消,仰頭笑出眼淚來。隨後斂盡笑意,盯著唐鶴意味深長說道:“你兄妹二人,最得朕心。”


    翌日朝堂上,唐鶴拋出話引子,惹顧七和元哲在大殿之上,為求娶柳湘凝爭得麵紅耳赤。文武百官噤若寒蟬,不敢多言,卻也不肯錯過這樣的熱鬧,一雙雙眼睛巴巴前望。


    “裴大人,老夫說過,小女已和殿下定了親,”柳紀綱氣得臉色通紅,說話間唾沫飛濺,“你又何必要強人所難!”


    “柳大人這話說得好!”


    乍一聲叫好,嚇了顧七一跳。她轉過頭,見唐鶴站在旁邊鼓掌。再迴頭時,元哲的神色變了樣,那狹長的眸子裏,映出幾分嫌惡來。


    她陡然紅了眼,偏過頭不去看他。既撕破了臉,又何懼他的誤會,更不必在意他的看法……


    “姻緣自有天定,強求是求不來的。”一時間,所有的目光聚集在大殿上的副都統身上。唐鶴不慌不忙,看向隊列裏的刑部尚書李佑:“當日我求娶李尚書之女,分明得了聖意,最終卻沒能得償所願。敢問李大人,是何緣由?”


    精瘦的小老頭,因思念愛女,兩鬢已添了白發。聽到這話,他先是一驚,隨後持笏板應道:“小女與趙將軍之子,早已私定終身。唐將軍願成人之美,老臣心懷感激。”


    “這就是了,”唐鶴雙手一攤,“本將軍有陛下賜婚,依舊沒能抵得過趙公子和李小姐的兩廂情願。父母之命固然重要,可這感情的事兒,終究是兩個人決定的。”


    “說來也是,”一直靜默無聲的皇帝,順勢開了口,“既然裴卿說,你與柳家小姐兩情相悅,不如……”


    “啟稟陛下!”柳紀綱“撲通”跪了下來,“小女最重聲譽,聽聞裴大人迴都後四處宣揚二人情投意合,一時間鬱結難紓,生了大病。還盼……”


    這等托辭令元承熙不悅。


    “可我怎麽聽說,是柳家小姐知曉與哲王定了親,絕食以拒呢?”唐鶴看在眼裏,上前一步斷了柳紀綱的話,“如今,親王和宰輔都看上了柳大人家的千金,兩位又都不是那等狹隘之人,何不給一次公平競爭的機會?”


    元哲沉著臉,卻始終盯著眼前的顧七看。一雙眼映出萬般心緒,奈何對麵這人,高昂著頭,不肯施舍自己一點目光。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低沉的嗓音透著喑啞:“如何競爭,算是公平?”


    縱有天子坐鎮,聽到哲王開口,唐鶴還是不自主打了個冷顫。


    對這位鎮國親王,自己是又懼又恨。


    他眯了眯眼,藏起兇光,朝元哲咧嘴笑了起來:“殿下和宰輔,一武一文,不論文試還是武試,總會有不公平的地方。依臣之見,不如去斷情崖。”


    此話一出,引起堂下騷亂。


    “傳言這斷情崖,乃試煉真心之地。若是真心,便能騎馬跨過萬丈深淵,若假意,便是粉身碎骨……”


    “什麽試煉?分明是拿命在賭!”


    “是啊……”


    “謠傳不可信,更何況生死之境,是個人都會懸崖勒馬。”


    顧七大吃一驚!


    哪裏有什麽試煉真心之地,分明是要自己和元哲去送死!


    “不可!”她徑直下跪,叩首時冷汗直流,恨自己縱唐鶴說了這許多廢話,“哲王殿下身份尊貴,怎可如此冒險?若有損失,青州將無人坐鎮,於江山社稷不利!”


    元承熙扶額凝望,若有所思。


    “裴卿所言,甚有道理。”爾後,他拂袖端坐,“不如改為賽馬,去西山獵場。誰先將山頂上的聖旨帶下來,朕便為誰賜婚,君無戲言。”


    顧七鬆了口氣,懸著的心總算落定,她再次叩頭:“謝陛下。”


    唐鶴見此,不再多言,一雙眼轉來轉去,忽然唇角上揚,露出一抹晦暗不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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