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史記載,永順三年,澤州裴姓士子,逸群之才,免殿試入翰林。次年至荼州,主治水。清淤建塘,築堤修渠,鑿山引流,一改荼州之貌。於永順六年夏,迴都任職,升宰輔。


    也不知,這神秘的裴姓士子,是不是老嫗口中的“裴啟桓”。


    奇怪的是,史書上關於這位宰輔大人的記載,到永順七年秋戛然而止。


    永順十一年,瀾皇帝元承熙在行宮自焚。其子元澈登基,改年號“嘉和”,親王攝政。


    嘉和四年,瀾國滅亡。


    而那驟然消失在史書中的宰輔大人,竟在嘉和元年的記載中出現。


    書中記:“臘中,戰起。攝政王親征,節節敗退。裴姓士子,遠赴雲國,戰止。”


    時光荏苒,數十載匆匆而過。


    戰亂紛紛,典籍殘卷所剩無幾,關於這位宰輔的傳說,更無甚了了。


    想來,唯一能證明老嫗所言非虛的,也隻有荼州城外十裏,那破敗不堪的小廟。廟裏存著半截泥像,身量較小,頭、肩皆被削,手持的書卷也被砍去大半。


    五年前遊曆荼州,見供案尚有野果。一年前故地重遊,廟外茫茫雜草,再尋不到那條清理好的小路。


    唏噓之餘,存了幾分慶幸。


    廟還在。


    “大人,一路保重!”


    “大人,可要常迴來看看我們啊!”


    烏泱泱的百姓,沿著刺史府長街跟到城門口,又追著馬車到十裏外。道別聲夾雜著陣陣嗚咽,連車夫都不忍揮鞭,刻意放緩了出行的速度。


    一婦人抱著孩子,費力將手中包袱遞上去:“大人,民婦做了些餅子和菜團,帶在路上吃!”


    顧七掀著簾,忙不迭地擺手:“不必,仔細著孩子……”


    話音未落,旁邊的漢子一把奪過包袱,小跑兩步扒住車梆子,笑道:“大人且收好,熱乎的哩!”


    她雙手接過,才咧開嘴笑,一汪眼淚便如掉線的珠子,撲簌簌往下掉。


    “駕——”


    大路平坦,車夫猛一揮鞭,馬車提了速。


    “楊義!”她扒著窗,竭力喊道,“告訴楊盛,我許他的三年之期,做到了!”


    那漢子停住腳,放下揮別的手,捂臉大哭。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顧七紅著眼,穿過蒙蒙細塵,望著越來越遠的百姓。


    隻怕,這一別,便是永遠。


    她撚去眼淚,自嘲地笑了笑:這般多愁善感,真真不是做暗棋的料。


    此次迴國都,隻待結了父親的案,便與晏楚榮浪跡天涯,過些逍遙快活的日子去。


    隻是……韓子征應允得如此痛快,讓人有些意外。


    “想什麽呢?”


    “沒什麽。”她舒展眉間,淡淡一笑,“隻是覺得,誤了韓子征的大計。早知如此,還不如換旁的暗棋來。”


    “這裏的百姓,無一不感念你的恩德,”晏楚榮拆開包袱,取出兩個菜團,“倒也,不虛此行。”


    顧七接過菜團,忽想起與元哲同赴青州時,那大伯送的草果子。


    野菜和糠,胡亂糅成團,蒸得半生不熟。那大伯更是直言,遍地野草,隻要吃不死人,便挖到什麽吃什麽。


    如今,荼州的百姓總算不再靠野草充饑,雖日子清貧,卻也能吃飽穿暖。


    隻是這些百姓,依舊節儉得很。


    也好,也好……


    她捧著菜團啃了一口,笑道:“這次,好歹是熟了。”


    晏楚榮聞聲微微挑眉,雖沒聽懂這句話的含義,卻能從她的笑容裏讀出幾分欣慰。他不再多問,隻跟著笑笑。


    風景一路正好。


    抵達國都,恰是七月中旬。


    夏日炎炎,大開的城門口,赫然停著氣勢恢宏的漆金車輦。穩坐的天子身著龍袍,灼灼光芒竟將烈日都比了下去。


    兩側列起長長軍隊,手持刀槍,不苟言笑。


    遙見兩輛馬車緩緩駛來,天子大手一揮。衛禮便頂著額上豆大的汗珠,躬身朝前快走,待顧七等人跪拜行禮後,宣讀聖旨,擢戶部侍郎裴啟桓,為瀾國宰輔。


    儀仗剛散,天子親迎寵臣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國都。茶館小舍更將裴啟桓的故事撰成話本,連說了三天三夜。


    七月下旬,聖旨送至荼州。


    祁水郡郡守周護任荼州刺史,郢江郡郡守李景浩和連山郡郡守胡宇傑,皆調至國都,分別任吏部侍郎和戶部侍郎。


    荼州郢江與澤州奉江本是一體,如今荼州鑿山修渠、擴建河道,既解了郢江之困,又緩了奉江之難。加之裴啟桓擬的治水詳策,發揮了作用,兩年間澤州再沒出過水患。


    八月初,翰林學士常彬與兵部侍郎鄭少仁,奉旨從澤州歸來。


    錦香閣樓上雅座,有兩人對酌。


    一張方桌,兩壺烈酒,三盞青瓷,四碟小菜。座上賓正是炙手可熱的朝廷新貴——裴啟桓。


    對麵落座的男子,著一襲暗灰長衫,腰間掛著青玉,青玉上的白色穗子格外顯眼。身板直挺,相貌端正。若是平時,姑娘們定也有不少目光在他身上流轉。


    隻可惜,對麵坐著的宰輔大人,麵容極盡精雕細琢。白色綢衫映得神韻清冷,縱有幾分病態,也依舊光彩奪目。


    男子起身斟酒:“一迴來,就聽說了你的消息。陛下親迎,好不威風!”


    “休要聽說書的胡謅,”顧七笑應,端起酒盞敬道,“恭賀常侍郎,升遷之喜。”


    “我這官如何得來,旁人不曉,你怎會不知?”他咧嘴笑著,將眼前滿酒的盞推到旁側,執壺又斟了一盞飲下,“若沒有你的治水詳策,我常彬就隻能窩在小小翰林院,隻怕難有出頭之日。”


    “何必妄自菲薄呢,若派了別人,隻怕沒你做的這麽好,”她朝旁邊那青瓷盞瞥了一眼,微皺眉頭後快速舒展來開,“這工部侍郎,你當之無愧。”


    “感謝,好朋友!”常彬笑得更歡,又斟了一盞酒自顧飲下,“說實在話,你那治水詳策,當真厲害!”


    她不以為然,夾了口小菜:“哦?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就是厲害唄,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執起酒壺,斟滿對麵的盞,“但循著你那詳策,疏通了一條淤堵的河道,奉江水位當即便下去了。”


    “那就好。”顧七尷尬地笑了笑,絲毫不記得他所說的河道,隻得含糊過去。


    忽然,樓下傳來陣陣琵琶聲。


    常彬捏著盞,半倚在欄杆朝下望。烈酒入喉,灼得胃裏難受,臉上酡紅初顯。


    顧七屏氣凝神,暗暗打量起來。


    今兒受邀來錦香閣吃酒,名為好友重逢,相聚慶賀。實際上,這頓酒吃得並不踏實。


    自對常彬起了疑,便再無法與他正常交往。既要防著他的一言一行,又不能讓他看出端倪。相處下來,費神得很。


    想來他也是如此,從澤州迴來後,便再沒了那股子坦蕩勁兒。今兒落座後,更是心事滿懷,笑意牽強。


    分明隻有兩人,卻備了三個青瓷盞。那盛滿烈酒的盞,靜靜置在旁側。既不等人,又非自飲,竟一時間猜不透他的意圖。


    “這便是新花魁?”


    顧七細眉半挑,目光迅速聚攏。


    隻見常彬斜著眼,不屑地笑出聲來:“不過如此。”


    她一時語塞,幹咳兩聲應道:“酒喝得差不多了,還是早些迴去吧。”


    “這才喝了多少?”他將人攔下,又把酒斟滿,扯著皮子笑了兩聲,“看來,你也不喜歡新花魁。”


    顧七一陣沉默,又忍不住朝旁邊的青瓷盞望了一眼。


    想來,這才是他邀自己來錦香閣的緣由。


    先前就發現,他對鳳楚纖有意。當時隻覺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並未太過在意。


    如今看來,這其中大有蹊蹺。


    是了,兩個人定然早就相識,鳳楚纖才會在自己初次試探常彬時,出手救他。


    隻不過,鳳娘既是暗棋尤一,又是元哲的心腹。


    那麽,常彬是否也早已成為叛棋了呢……


    “是,誰又能比得過鳳娘呢。”她不動聲色喝了口酒,歎息道,“可惜了。”


    眉間一皺,迷離的眼神變得銳利異常。常彬端起盞,擋住眼底寒光:“可惜什麽?”


    “可惜這美人兒,是雲國暗棋。”顧七轉著酒盞,半眯的眼睛透著審視的光,“身份暴露之後,自戕了。”


    “真是意想不到。以後再見不著那曼妙舞姿了,實在可惜。”他一頓,凝聚的目光彌散開來,滿不在意地抿了口酒,“可我怎麽聽說,是裴侍郎親手殺的呢?”


    等了片刻,不見有答。


    常彬稍稍抬眼,正對上一雙晦暗不明的眸。他怔了怔,剛要開口解釋,卻見顧七淡淡一笑。


    “都跟你說了,不要聽說書先生胡謅。”


    送到嘴邊的酒,忽覺不再甘甜。他皺皺眉,卻還是將酒一飲而盡,衝淡喉頭澀苦後,悶著頭“嗯”了一聲。


    “我見你來了之後,特意多備了一盞酒,”顧七將旁置的盞移近幾分,“這是,給誰的?”


    縱借著烈酒,在臉上添了幾分醉色,卻依舊藏不住複雜神情。他盯著那盞看了許久,喃喃應道:“算是……舊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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