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影子在身側掠過,顧七踉蹌一步,眼淚瞬間落了下來。


    “殿下……”鳳楚纖倚在臂彎裏,一手緊緊抓著眼前衣襟,一手用力朝前指,“裴……七……”


    話未說完,便斷了氣。


    元哲收緊臂彎,一遍遍喚著“鳳娘”,懷裏的人卻再沒了迴應。他埋頭痛哭,瞥見腰腹插著的匕首,猙紅的眼睛裏噴出火來!


    “裴啟桓!”元哲緊緊攥拳,額上青筋暴起,仰頭看見顧七肩上殷紅的傷,卻又頓時噎得說不出話來。


    狹長的眸子裏,映著化不開的哀痛和不解。


    兩人無甚交集,怎會有深仇大恨,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半晌,他泄了氣,沙啞的嗓緩緩問出一句:“為什麽?”


    顧七站在原地,冷得渾身發顫。她茫然無措地張著手,做不出任何迴應。


    “為什麽?”元哲上前,用力掐住她的胳膊,將憤怒與震驚揉進眼底,質問聲愈發激昂,“為什麽!”


    “殿下!”蘇鎧箭步上前,一把推開元哲,托住顧七搖搖欲墜的身子,“裴大人身上有傷,望殿下恕罪。”


    “鳳楚纖……”她扶著堅實的臂膀,喘出口氣,顫顫說道,“要殺我。”


    “這斷無可能!”元哲紅著眼,聲音越發嘶啞,“我讓鳳娘暗中護你,她又怎會對你下手!”


    顧七抬起頭,酸澀的眼眶又蓄出淚來:“是暗中護我,還是監視我?”


    說罷,她奪過蘇鎧手中的包裹,當麵拆開:“殿下還要瞞我到什麽時候?”


    “你——”元哲伸手欲拿,卻見她將東西緊裹在懷,惶惶後退。


    他愣住,整個人瞬間崩潰!


    原來,害鳳楚纖的元兇,是自己!


    “就為這個……”元哲懊惱扶額,卻撫不平額角青筋。他上前兩步,滿眼不可置信:“這就是你殺她的理由?”


    “是!”顧七眼淚決堤,崩潰吼道,“沒有人比它重要!”


    元哲怔在原地,苦笑著搖了搖頭。


    不過兩三步的距離,卻好似隔了很遠。遠到看不清你,也看不清我。


    “好,”他擦了把淚,端直身姿深吸口氣,“既如此,本王便祝你,得償所願。”


    說罷,抱起鳳楚纖的屍體,頭也不迴越走越遠。


    趙煜站在不遠處,麵色越發凝重。他不知事出何因,也不知該如何了。


    “委屈裴大人,去衙門走一遭了。”他快步上前,草草叮囑後朝元哲的方向追去。


    “天快亮了,”蘇鎧擔憂地望著顧七,輕輕攬住她的肩,“我陪大人去衙門。”


    她點點頭,望著手中泛黃的奏折和信箋,已染上斑斑血跡,頓覺眼前一黑,再不知事。


    翌日清晨,縣衙收到投案自首的狀子,當即層層上報到新任知府。在國都,誰人不知戶部侍郎裴啟桓風頭正盛,這案便猶如燙手山芋。知府不敢接,更不敢耽誤,連忙上呈,交由刑部處理。


    刑部尚書李佑接了聖命,當天便對此案展開調查。奈何被害人鳳楚纖身死,元兇裴啟桓重病在床,隻得傳蘇鎧和錦香閣的證人了解詳情。直到麗娘引著官兵,在鳳楚纖房間搜出十幾封與雲國往來信箋,人證物證充分,不到兩天時間,此案便火速了結。


    趙煜以協助為名,參與了整個經過,更趁人不備扣下一封信,匆匆帶迴府中。


    他皺著眉,忍著口幹舌燥,將案情經過如實匯報。怎料哲王殿下隻淡淡迴了個“嗯”,將信團在手中,一雙眼睛沉寂如死水,透著落寞和哀傷。


    趙煜緊了緊嗓,一時間竟猜不透殿下的心思。


    看這反應,顯然是早知此事,可殿下怎會為了一個敵國細作,和裴啟桓翻臉?如今朝堂局勢多變,陛下對裴啟桓如此器重維護,殿下與他若因此生了嫌隙,日後待他步步登高……


    “想不到雲國暗棋,在殿下身邊潛伏如此之久,”他歎了一聲,悄抬起眼睛向上望,“若不是裴大人及時發現,隻怕……”


    “殿下!爹!”


    趙煜迴身一望,見女兒子英領著晏楚榮匆匆踏進前廳。


    誰能想到,平日裏沉穩的晏大夫,也會有如此失態的一麵。隻見他發絲淩亂,一雙眼熬得通紅,雜亂的青胡茬襯得人頹廢不堪,跌進前廳便“咣當”跪了下來!


    趙煜一慌,忙上前問道:“可是裴大人出了什麽事?”


    “求殿下救救她!”晏楚榮重重磕了響頭,趴在地上再起不來。


    元哲臉色驟變,當即坐直了身體,眼睛裏透著關切與焦急。他猛然攥拳,掌心傳來微微刺痛,垂眼一看,那團著的信,早被蹂躪得不成樣。


    自己這顆心,又何嚐不是這般,被人攥在手心反複磋磨……


    “你才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他眸色黯淡,又歪靠下來,“不去守著,跑過來求本王作甚?”


    “殿下,她現在……”


    “趙煜!”未等說完,元哲便斷了話,“去宮裏請些太醫,跟著晏大夫過去。”


    “謝殿下,不用了。”晏楚榮滿眼失望,站起身淺鞠一躬,跛著腳出了府。


    先前小皇帝賞賜的宅院,就挨著柳紀綱的府宅。聽到裴啟桓受傷的當天,柳湘凝便不顧非議奔了過去,卻全然沒有照顧人的經驗,隻知道坐在旁邊哭。


    迴來時,見柳家小姐捧著藥碗仍啼哭不停,頓時覺得心煩意亂。晏楚榮接過藥碗,黑著臉將她轟了出去。


    丫鬟小翠最為護主,當即便擼起袖子想要上前理論,在柳湘凝厲聲嗬斥下偃旗息鼓。


    “萬望晏大夫多加照顧,湘凝在此拜謝。”她站在門外恭敬行禮,頂著紅腫的眼睛迴了家。


    這屋子總算得了安靜。


    晏楚榮端著碗,換了個更小的湯匙,舀著湯藥送到顧七嘴邊。怎奈那蒼白的唇死死閉著,那藥竟一滴都沒喂進去,全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算我求你,好歹吃了這藥成不成?”他滿眼心疼,急得直抓頭。


    床上的人睜著空洞的眼,搭落在兩側的手緊緊抓著被子,傷口反複崩開,血混著藥一次次浸透紗布。


    “我去請他了,他不肯來。晚些我再去,隻要拚命去求,不愁他不過來的。”


    那空洞的眼睛轉了轉,光亮又暗了幾分,眼角凝出淚來。


    好似有一團棉花堵在胸口,悶得喘不上氣。


    晏楚榮放下藥碗,轉過身緩了又緩,壓下心頭酸澀,沉聲喃道:“既如此放不下,又何苦強撐?”


    “這樣下去,遲早要了你的命……”他轉迴身來,捧起顧七冰涼的手,懇求道,“小七,我們走吧,逃得遠遠的。小七,我隻要你活著,好好活著!”


    忽然,院中傳來趙煜的聲音:“晏大夫!殿下來了!”


    眼神聚焦,在泛空的眼睛裏凝出光來。她放緩唿吸,靜靜聽著門開了又關,腳步聲越來越近。


    熟悉的那張臉闖入視線,從模糊變得清晰。


    “嗬,這不是好好的,”狹長的鳳眸閃出一絲嗤諷,平靜的聲調透著冷漠,“晏大夫讓本王來看什麽?”


    鼻尖一酸,視線又模糊起來。她緊緊攥拳,用力咽下澀苦,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晏楚榮看得心焦,捧著藥碗湊到跟前:“殿下……”


    “怎麽,開始使喚起本王來了?”元哲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卻還是將藥接了過來。他拿起小湯匙舀了舀,譏諷一句:“矯情。”


    說罷將湯匙丟到一旁,雙指朝沁血的傷口用力一按!


    顧七“哼”地一聲,疼得咧開嘴。


    還沒反應過來,便有一隻大手捏住自己的臉,那滾燙苦澀的湯藥瞬間灌進喉嚨!


    她抬手掙紮,刺激得傷口更疼,非但沒能掙脫,反嗆了藥,猛咳起來。


    “殿下!”晏楚榮驚唿一聲,撲到床前,反複擦著她口鼻噴出的藥漬。緊蹙的眉心藏不住慍怒,溫潤的臉越發陰沉。


    “這不是喝了。”元哲並未理睬,將藥碗扔到桌上,自顧坐了下來,“裴啟桓,本王是來通知你,案子已了,明個便啟程迴荼州。”


    晏楚榮憤然轉頭,聲音不自覺高了幾度:“她身上有傷,怎麽能……”


    “未中要害,死不了。更何況有你這位妙手神醫在,能出什麽事兒?”元哲滿不在意地撣了撣袖口,起身要走時,迴過頭來看著顧七,笑道,“可別忘了帶上那東西,畢竟,沒有什麽比它重要。”


    她強撐在床邊,根本沒有迴應的力氣。隻一雙通紅的眼,凝望許久,直到趙煜關上房門,再看不見。


    晏楚榮在床邊半跪著,拿帕子的手在半空停了好一會兒,終放了下來,哀歎一聲:“小七……”


    “沒……”幹裂的雙唇蠕動兩番,她埋頭苦笑,枕著胳膊喃了一聲,“沒事……”


    翌日,天未大亮,便有馬車停在門口。


    “大人,”蘇鎧站在車邊,灼灼虎目毫不避諱地散著關切目光,緊蹙的野眉久久難平,“近日軍中有事,好像是人員調整。將軍讓我待命,一會兒便得迴去了。”


    “我明白……”顧七掀著簾,臉色依舊煞白,虛弱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她歇了一會兒,方緩緩開口:“隻是委屈了你。”


    若沒有蘇鎧幫忙,事情不會如此順利。


    自己知道,趙煜知道,元哲自然也知道。


    先前對峙時,蘇鎧用行動表明了立場,卻也因此得罪了哲王殿下。更何況,趙家軍裏還有個唐鶴。隻怕這少年,要吃些苦頭,希望他能熬得住。


    這少年,似乎根本沒考慮將來的處境,一門心思放在了顧七身上。他解下腰間布袋,小心遞了過去:“大人,一路保重。”


    來不及多言,車夫便揮起鞭。


    她揚揚手,放下簾打開一看,這布袋裏放著滿當當黃澄澄的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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