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萬裏,少雲多風。


    顧七站在城門口,昂頭望著長路遙遙。即便如此,還是被旁側悲戚之聲渲染,生出離別的傷感來。


    忽然,一個佝僂身影擋住視線。


    “裴兄弟,謝謝你。”


    她視線迴落,望著大病初愈的趙德勳,險些繃不住!


    “一……”顧七憋迴眼淚,咽下難以名狀的心緒,哽咽開口,“一路順風。”


    趙德勳拄著拐,憔悴的臉上盡量掛著笑,卻不可遏製地紅了眼。他張張口,本想說“後會有期”,可山高路遠,不知何時再見。沉默良久,終道了聲:“保重。”


    “少將軍,這個給你,”晏楚榮靜靜站著,直等到話別結束,才將手中青色瓷瓶遞了過去,“腳上的傷不可輕視,當減少走動安養為好。若這藥用完遲遲不見好,要及時寫信告知。”


    趙德勳點點頭,將視線移到旁處。


    見李穆禾正跪在地上,朝其父李佑拜別。紺紫襦裙勾勒蒲柳之姿,蒼白的臉上映著道道淚痕,若不是丫鬟攙扶,隻怕起身時都要摔倒。


    幹瘦黝黑的小老頭,此刻也難止傷心。李佑眼眶含淚,顫顫抬起手,拈去女兒頭上飄著的柳絮,哀歎一聲後,轉過身揮了揮手:“走吧!”


    馬車催動,伴著此起彼伏的嗚咽聲越走越遠。


    城中依舊熱鬧,不曾為誰的離去而憂傷。偌大的國都,仿佛並未真正留下過誰的痕跡。


    顧七一聲不吭,悶頭在熙攘的人群中穿梭,冷不防撞到了人!


    “怎麽,裴侍郎撞了人,連道歉的話都不會說?”


    她稍稍抬眼,瞥見腰間的玉製獸頭,無奈地後撤一步,躬身行禮:“抱歉。”


    “這就得了?”見眼前這人頭也不抬,繞開便走,唐鶴啐了一口,伸手拽住她的衣領,“本將軍可沒讓你走。”


    晏楚榮欲上前理論,被她抬手攔下。


    本低落的心情,在遇到唐鶴後,燃起鬥誌來。顧七打掉他的手,言語生冷:“放尊重些。”


    “嗬,我倒真是小看了你,”他咬牙冷笑,“竟能讓陛下收迴聖命,生生攪了這樁婚。”


    她抬起頭,如柳青眉微微上挑:“你想如何?”


    “自然是賠給我。”唐鶴眉間舒展,端詳一陣後,眼睛裏莫名添了幾分戲謔和……色欲。他勾唇一笑,麵帶輕浮地捏了捏顧七的下巴:“也不知,這比女人還漂亮的男人,嚐起來是個什麽滋味兒……”


    顧七一陣惡寒,撇過頭擦了擦泛紅的下巴,怒目而視:“看來將軍教訓吃得還不夠。”


    “慢慢玩,”他彎下身來,淺眸半眯,似貓兒盯著難逃手心的老鼠,玩味正濃,“說起來,我要感謝你。如果不是你,陛下又怎會把趙德勳送到我手底下來?也不知趙家,該如何看你這大恩人?”


    “將軍哪裏來的自信?”顧七嗤笑一聲,抱臂探身,將聲音放輕,“我怎麽聽說,陛下不打算讓你迴去了。”


    唐鶴臉部微抖,很快恢複平靜:“不可能。”


    “將軍迴都探親這麽久,陛下可提過讓你迴去的事兒?”她摳著指甲,話說得漫不經心,“可能是我會錯了意,將軍或許,更喜歡留在國都……”


    唐鶴瞬間變了臉色!


    對裴啟桓的話,漫說也信不過五分。可這戶部侍郎若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挑撥自己和陛下的關係,可信度便會陡然添上三分!


    掐掐算算,探親的時間,也著實久了些。可陛下遲遲未提迴去的事,意在何為?


    他眼神慌亂,想起迴都的所作所為,不由得冒出冷汗。


    隻怕在大殿上包庇刑、李兩部尚書時,便已惹陛下不快!


    自己非但沒有收斂,竟還……竟還求娶新任刑部尚書李佑之女!


    “陛下什麽意思……”唐鶴實在想不通,竟忍不住問起自己這死對頭來。


    顧七稍稍抬眼:“嗯?”


    “你說,”他緊張地咽了咽口水,“陛下為何……要同意賜婚?”


    “將軍,你出汗了。”她掏出帕子,遞了上去。


    唐鶴瞬間放大雙眼,汗毛直立!


    “是你……”他驚恐望著,隻覺那好看的眼睛深不見底,藏著不盡的陰毒與算計!


    顧七不置可否,將帕子緩緩收了迴去:“時候不早了,下官先告辭了。”


    “你別走!”唐鶴跨步上前,一把推開晏楚榮,拽著她便要揮拳!


    可眼前這人絲毫不懼,甚至還能在臉上看到隱隱得逞的笑……


    晏楚榮迅速起身,衝到跟前將顧七拽到身後:“無故毆打官員,縱你是將軍,到禦前也占不了理!”


    唐鶴愣了片刻,恍然大悟笑了起來:“原來裴侍郎,打的是這個主意。”


    她扶額微歎,隨即淡淡一笑:“將軍說的什麽,我可聽不懂。”


    “用言語激我,引我對你大打出手,”唐鶴放下拳頭,在原地站定,“再將此事告到陛下跟前,屆時陛下定會處置我。”


    顧七嘴角微揚,並未迴應。


    “真是要感謝你這位朋友,”他指著滿身狼狽的晏楚榮,狡詐的狐眼透著精光,“若不是他提醒,隻怕我會掉進你的陷阱裏。裴啟桓,咱們來日方長。”


    眼見唐鶴揚長而去,晏楚榮懊惱地垂下頭來。


    今日,自己貿然出頭,隻怕誤了小七的事兒。


    他微微側身,尷尬地抬起頭來,卻見顧七依舊掛著笑,望著前路若有所思。


    耳邊吆喝聲絡繹不絕,她迴過神來,笑著撣去晏楚榮身上的土,拉著他在長街逛了許久。


    迴到都統府時,恰是晌午。怎料前腳剛邁進院,後腳便被趙子英趕了出來。


    在她看來,哥哥落得這樣的下場,與裴啟桓籌謀失誤脫不開幹係。


    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好惡就是如此簡單。


    縱遭到趙煜夫婦厲聲責斥,趙子英也毫不退讓,幹脆搬著小凳子坐在府前守著。


    顧七並未在意,將買的糕點和玩意兒放在台階上,拉著晏楚榮去了尚饗居。


    “瞅見沒有,今兒唐將軍又為難裴大人了!”


    “那唐鶴大將軍,真是越來越目中無人,竟三番兩次地找裴大人麻煩。”


    “都說這戶部侍郎,是陛下跟前的紅人,這唐將軍竟敢動他?”


    “嗐,那唐鶴,也不過是秋後的螞蚱!等裴大人從荼州治水迴來,還能屈居侍郎之位?”


    晏楚榮坐在角落,聽著周圍議論之聲,不由得笑出聲來:“才剛發生的事兒,眨眼的工夫變成了酒樓茶館的談資。”


    顧七轉著茶盞,迴頭朝中間最吵的那桌望了望:“百姓向來敏銳。”


    “今日怪我,壞了你的計劃。”他擰著眉,尷尬地咬了咬茶盞,問道,“接下來要怎麽辦?”


    “休息。”她添了茶水,盯著盞中飄起下沉的茶葉出神。


    白日裏熱鬧的長街,入夜之後便更顯繁華。


    尚饗居明晃晃的燈籠下,一個人正抱著柱子猛吐!


    “客官,您,您還好吧?”


    “沒……沒事!”那人用袖子擦擦嘴,手上拎著酒,踉踉蹌蹌邊走邊喝。


    “哎呦,醉成這樣!”過往行人紛紛避讓,生恐沾惹一身酒氣。


    “嗝……”那人仰起頭,望著高高懸空的月亮,皺著眉嘟囔道,“怎麽越繁華的地方,月亮越看不清……”


    醉眼難辨前路,停在原地揉了又揉,笑指著前麵一條黑漆漆的窄巷,拖著東倒西歪的身子鑽了進去。


    幽窄的巷子裏,傳來錚錚刀劍聲。不一會兒,便有一群人從巷尾走出,嚇了過路百姓一跳。


    “多謝鳳姑娘。”


    燈火明亮,一襲紅衣在人群中格外紮眼。


    “想不到,裴大人早有準備。”鳳楚纖收起袖箭,紅紗掩住大半張臉,讓人看不出情緒。


    “他們晚了一步,若不是有姑娘在,隻怕我難逃此劫。”顧七咧嘴一笑,臉上酡紅猶在,眼睛卻清亮異常:“不過,姑娘怎麽在這?”


    鳳楚纖朝旁邊站著的幾個人瞥了一眼,淡淡應道:“路過。”


    “哦,路過……”


    她垂眸低語,暗暗打量。


    每每見到鳳楚纖,總是一襲紅衣,紗巾半掩。以至於自己都忽略了,雖同是紅衣,樣式卻大有不同。像這身束腰收袖,就比台上載舞的紅紗長裙要輕便許多。


    來得及時,出手又幹淨利索,顯然盯了自己許久。


    鳳楚纖……元哲……錦香閣……


    顧七眼前一亮!


    怎獨獨忘了錦香閣!


    她難掩激動,緩了許久方恢複正常:“這個時間,想必錦香閣正熱鬧。”


    冷不防的一句話,讓鳳楚纖頓感疑惑。思來想去,根本琢磨不出這話的言外之意,隻好點點頭以示迴應。


    “蘇鎧,將人帶迴去審審,直接把結果交給趙都統就行。”顧七朝身側揮揮手,卻始終將視線落在花魁身上,“順便跟晏大夫說一聲,我去錦香閣了。”


    蘇鎧點點頭,命人將幾個黑衣人押走。


    自己在幾丈外,忍不住迴頭。


    原來,那就是錦香閣的花魁——鳳楚纖。


    的確如傳聞那般驚豔。


    隻不過……


    蘇鎧蹙著眉,澄澄虎目裏映著不解。


    裴大人為何總盯著那花魁看,又為何臨時去了錦香閣?


    她明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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