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內,大理寺卿葉弘和通判李佑分別從兩個不同的方向,拚出一條完整線索。


    查案的整個行蹤,皆被人監視,消息也會自然而然,傳遞到刑部、禮部兩位尚書的耳朵裏。


    “將軍,這可如何是好啊?”


    孫伯勇見事態不妙,幹脆邀唐鶴到府商議。


    “出了事,你們才說實話,我又能有什麽辦法?”唐鶴狐眼微睜,修長的手指用力捏著瓷盞,


    縱穿著豔色綢衫,也難給這陰沉的臉,增添分毫喜色,“裴啟桓是哲王的人,如今又被陛下欽派審理此案,隻怕不好善了。”


    “都是玨兒的不是。”孫伯勇站在廳前,微駝著身子,朝身側踢了一腳。


    孫玨會意,跪走兩步,兩隻手扒著唐鶴純白高靴:“將軍,您手眼通天,可要救救我……”


    “救你?”唐鶴斜著眼,戲謔一笑,“你這府上,通房小妾加上伺候你的丫鬟,少說也該有二十,再不濟去錦香閣花幾個銀子,大把的小娘子伺候。竟還不饜足,做出奸殺繡娘的事來!”


    他猛踹一腳,用手撣了撣鞋麵,眉眼中盡是嫌棄:“要我說,不如去大理寺自首,免得連累全家。”


    “將軍……將軍救救我!”孫玨頓時慌了神,連連磕頭後,抱著孫伯勇的腿,“爹,爹快幫我求求情啊爹!”


    “若在一年前自首,所犯之事也不過是錯殺一個平民百姓,雖有罰,定不會重判。如今案子並在一起,再去自首,隻怕沒這麽容易。”旁邊坐著的刑部尚書吳浩,蹙著眉歎了口氣:“拋開通判李佑和那位戶部侍郎不談,單單一個大理寺卿,便不好對付。”


    “裴啟桓……”唐鶴喃喃一聲,不由得想起妹妹唐笙的話來。


    “哥哥可能忘了,這雖是趙家那個不成器的少將軍報的案,實際上,是裴啟桓邀人遊玩,才發現的屍首。”


    “好巧不巧,知府才結案,便有人提出質疑,這些人,可都聽趙煜的。交到刑部問審後,又被李佑參了一本。一個小小的通判,哪裏來的這般勇氣?還不是趙家在撐腰。”


    “單憑趙煜,還想不出這等連環計來。哥哥別忘了,裴啟桓,住在趙府。”


    他微微眯眼,腦中印出唐笙的影子,圓潤的臉,猶似一個瓷娃娃。那大大的眼睛裏,充斥著狠辣的算計:“哥哥且想想,這案子最終落到了誰的手上?”


    他雙睫顫動,眸子驟然一縮!


    “啪!”


    手中瓷盞碎裂,殘存的茶水浸濕袖口,唐鶴咬咬牙,齒縫中擠出一句話:“裴啟桓,原來是你。”


    本想著借此案,除掉趙煜身旁的副指揮使,打壓元哲的勢,讓自己狠狠出口氣。


    豈料被裴啟桓反將一軍,不僅廢了知府曹章,折了禮部侍郎孟炤,竟還準備拔掉禮部、刑部兩位尚書!


    這可都是與自己利益相關的重臣!


    他緊攥著碎瓷片,任鮮血滴在袖口,染紅片片粉色桃花。


    裴啟桓,你既出手了,我又豈會坐以待斃?


    “想辦法斷掉他們的線索,”他深吸口氣,眼底冒出騰騰殺意,“找幾個武功好點的,不論是人證還是物證,都要毀掉。”


    一旁的吳浩大為震驚:“這豈不是要,殺人?”


    唐鶴微微側頭,陰鷙的臉上,掛著瘮人的笑:“你殺的人還少麽?”


    吳浩咽了咽口水,垂頭蹙眉不再說話,胸口卻團著一股莫名的烈火。


    這怎能一樣?


    刑部殺的,皆是犯了大案的人,而如今他們謀劃的,是殺害無辜百姓!


    這怎會一樣!


    “刑部的人,想來更好用,”唐鶴眯了眯眼,看出他猶豫不決,更加咄咄相逼,“尋兩個得力的,去盯著裴啟桓,隻要落單,便除掉他。”


    吳浩眉頭皺得更深,心中越發忐忑不安。


    收受賄賂,和刺殺朝廷官員的性質,截然不同。


    若東窗事發……


    “吳尚書若是怕了,便當我沒說,”唐鶴將掌中碎瓷扔到地上,漫不經心道,“且看看裴啟桓找到鑿實的證據之後,會不會像你這般心軟。”


    自踏上這條賊船,同唐鶴、孫伯勇這等人便綁在了一處。


    即便自己不曾親手殺人,也早已淪為幫兇。


    他們若出了事,自己又如何脫得開身?


    吳浩無奈地歎了口氣,起身行禮:“將軍誤會了,下官這就去安排。”


    許是天氣迴暖,又許是晌午時分陽光正烈,在這廳上坐著,竟有些熱了。


    顧七脫下披風,就著茶水咽下兩塊噎人的糕,勉強填飽了肚子,聚精會神地聽著葉弘和李佑的匯總。


    “綺繡坊出了事,這些繡娘便散了,好在有趙德勳幫襯,找到兩個做活時間長的繡娘,”李佑將手中紙張遞了出去,隨後灌了一口釅茶,繼續道,“原來這個蘇婁氏,有一個堂妹,名喚‘婁羽’,在這繡坊待了不到三個月。蘇婁氏失蹤之後,這個堂妹便再也沒去過繡坊。”


    顧七捧著紙張簡單翻動兩下,笑道:“李大人果真是斷案的一把好手,竟能在兩日時間,查到這麽多東西。晚生有幸跟兩位大人一同查案,真要好好學習,才不辜負陛下聖恩。”


    “裴大人不必恭維,若不是你的提醒,隻怕我看不出這條線索。”李佑並非好大喜功之人,聽到誇讚也隻是淡然一笑,“原來,這綺繡坊在處理繡品時,為了讓繡品顏色更鮮亮,保存的時間也更長,會在成品出來以後,塗上一層薄薄的膠。這膠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兒,除了綺繡坊,別家都沒有。”


    “不錯,我夫人也喜歡綺繡坊的繡品。”葉弘從顧七手中接過紙張,擰著眉細看起來。


    “葉大人看看這個。”李佑從袖中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絹布,遞了過去,“聞聞看,是不是這個香味兒。”


    葉弘遞到鼻下輕嗅,麵上閃過驚訝,又拿遠了仔細看了看:“這味道,與綺繡坊的繡品相似,隻是這布差了些,還是個半成品。”


    “正是如此,”每每談論案情,這幹瘦黝黑的中年男人,眼中總閃著光,“綺繡坊的繡品專供大戶,普通的百姓,是買不起的。可這半成品,最早出現在錦香閣,被製成香囊或者掛件。數量有限,供不應求。”


    顧七勾唇一笑。


    這速度,比自己預想的快多了。


    她端起茶盞,若無其事地吹了吹熱氣:“想來是這個婁羽,無意間知道了綺繡坊繡品的秘訣,出來之後怕惹上官司,才偷偷製些半成品,賣到下九流的場所。”


    李佑忖掌高唿:“正是!”


    “拿到證供,便好說了,”葉弘捧著紙張,緊皺的眉頭緩緩舒展,“正好,綺繡坊的掌櫃也吐出些東西來,林林總總加在一起,足夠給孫玨定罪了。”


    “那掌櫃說了什麽?”


    他抬起頭,迎上李佑好奇的目光,笑道:“那冊子裏撕掉的兩頁,的確記的蘇婁氏。隻不過兩頁紙早被燒毀,他本人,也隻記得大概。是去年三月底,蘇婁氏到孫府送繡品,被孫玨殺害,之後孫玨給了他大半年的訂單,二人便心照不宣,將這事掩了。”


    顧七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後,追問道:“之後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隻不過……”葉弘搖搖頭,“這冊子並未造假,半年間被殺害的十一位繡娘,失蹤前皆是送到了禮部侍郎孟炤的府上。”


    “這孟炤,是孫伯勇的學生。”


    垂眸沉思之際,聽到略略沙啞的聲音。


    她抬眼前望,見李佑捧著盞,卻因著急說話並未飲茶潤喉。


    “平日裏不修邊幅的一個孩子,又尚未娶妻,怎麽會和綺繡坊扯上關係?”李佑扯了扯嗓子,全然不顧喉嚨幹痛,一股腦將想法道了出來,“這孟炤,定是被拉出來頂罪的。”


    “可眼下人證物證俱全,孟炤自己又供認不諱,怎麽看,都沒有翻供的可能。”葉弘捋了捋稀鬆的胡須,轉頭看向顧七,“不然,就當兩樁案處理?”


    顧七扯了扯嘴角,並未迴應。


    將一年前的舊案並到新案裏來,能夠一舉鏟除兩個尚書。


    可若當做兩樁案處理,最終也隻是除掉一個禮部侍郎,再加一個孫玨。


    隻要孫伯勇還是禮部尚書,這孫玨便不會受到嚴懲。


    罪大惡極之人,以刑法度之,才是最大的公正。


    她眉心緊蹙,在腦中將線索從頭捋了一遍。像是手上捏著線頭,一點點剝開雜亂的團,眼看著真相浮出水麵,這線卻生生斷在了孟炤這裏。


    “三月底……”她嘟囔一聲,跑到大方桌前,翻看掌櫃記錄的冊子,“七月二十八……葉大人,去年四月到七月,孫家發生了什麽大事麽?”


    葉弘搓了搓臉上堆疊的褶子,仰頭迴想起來。


    “會不會是……”李佑想了一陣,眼中透著不確定,“孫玨大婚?”


    “大婚?”


    他看向顧七,麵帶猶疑地點點頭:“好像是去年。”


    “哦,對,沒錯!”葉弘跟著點頭,應和道,“娶的是太仆寺少卿之女,當時陛下還賞了一對鑲金的如意鐲。”


    “太仆寺少卿之女……”她輕喃兩聲,忽想起什麽來,起身到桌前翻了翻,找到壓在下麵的一本舊書。


    這是從孟炤府上,搜出來的東西。先前無意間翻動,曾見過一張畫像。她指尖輕撚,從這翻舊的書卷裏,抽出一張宣紙。


    “不知哪位大人的家眷,曾見過太仆寺少卿之女?”


    李佑搖搖頭。


    一個不知左右逢源的通判,在官場上不受待見,家眷自然也不被重視。尚書之子大婚,定不會請他。


    豈料葉弘也跟著搖頭:“我與那太仆寺少卿,鮮少往來。即便受邀到孫府,我夫人也不過遠遠見了一麵,想必現在早就不記得。”


    正說著,趙德勳持劍奔來,身後的四個兵,將兩個大漢捆得嚴實,在院中聽候指令。


    “裴兄弟!你真是料事如神!”他興衝衝進了廳,先朝著葉弘、李佑淺行一禮,咧嘴笑道,“我們在尚饗居的後巷蹲了四五個時辰,果然遇到行刺的賊人,將他們當場擒拿!”


    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反倒沒什麽驚喜。


    顧七摩挲著手中疊起的畫像,淡淡問了一句:“孟府呢?”


    “照你的吩咐,派人在外圍守著,府上沒什麽動靜,”趙德勳口渴得厲害,幹脆走到跟前,抄起她的茶一飲而盡,用衣袖擦了擦嘴,“府外倒是有幾個人,日夜輪流守著孟炤的家門口。”


    “嗯。”她望著自己的空盞,尷尬地搓了搓額頭。隨後將手中畫像遞了過去:“看看這畫像上的女子,認不認得?”


    “她啊,”趙德勳展開畫像,咧嘴笑道:“太仆寺少卿之女,羅清。”


    “果然,”顧七勾唇一笑,幽暗的眸子藏不住戲謔和惡寒,“我去會會這位禮部侍郎。葉大人,勞煩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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