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省親,雖通知得倉促些,該有的排麵卻分毫未減。設關防、拉圍擋,清路、墊土、灑水,為顯重視,元承熙更讓隨行太監備了紅綢,配合趙煜府上小廝,從府門口,延綿六裏,直鋪到行街盡頭。


    按宮中例,嬪位以上,家中方可建省親別苑。


    故此次省親,宴席設在府上正廳。趙煜尋出府上紅布,讓小廝從紅綢處連接,直鋪到正廳,不讓良人腳沾細塵。


    顧七站在院落一角,抱臂看著眾人忙碌的身影,暗暗感歎儀式繁瑣。


    戌時三刻,太監一聲:“跪——”


    院中候著的人,在紅布兩旁跪了下來。


    顧七身後,便是府上丫鬟小廝了。她縮著身子,悄抬眼望去,卻隻看到一個背影,同行侍奉的嬤嬤身材臃腫,襯得那身著華衣的良人更加清瘦,頭上青冠幾乎與肩同寬,挺直的腰板若沒了攙扶,怕是會摔倒。


    待趙良人入了正廳,丫鬟上前,將正廳主座前麵的紗簾放下。


    廳中候著的,皆是親眷,餘者均在院外落座入席。


    顧七同柳湘凝為府上相邀的貴客,雖在院外,卻不可怠慢,故而被趙煜安排在靠近前廳的位置。


    即便如此,還是沒能辨清趙良人真容。


    宮中禮儀甚多,況院中布滿侍衛和太監。顧七隻好將滿腹好奇按下,端坐在小案前吃酒。


    察覺到探視目光,顧七抬頭,捕捉到柳湘凝慌張掩麵,被那笨拙的動作和通紅的臉逗笑。


    席麵吃到一半,便見太監小跑進廳。


    片刻,便聽到廳中離別不舍的抽泣之聲。


    “看來要走了。”


    顧七微微蹙眉,本想著借此機會,和趙良人結識。但見這排場如此之大,頓時犯了難。


    眾人在案桌前跪坐,待人從廳中出來。


    這是距離趙良人,最近的時候。


    顧七雙手撐地,垂下頭來,聽到清脆的步搖聲。佯作嗓子不適,輕咳一聲後轉為猛咳!


    “放肆!”旁邊的小太監徑直走到顧七跟前,斥責一番!


    “良人恕罪!”顧七掏出帕子掩住口鼻,又咳了幾聲:“下官失禮!”


    太監揚手欲打,被趙德勳攔了下來!


    “公公且慢!”趙德勳從趙煜身後衝出,朝趙良人恭敬行禮:“這位是翰林學士裴啟桓裴大人,他向來體弱,並非有意驚擾良人。”


    “裴啟桓?”


    頭頂傳來清冷聲音,顧七勾著唇,將頭垂得更低:“臣裴啟桓,拜見良人。”


    “走吧。”


    “良人,天黑看不清路,小心足下...”太監抽身湊到趙子舒身旁,細細叮囑。


    趙煜等人跟在後麵,站在府門口遙遙望著。


    趙德勳卻並未跟隨,徑直將顧七扶起:“沒事吧?”


    顧七擺了擺手。


    直等到儀仗拐走,消失不見,趙煜等人方迴來入席。趙德勳並未入廳,而是擇顧七臨處落座,大快朵頤。


    席麵中途被打斷,瞬時沒了胃口。顧七端著酒盞,開始細捋趙良人:


    趙良人名喚“趙子舒”,曾聽宮中太監李冒所言,趙子舒是去年開春待選的秀女之一,是薛沛林之女薛芹所生,後趙煜續弦鄭旭之女,得了趙德勳和趙子英。


    顧七瞥向身側的趙德勳,見他吃得正香。


    江銘川的長姐,入宮不過兩三年便身居妃位。而趙子舒看似受寵,一年半載卻並未上封。今日這省親,怕是別有目的。


    “想什麽呢?”


    顧七迴過神來,朝趙德勳微微一笑:“沒事,隻從未見過這般場麵,被唬住了。”


    “嗐,這場麵,厭煩得很!”趙德勳打了個飽嗝,麵露不快:“不是一娘腸爬出來的,裝什麽姊妹情深、兄友弟恭?自己看著都是個笑話!”


    “趙兄弟,慎言。”顧七微微蹙眉,暗示他小聲些。


    “裴兄弟,我同你聊得來,今兒便說點體己話...”趙德勳似有醉意,湊到顧七耳根,吐話帶出濃濃酒氣:“這趙子舒,慣會裝可憐。嗝...當年我父親介紹了多少人家的兒郎,她皆瞧不上,蹉跎歲月到二十四,偏要入宮,硬生擠了子英的位置!”


    “令妹,年紀小了些吧?”


    “嗐,也不瞧瞧咱們當今天子剛多少歲,到今年,不也才二十有三。”趙德勳歎了口氣,眨了眨困頓的眼:“好在子英不是那等計較的人,況年紀稍小,父母親也多少舍不得,才就此作罷。”


    “這樣啊...”顧七嘟囔一聲。


    這和薛沛林所述的趙子舒,可截然不同。


    言談間,顧七對趙子舒更加好奇。


    趙德勳親近元哲,趙子舒攀上元承熙。隻趙煜夾在其中,從未明確表態。可趙夫人乃是鄭旭之女,同元哲可是表親,趙煜即便不表態,在外人看來,也該屬哲王一黨。


    元承熙今日此舉,若說是拉攏趙煜,顯然不對。


    難道?


    顧七雙眼驟然放大!


    她放下酒盞,雙手扒住趙德勳的肩:“趙兄弟!”


    趙德勳勉強抬起昏沉的頭:“嗯?”


    “陛下聖旨裏,是否明確說了,九月迴都?”


    趙德勳咂了咂嘴,緩緩閉眼:“我不是都說過了,九月啟程,中秋便到嘛...”


    “轟”一聲!


    顧七腦中嗡嗡作響!


    若元承熙有意讓自己中秋迴都,又算準了自己會在趙府...


    頓生出一個大膽的揣測,激得顧七膽戰心驚!


    翌日


    顧七身著官服,排在文官隊伍的末尾,手持笏板,靜靜站著。


    清晨的第一縷光,透過威嚴紅牆,照在了顧七側臉上。


    半張臉閃著金色的光,臉上的絨毛依稀可辨,雙眸炯炯有神。


    “裴啟桓?”


    身後傳來一聲,引顧七轉頭。


    “哎呦!真是你啊!”來人大笑兩聲,上前抱住顧七!


    “好朋友!”顧七抬手拍了拍他寬實的後背:“澤州一行,可還順利啊?”


    “還算順利,隻...”


    話未說完,便聽到不遠處喊道:“常彬!”


    這聲音雖不雄厚,卻帶著極強的穿透力,想來武藝不差。顧七好奇望去,見一方臉男子踏步而來,將手中寶藍色短刀朝前一扔!


    常彬抬手接住,笑道:“謝了!”


    “這位是?”


    “兵部侍郎,鄭少仁。”常彬將手中短刀遞給顧七,臉上透著洋洋得意:“瞅瞅,威風不?”


    “嗯,這顏色、紋飾,都挺好看。”顧七摸著短刀,滿眼欣賞。


    常彬將短刀拿迴,湊到耳根道:“同你那黑金匕首相比,差了一截。”


    顧七稍驚。


    在宮中同常彬相處的機會,並不多。


    連趙德勳,都是在去往荼州的路上,知曉自己身藏匕首。


    如此看來,常彬的心思,不是一般縝密。


    “發什麽愣?”


    微眯的雙眼恢複如常,顧七抬頭笑了起來:“你們何時到的國都?”


    “昨日上午。”常彬抬手攬住顧七肩膀:“先是去了柳府,將柳大人的家書送過去,之後便迴了客棧,中秋佳節,喝了一肚子悶酒。”


    “每逢佳節倍思親。”顧七歎了口氣,目光不自覺落到鄭少仁身上。


    這便是鄭旭的長孫。


    同趙德勳相比,似矮了一小截,身材略魁梧,臉上稍顯橫肉,若脫了這身官服,倒更像屠夫。


    似是察覺到打量目光,鄭少仁瞥過眼來,上下掃了一眼顧七。


    不知為何,總覺得那眼神裏,多了些鄙夷的味道...


    顧七癟了癟嘴,站正了身子,不再說話。


    “大臣進殿——”


    隊伍蠕動起來,顧七緊張得手心出汗,將身上官服抻了又抻,跟著隊伍進了殿。


    元承熙端坐龍椅,明黃的龍袍襯得整個人熠熠生輝。


    眾臣依次奏報,或講邊疆戰事,或講百姓民生,方方麵麵,繁多得不像話。顧七手持笏板,站在末尾悄打了個哈欠。


    昏昏欲睡之際,聽到元承熙一聲:“裴啟桓。”


    顧七登時驚醒,側步出隊,原地下跪:“臣裴啟桓,參見陛下!”


    元承熙在上招了招手:“前麵來。”


    躬身上前,複跪下磕頭。


    “起來迴話。”元承熙望著顧七,威嚴開口:“荼州治水,到哪一步了?”


    “迴陛下,已著手清淤建堤,想來年底便可完工了。”


    “嗯。聽聞初抵荼州,便破了一起拐賣案?”


    顧七頓不過片刻,便彎著身子答道:“迴陛下,確有此事。荼州原刺史馮睿,自十五年前便拐賣荼州女子,好在荼州百姓得陛下護佑,馮睿入獄後不久,便自戕了。”


    “嗬,”元承熙眼底掃過淩厲,大手一揮:“此事辦得不錯。裴啟桓,治水、破案有功,即日起,擢任戶部侍郎,掌土地、錢穀之政。”


    “謝陛下!”


    同時,拔擢薛沛林為工部侍郎。常彬和柳紀綱赴澤州,本是拿著裴啟桓的治水詳策去做些基礎工事,因此,並未得到拔擢。


    朝堂上湧出窸窣議論,而議論的中心,便是顧七。


    薛沛林自去了國都,為官數年,始終停在工部員外郎。如今小小的翰林學士,赴荼州治水不到一年,便徑直拔擢為戶部侍郎,即便同時提拔了薛沛林,也稍顯不公。


    元承熙並未理睬議論之聲,皺著眉揮了揮手。


    太監衛禮站在身側,喊一聲:“退朝——”


    官員依次出了殿,抬眼看見常彬站在幾丈外,想來是在等自己。


    顧七卻並不著急,站在殿中整了整衣衫,待聽到細微腳步聲,自己方抬腳欲走。


    “裴大人請留步,”衛禮上前攔住顧七:“陛下召您去禦書房。”


    意料之中。


    顧七軟唇微抿,朝衛禮淺鞠一躬:“有勞衛公公。”


    常彬望著顧七的背影,沉思片刻後,轉身迴了翰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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