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八年,庚寅,虎。


    虎年的末一天,歲暮除夕。


    大概是上心給房子貼春聯的事吧——畢竟是自己的房子——張賁起得比平時早多了!


    剛打開房門,卻看到林鱗遊頂著一雙熊貓眼,裹著一床被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院中石凳上,額前露出的發梢掛著一抹白霜。


    “二弟!起這麽早,幹啥呢?”張賁精神抖擻,高聲招唿。


    林鱗遊轉過頭,看著張賁,默默從嘴裏吐出一縷白煙。


    張賁還道是霧氣,看到他手上卷了一片葉子,葉子也冒著煙,卻不知是什麽葉子。


    看著林鱗遊嘴裏還在吐出連綿不斷的白煙,張賁愣了愣:“你小子,練氣居然練到走火入魔了,不得了!”


    “咳咳。”林鱗遊咳了兩聲,最後一股煙從鼻孔裏冒將出來:“我在生氣。”


    “大早上的生啥氣?誰惹你生氣了?”張賁說,“幫大哥熬漿糊貼春聯啊!”


    “熬不動,熬不動。”林鱗遊說,“我剛熬了一宿,一會兒我得去睡一會兒。”


    “大年三十的,怎可以睡懶覺呢?”張賁說著,一邊從井中提了水洗漱。


    “我可隻聽說正月初一不能睡懶覺。”林鱗遊道,“沒聽說大年三十不能睡懶覺的,再說了,我這也不是睡懶覺,我昨晚一夜沒睡。”


    “你昨晚幹啥了?做賊去了?”張賁迴首笑問,“采花賊?”


    “以我的英俊相貌,花還需要去采麽?”


    正說間,林鱗遊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越容從裏麵走了出來。


    “……”張賁叼著牙刷呆住。


    越容也看見了張賁,向二人道了個萬福請安,低了頭紅著臉側身從張賁身邊飛快地溜了過去,推開自己的房門閃身而入。


    做賊一般,原來做賊的是她。


    “她,她……”張賁看著越容進了房間,又看看林鱗遊,“你,你……”


    “你什麽你,她什麽她,大早上的,大哥怎的變結巴了?”林鱗遊苦笑一下,彈飛手中的葉卷子,打著嗬欠起身,也往自己房間走去。


    這時楊放和任苒也起來了,各人道了早安,任苒便往夥房燒水煮粥去了,楊放拿著竹筒杯刷牙子朝張賁他倆走來,男人麽,隨便冷水洗洗就好,冷水洗還更精神。


    更何況,雖是寒冬臘月的,這井水卻是一點兒也不冰——這都是地熱的功勞啊!


    “三弟,你不是說想跟鄭太監下西洋嗎?哪天你要真下了,記得去一個叫呂宋島(今菲律賓)的地方,看到當地土著島人嘴裏嚼著葉子或者叼著冒煙的空蘆葦,你就把他們嘴裏嚼的或者空蘆葦中塞的那種植物種子帶迴來。”林鱗遊巴拉巴拉一口氣說完,走進房中去了。


    楊放一臉問號,見林鱗遊的身影消失在房中,轉看向張賁:“大哥,二哥說啥呢?”


    “說夢話呢!”張賁看向林鱗遊彈飛在地仍冒著細微白煙的葉子,“看來他真的很困。”很好奇這究竟是院子裏的哪棵樹的什麽葉子,又是什麽事,能讓二弟愁得一整夜都睡不著。


    莫非,他把越容給睡了?


    那怎麽還會愁?不應該是開香檳彈冠相慶嗎?


    張賁猛一拍大腿:“我懂了!”


    “啥?”楊放蹲在張賁身旁刷起牙來。


    “是事後煙。”張賁把手搭在楊放肩上,邪魅一笑。


    “……”楊放腦袋上的問號更多了。


    “你媳婦是不是在煮粥呢?”張賁問。


    楊放心想這一大早的總算說了一句我能聽懂的話了,不假思索道:“是……大哥,她還不是我媳婦。”


    “遲早嘛!”


    林鱗遊鑽入還帶有越容體溫和餘香的被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陶醉地閉上眼睛:“真香啊!”


    昨夜,越容說著說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就靠在他的肩頭睡著了。


    林鱗遊雖然不是什麽正人君子,雖然也饞她的身子,但趁人之危的事,還是不屑於做的。


    所以他將她抱上了床,輕輕給她蓋好了被子——連夜行衣都沒有替她脫下,他怕自己定力不夠。


    等到天快亮了,他從櫃子裏翻出一床被子,抱著被子坐到院子中去了,倒不是怕越容誤會,而是怕別人誤會,畢竟越容是正兒八經的大明人,女兒家,名聲很重要。辱了她名聲,可是要負責任的。


    自己讒她的身子是不錯,可是,並未有在大明娶妻生子的打算。還好,大明有教坊司,有秦樓楚館,不需要負責,隻需要付錢。娶不娶妻,倒也沒什麽所謂了。


    ……


    一年四季在於春。


    在明代,無論是官宦士大夫,還是庶民百姓,一生為了功名生計,奔走塵俗,忙忙碌碌。一遇歲時節序,就會被節日的氣氛所感染,以至欣欣然樂而忘倦。


    除夕,三十歲暮,家家門前都貼上了桃符春帖,大門貼門神,室內懸掛福神、鬼判、鍾馗等畫。床上懸掛金銀八寶、西番經綸,或編結黃錢如龍。


    任苒熬煮了一大鍋粥,盛了一碗漿糊,讓楊放端著給張賁送去。


    張賁正架好了梯子,在那撕被風吹起的舊春聯。


    原來被風吹起的不隻有舊迴憶,還有舊春聯……


    想當年,張賁還隻是一個混吃等喝渾渾噩噩吊兒郎當的胖宅,來到大明數十年,沒想到,在兩位兄弟當中,自己儼然是個一家之主的模樣了。


    一旁的小方桌上擺了一副對聯兩張門神。


    兩張門神分別是胡大海常遇春這對本朝開國名將。除了神荼鬱壘尉遲秦瓊,民間也有許多人貼胡大海常遇春,這大概是作為大明人的自豪感體現吧!


    文臣也有會貼包拯和文天祥的,以此暗寓政治抱負,表達了對偶像剛正不阿、清廉睿智、英勇無畏、忠烈豪邁等高貴品格的崇敬和學習。


    張賁也算是武將,貼本朝的開國功臣倒很正常。


    問題是,他的那副對聯……


    “大哥,這對聯似乎不對啊!”楊放端著漿糊,抬頭看向張賁。


    “對聯對聯,豈能不對?這可是我自己寫的,你們買的,我都不太滿意。”張賁向下看著楊放,“怎麽樣,大哥的字,還可以吧!龍飛鳳舞,那叫一個灑脫飄逸,真是字如其人哪!”


    “字倒都還不錯。”楊放說,“隻是這內容寓意……”


    張賁跳下竹梯:“內容怎麽了?我覺得寓意很好啊!”


    說著拿起對聯,自己念起來:


    上聯:“當年小院三人成虎,”


    下聯:“今夕蟾宮四喜玉兔。”


    橫批:“動虎脫兔!”


    念完,輕輕撣撣對聯,得意笑笑:“這可是大哥絞盡乳……腦汁想了一晚上才想出來的!大哥我也是今兒個才發現,原來我是這麽的有才華。翰林院缺了我,真是一大損失啊!”


    楊放心裏默默的:你能不能別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了?


    “那麽,能否請大哥給我解釋一下對聯的寓意否?”楊放將漿糊遞給張賁。


    張賁接過漿糊,先“唿喇”喝了一口,口中含著漿糊,說話也含糊不清了,仿佛漿糊從口中跑進了腦子裏。


    他手中刷子虛空點著:“意思是……這上聯就是說,以前這小院,就住了咱三個大男人,咱三人個個都是猛虎啊!胸有猛虎,細嗅薔薇!同時,也暗合了即將過去的虎年之意。”


    “三人成虎,好像不是這個意思。”楊放嘟嚷著輕聲反駁。


    “我知道不是這意思。”張賁咽下口中漿糊,“令妻這粥熬得真不錯啊!絲滑……大哥我是把這成語衍生引用了一番嘛!”


    “那下聯呢?”


    “下聯還不明了?”張賁說,“現如今,咱家中來了四位嬌滴滴的小姑娘,個個貌美如花,就好似那蟾宮中的嫦娥仙子一樣。”


    楊放心想苒兒可不嬌滴滴……


    “可你這說得是蟾宮中的玉兔……”


    “我說你這人咋這麽強呢?非得杠?”張賁一瞪眼,“我是以玉兔代指嫦娥仙子嘛!”


    “好吧!”楊放違心地點著頭,“所以,這動虎脫兔……我隻知道動如脫兔。”


    “你知道就好,橫批的意思,就是寓涵了你我七人,來年龍精虎猛,動如脫兔,生機勃勃,生龍活虎,兔起鶻落,兔絲附女蘿!”


    “兔絲附女蘿?”楊放還是忍不住提出了疑問,“這個好像不太對。”


    窩擦,想不到這小子沒讀過幾年書,知道的成語倒還挺不少。


    “有啥不太對的?”張賁嬉笑著,“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這個詞就是專為你量身定製的,你小子都已經脫了一隻玉兔的衣裳了,大哥我的這個動虎脫兔,豈不貼切哉?”


    楊放臉微微紅了:“貼……貼切。”


    “貼切就好……先別貼切了,貼春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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