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海市作協月度例會,各種常規事務討論完畢以後,主席長天,突然拋出一個的議題——


    關於是否吸納張潮加入協會的意見交流!


    要說加入福海市作協,說難不難,說易不易,除了“戶口或工作在本地”“擁護作協的規章製度”等基本條件外,最關鍵是兩條——


    “須在市級以上(含市級)文學刊物上發表過一定數量和質量的文學作品。”


    “長期從事文學編輯、教學、組織工作,成績突出。”


    無論是“一定數量和質量”,還是“長期、成績突出”,都屬於沒有量化標準、可以靈活操作的條目,既可以放低讓人進來,也可以抬高讓人進不來。


    話語權就全在能坐在作協會議室裏開例會的這些人身上。


    90年代有一陣地方財政困難,靠撥款維持的作協快揭不開鍋了,無奈之下,甚至吸納了幾個附庸風雅的土老板。當時的標準就放得極低,在縣級刊物上發表一個小豆腐塊,就能加入。


    這些小豆腐塊,基本都是代筆的,能發表也是打了招唿的。


    而張潮無論從作品的數量還是刊物的級別上,都達到了加入市級作協最高的門檻。但他最大的問題就是成名太快,除了一次作文比賽以外,沒有和本地文壇形成任何交集。


    文壇大概是各種行業中圈子文化最盛行、堡壘最頑固的一個。在九十年代文學開始沒落以後,更是暮氣沉沉。


    用一句通俗的話說就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而傳統觀念認為,加入作協,才算是踏入文壇的標誌。


    例如王小波,在他去世前,雖然已經在《花城》上登載過小說、在報紙上開設了專欄,還出版過作品,當編劇也拿了一個外國電影節的最佳劇本,但仍然找不到所謂“文壇”的門往哪邊開。


    以至於他死後,還被媒體稱為“文壇外的真正高手”。


    更尷尬的是,即使在他名聲大噪後,近二十年時間,除了極個別作家,如王濛,整個“文壇”對他的作品是避而不談的。除了研究者,你幾乎很難找到哪個與其同齡或者前輩的作家談論他。


    所以會場裏反對張潮加入作協的聲量很大,甚至壓過了支持的聲量。反對者當然不能明說“張潮再有名氣關我屁事”,而是舉出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時評和雜評的文學性不夠!”


    “在網絡上連載的小說是小說嗎?”


    “寫通俗小說難登大雅之堂!”


    “就要出版,那就是還沒有出版,不能算數!”


    “為人太張揚!”


    ……


    作協主席長天冷冷看著下麵七嘴八舌的福海文壇老將小兵們,心中的失望溢於言表。


    上次請阿萊過來,就是為了作協的年輕一代有一個能得到未來文壇大佬欣賞,有機會打開現在低迷的局麵。結果人家除了一個張潮,對誰都是不鹹不淡的,顯然是都沒有看上。


    可張潮他不是作協成員啊。


    看大家說的差不多了,長天用茶杯蓋輕輕扣了一下杯沿,發出清脆的響聲,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望向這位主席。


    長天開口道:“有誰能記起來,我們福海作協,上一次有成員在《花城》這個級別的雜誌上發表作品,是多久以前了?”


    眾人由安靜,變成了沉默。


    文學刊物的等級,並不是隻看其行政級別或者曆史長短,而是幾代編輯和作者用一部部堅如磐石的作品,壘起來的。


    以純文學領域而論,《人民文學》因其zz地位而獨樹一幟;然後就是《當代》《十月》《收獲》《花城》這四大花旦;再然後才是《鍾山》《bj文學》等刊物。


    現在的主席長天,就是依靠在這些文學“頂刊”上多次發表作品,才有了今天在福海文壇說一不二的地位。但是自從他過了創作的黃金期以後,福海文壇也就陷入了沉寂當中。


    作為主席,他還是很有責任心的。


    長天歎了一口氣,道:“上次阿萊臨走的時候,特地和我說,張潮是個好苗子,不能讓他''流落在外''。大家剛剛說了那麽多反對意見,為什麽都迴避了他最近發表在《花城》上的那篇小說呢?是《花城》的級別太低,還是小說寫得不好?


    要是我們這些人也見不得年輕人好,見不得年輕人高明,那就是不能容人。咱們作協的門檻再高,但也要有底線。文聯的雁鳴主席和我說了,張潮我們不要,他們就要了。”


    一番話說得所有人都低頭不語。


    長天舉起了手,接著開口道:“我認為,張潮完全有加入我們福海作協的資格。誰讚成?誰反對?”


    又是一陣短暫沉默後,其他在座的理事們,終於陸陸續續地也都舉了手。不用清點,也能看出過了半數。


    長天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這時候,福海作協一個年輕理事突然怯生生地說:“……好像,好像根據章程,加入作協,是要本人提出申請。呃……張潮他提出申請了嗎?或者,跟您溝通過了嗎?”


    長天:“……呃,並沒有……”


    長天自己都忘了這茬了——這些年作協進人一直都是打默契牌,也就是新晉的作家要先與作協的一些成員眉來眼去一陣,混進圈子;時機成熟後,就誠摯地表示自己想加入作協;等作協成員之間協調確認好了,最後才是填寫申請表格。


    還從來沒有作家,不找關係,不打提前量,直接祼填表格申請的。


    立刻就有不服氣的理事在下麵陰陽怪氣:“喲,招唿都沒打,碼頭也沒拜。原來是我們求著他加入啊?”


    會場上頓時嗡嗡聲一片。大家當年都是這麽一層層混進圈子的,憑啥張潮能例外?


    由於這些年作協頭上的光環還在,走傳統寫作路線的作家,全都等著納頭就拜上梁山。哪有張潮這種野路子,和誰都不認識,誰也和他都搭不上話。


    所以長天光想著要吸納張潮,從來沒有想過張潮願不願意的問題——長天當然覺得張潮願意啦!


    可規矩不能壞!但是長天自己這個年紀,顯然不適合再與張潮“眉來眼去”了;而會場放眼望去,不是白發就是禿,讓人心塞。


    於是長天一指剛剛那個出聲的年輕理事:“小孫,理事裏麵數你年輕,你去和張潮交個朋友,做好工作。務必讓他主動提出加入作協!”


    這是福海作協最後的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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