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突然迴頭看著龐雲,笑著道:“不願透露姓名的、富有正義感的同學,你想好怎麽寫了嗎?”


    龐雲嚇了一跳,馬上低下頭,咕噥著道:“你說什麽,我聽不懂。”


    張潮歎了口氣道:“怎麽和電影台詞一樣?怕什麽,我又吃不了你。但我覺得這樣不夠刺激!”


    龐雲不迴話,悶頭在紙上寫著——唐太宗曾經說過: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同在教室裏的龐麗娟敲了敲桌子,提醒道:“1小時的時間很緊,在阿萊老師麵前展示自己的機會也很難得,請同學們認真對待,不要交頭接耳,保持素質。”


    張潮轉過身,醞釀了一會,突然舉起手來,頓時被整間教室的目光注視。就連準備離開教室,去旁邊接待室喝茶的阿萊也停住了腳步。


    張潮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我覺得寫在稿紙上不爽快,可以寫在黑板上嗎?”


    龐麗娟臉都綠了,正準備拒絕,沒想到阿萊開口了:“你就是那個‘午夜潮汐’張潮吧?好,你上來寫吧。”


    阿萊是貴賓,貴賓開口,隻能主隨客便,龐麗娟隻好看著張潮走到黑板前——經過她身邊的時候,低聲說道:“你們要玩,我就陪你們玩個大的!”


    說罷,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刷刷刷寫了起來:


    鏡子


    鏡子是我們生活的另一麵


    麵對鏡子梳妝


    也梳理自己的生活


    剖開麵具之下的心靈


    看一看是流淌血水還是淚水


    麵對鏡子祈禱


    那生活中直擊向你的拳頭


    在鏡子裏將自己打碎


    還好鏡子碎了


    生活還算完整


    一麵破碎的鏡子仍然映照


    我們的生活


    它讓我們在裂縫中求生


    通過拚接來拯救自己


    它把刺向我們心髒的刀


    換向了另一邊


    避開了致命部位


    刀子紮在裂縫中


    越陷越深


    (別搜了,這首詩你們搜不到哦:-))


    教室一開始還有學生在竊竊私語,但慢慢就安靜下來,最後陷入死一樣的沉寂——隻有張潮的粉筆用力點在黑板上發出的“哆哆”聲。


    重生前的張潮做了近二十年老師,所以一手粉筆字雖然算不上有藝術性,但絕對蒼勁有力、鋒芒畢露。每個字寫的都有巴掌大,剛好占據了整麵黑板,氣勢如虹。


    詩歌寫得雖然隱晦,但是結合張潮的經曆,和今天的遭遇,又似乎確實指向了什麽。隻有張潮自己知道,鏡子這個隱喻,指的正是自己這段重新活過的人生……


    寫完了,張潮又習慣性地把寫剩下的粉筆頭一拋,恰好丟入粉筆盒中。然後站到一邊,靜靜等眾人的反應。


    學生中也不知道是誰,先鼓起了掌,接著一個、兩個、三個……掌聲一時間響徹了整個教室。


    整整一分多鍾,掌聲才逐漸停下來。每個學生都看著張潮,似乎想說什麽,又似乎說不出什麽,臉上的神色有激動、有茫然、有羨慕、有崇拜……


    龐麗娟的臉色就不那麽好看了,幾乎是咬著牙提醒道:“大家自己寫自己的,不要受影響……”


    忽然,蘭婷站了起來,離開了座位,走到講台前,向著張潮微微點點頭,把筆放在了講台上,然後轉身就走出了教室。


    三中的另一個女生也站了起來,像蘭婷那樣,走到講台前,向張潮點點頭,把筆放到講台上,離開了教室。


    然後是不知道哪個學校的一個男生,同樣重複了三中兩位女生的動作,點頭、放筆,離開教室。


    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過道上排起了隊。


    龐麗娟這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就要開口阻止,卻見文聯主席雁鳴向她擺了擺手,隻好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迴去。


    教室裏的學生越來越少。龐雲臉色青白、眼神茫然地看著這一切,手裏的筆不知道該提該放。抬頭,是張潮接受眾人致意的畫麵;低頭,是自己寫好的幾行字——唐太宗曾說……


    眼看最後一個陪著自己坐著的學生也站起來了,龐雲終於知道自己的堅持沒有任何意義。隻能跟著站起來,排著隊,走到講台前。


    猶豫了片刻,他還是把筆放到了講台上。不向張潮點頭,已經是他最後的倔強。


    阿萊側身,問兩位福海文壇大佬道:“你們看到了什麽?”


    雁鳴搖搖頭,欲言又止。長天同樣沉默不語。


    阿萊道:“我看到了八十年代,那時候的文學和詩歌,浪漫、狂妄與純真……最早啊,我可也是個詩人呢……”


    他又仔細看了黑板上名為《鏡子》的詩作,再看了看張潮,低聲吟誦道:“少年詞賦皆可聽,秀美白麵風清冷。身上未曾染名利,口中猶未知膻腥。”


    此刻張潮,麵色沉靜如水,內心早已驚濤駭浪。


    當初蘭婷找他參賽的時候,他也沒問具體是什麽比賽。到看到通知函上“《東南晨報》”的字樣時,他就覺得有些怪怪的。而在頒獎現場,聽到主持人報出《東南晨報》的總編名字的時候,他就在猜兩個“龐”是不是一個“龐”。


    等到龐麗娟突然畫蛇添足地提出要臨時加賽,他知道這就是衝著他來的。


    作為資深文學青年(中年?),張潮本身文字底子就好,而重生這段時間,一方麵忙碌得有些可怕;另一方麵,也在內心沉澱了許多尚未來得及梳理的情緒與思考。


    阿萊讓人搬來的這麵鏡子,讓張潮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口子。


    近一個月來,在重生以後改變命運的歡悅下積壓的恐懼、彷徨、迷茫……以及麵對著的挑釁、攻擊、構陷……


    一首詩,就在內心激烈的動蕩中,被“擠壓”了出來!


    而張潮決定,至少在這一刻,他要拋棄老成和持重,像一個真正的少年一樣,憑著一股衝動,做一件輕佻而狂妄的事:


    這首詩,他不想寫在紙上,他要寫在能讓所有人看到的地方,擊碎一切質疑和陰謀!


    學生們走光了,隻剩下張潮,還有“大人們”。


    這時他才輕輕舒了一口氣,越過臉色都開始發黑的龐麗娟,走到阿萊、雁鳴、長天,還有後來趕來一眾評委麵前,帶著歉意地說道:“阿萊老師,各位評委老師,對不起,是我太孟浪了。”


    阿萊上前拍拍張潮的肩膀,說道:“孟浪?我隻看到了才華,比康巴漢子腰刀還要鋒利的才華。能看到你這首詩,能看到今天這一幕,我來福海這一趟,就不虛此行了!”


    隨即轉頭對龐麗娟,笑著說道:“龐總編,你們《東南晨報》的那個專欄,何必千裏迢迢把我從四川找來,讓張潮來寫就好嘛!能詩者必能文,張潮憑著他年輕人的朝氣,一定能把福海的山山水水寫得比我更好。”


    龐麗娟的臉色又變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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