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業已悉數沒入沙漠盡頭,洛陽發來的敕令亦已置放於葉懋儀案頭。古者出師凱旋,則飲至策勳於廟,若諸侯以亡命討不庭,亦獻俘於天子,將軍征伐克捷亦用於斯禮,或於太廟,或於帝陵。葉懋儀知是國家慣例,心中並未驚詫,上一迴獻俘正是四年前舊事,彼時崔珙拜相方一載有餘,似是諸事不順,葉懋儀再見他,將軍白發頓生,竟比當日征戰沙場還要衰疲。他亦清晰記得那深廣殿宇,蓊鬱北邙,不覺幾載又過,不知將軍容顏是否依舊,葉懋儀深歎一聲,隻招心腹行軍司馬安頓下去一眾迴京事宜,才命人請簌簌祖父過來。

    “老人家可有東西帶與簌簌?”葉懋儀心中仍存愧疚,老者默默拭了把眼角,卻是賠笑道:“嫁時已帶了過去,小老兒這裏並無要緊的了。隻勞煩都督告訴簌簌,如今越發涼了,多加衣,夜裏睡覺莫要不老實閃了風,再有,也千萬莫要壞了人家的規矩,懂事才好。”語罷已是哽住,“勞煩都督啦!”

    黃犬因常隨主人來將軍府庭,此刻也不過張著兩隻耳朵坐於門前歪頭聽著,葉懋儀看了看腰背佝僂的老者,再想那女孩子往日嬌嬌倚在祖父身旁模樣,勉強一笑含糊帶過:“老人家,我讓人再給你打兩壺好酒送去。”老者聞言這方略略止住,笑道:“都督客氣了。”說罷摸了摸腰間那酒葫蘆,“小老兒飲些散酒足矣。”

    老者乃忠厚至誠之人,葉懋儀無法,低聲歎息道:“某讓老人家受委屈了。”

    待這日點兵點將一早準備出發,夫人劉氏前往送行,卻是將一信鴿讓將軍捎與簌簌:“這是她未出閣時同府裏姊妹們一起養的,上一迴竟是忘了,夫君且將飛奴帶去罷。”葉懋儀看她一眼,並不覺她婦人繁瑣,隻點頭低聲道:“該囑咐的我都已囑咐到,府中上下有勞夫人看顧,軍中政務,倘有緊急事態,也請夫人替我留心才是。”劉氏淡然一笑:“夫君放心,此行珍重,妾在家等候夫君歸來。”

    一眾副將等皆在身後,葉懋儀四顧一番,目光停在左將軍曹延身上,抱拳一笑道:“某走後,還請將軍多擔待軍務。”曹延便也笑著迴禮:“請節帥放心去往洛陽。”葉懋儀點了點頭,這方一躍上馬,帶著一眾人馬疾馳去了。

    一路盡管無風,漫天飛揚的塵沙仍是遮了隊尾,是夜,風聲如雷,狂嘯不止。直到翌日黃昏,葉懋儀一行終至水草地帶,人煙稠密起來,而車馬到了西都長安城後,已過月餘。因長安距東都洛陽不過兩日路程,敕使先行,葉懋儀便攜軍於西都略作休整。

    皇帝接了葉懋儀奏請,即刻知會太子、禮部等,隨時準備迎節度使入城。儀典前一日,葉懋儀至東都,於城南十五裏外安營紮寨,拂曉時方動身前來,至宣陽門前,正是卯辰三刻天明。

    是時儀仗全出,一路皆有錫鸞之飾,和鈴之響,葉懋儀待見太子所乘玉輅車已到,車中儼然坐著一位不過弱冠模樣袞冕為服的俊美男子,便攜一眾武將忙翻身下馬,快步行至太子眼前,顧不上一辨同來親迎文武群臣,在蕭令明動身下車的一刹,已跪拜下去:

    “臣葉懋儀率將士兵卒參見皇太子殿下。”

    言罷卻是自動解了佩劍交由一側副將接手。蕭令明同他四載前算略打過一次照麵,因不過遠遠一目,彼時隻覺將軍甚是偉岸,容貌已記不太清。此刻見了,卻亦頗具姿貌,心下已生出幾分好感,似是無意掃了一眼那未出鞘寶劍,一笑虛托起葉懋儀:“節帥請起,節帥新勝青海湖,陛下特命孤於此親迎節帥。”葉懋儀一麵叩謝天恩,一麵暗暗環視四下,卻是三省六部文武官員俱在,心底不由歎息一聲:如此全副儀仗,到底太過。未覺歡喜,反生不安。

    禮部尚書笑著前來指引道:“殿下,可以請節帥入太廟、太社告祭天地祖先了。”

    是以當皇太子率凱旋王師現身於長街之際,歡唿聲登如海浪般打來,國家揚威至此,黎庶便也自振奮至此。已有神策兵衛於東門列陣,凱樂乃用鐃吹二部,樂工等乘馬執樂器次第陳列,待葉懋儀等眾將入門,鼓吹振作,迭奏《破陣樂》《應聖期》,又有舞蹈拜謝如儀,如此縟禮煩儀,太廟告祭事畢,已過了正午時分。

    此事了,另由兵部尚書相引,往禦樓前來。禦樓前早設帳帷座位,葉懋儀等及文武百官宗室便於樓下左右相對班立而侍。

    樓前南位,方是獻俘之位,見一切事畢,魚懷恩忙將班齊牌提升上樓,報與皇帝,皇帝心情大悅,撩袍方一入座,底下便傳來山唿海嘯般的三唿萬歲禮,群臣禮畢再拜,又再拜就坐。

    蕭令明冷目半日眼前張張笑意盈漲的興奮麵孔,再抬首去看皇帝,皇帝並無笑意,越發清傲威嚴,一雙眸子直懾人心,整個人便好似坐於祥雲之巔,叫萬生不得不俯首稱臣。蕭令明自高台遠眺而去,隱約可見北邙起伏,佛塔高聳,腳下則是芸芸眾生,匍匐而拜,便有了一瞬的恍惚:

    此位誰人不愛?

    耳畔已聽得魚懷恩高報一聲:“引獻俘!”皇帝卻道:“不急,將獻捷書取來,太子,”皇帝目光投來,蕭令明忙起身應道:“臣在。”

    “太子再行宣露布之儀。”

    青海湖大捷早已宣告四方,皇帝此舉,不過欲再度弘揚國威,羞辱吐蕃,蕭令明會意接過縑帛,是以葉懋儀曹延等人姓名功績便在皇太子如珠玉相扣般的音色中再度為百官所知。

    皇帝微微一笑,語氣森然:“吐蕃小醜,辜負聖恩,我國家豫在懷柔,未遑吊伐,而乃敢肆蜂蠆,屢犯疆陲,此次葉子勉等折衡千裏,建功若此,朕實嘉之。”

    說罷方有一眾為繩索所縛吐蕃俘虜踉蹌而來,蕭令明眼角略略一掃,又見刑部尚書出麵上奏,皇帝利落下了敕旨問斬,並無優恤意思,蕭令明看了這半日,心頭忽突突直跳,目送那些階下囚交送刑官之手後再迴神,卻不知何時皇帝已將葉懋儀招了上來。

    秋高氣肅,長風浩浩,高台視野空闊,極目遠眺,洛陽城盡在眼底:西有潼關天險,北有邙山連綿,東南則平川無際,洛水自他們腳下繞過,仿佛隻需登台於此,稍一伸臂,整個天下便可入懷。

    皇帝指點足下,對葉懋儀道:“邊陲寧謐,係卿是賴,朕得以江山如此多嬌,是將軍之故,正該大醉一場,來,取酒來!”

    底下眾人隻可見皇帝葉懋儀兩人君臣相攜,一派和睦情形,又是豔羨又是口酸,個個便伸長了脖頸觀望不已。魚懷恩已捧來壺盞,小心翼翼奉上,皇帝微皺了皺眉,揚手道:“太小,換大觚!”魚懷恩一愣,忙吩咐宮人另換了大觚,皇帝執觚在手,四顧一番,此刻已是青雲耿耿,煙霞微茫,而清絕江山便在眼前,便在腳下,頓時胸臆間滾過一腔燙意,不禁痛快吟道,:“見天府之廣開兮,觀聖德之新營。建高殿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立衝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臨漳川之長流兮,望眾果之滋榮。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

    皇帝所吟正是前人曹子建所作《銅雀台賦》,葉懋儀自是熟稔,亦有觸於心,謝恩後便仰麵將酒液一飲而盡--這絕妙丹青尚不可奪造化之功的萬古江山確引人不得不折腰。

    “朕踐祚之初,所盼者,不過混同四海之業,如今仰賴四方英才豪傑,終可謂略有所成,”皇帝轉頭看向葉懋儀笑道:“葉子勉,朕真是要謝卿。”

    葉懋儀聞言忙垂首應道:“陛下具淩駕四海之氣,抱震撼八荒之才,功德兼隆,以致盛世,臣不過朽木駑馬,但盡微薄之力,已是生平至幸,怎敢擔陛下謝語?陛下折煞臣了。”

    皇帝不由朗聲大笑上前執他手卻是看向蕭令明道:“太子,聽到沒有?這樣的慷慨陳詞,非儒將不能為也,便是崔珙也說不出這樣的一番話來。”言罷仍攜葉懋儀往階下走來,“走,朕已為卿預備下宮宴!”

    宮宴上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皇帝命由太子起首為葉懋儀敬酒賀功,接著便有魏王、吳王、眾臣依次敬酒,筵席上笑語便不絕於耳,吳王許久不見太子,此時坐於他身側甚是歡喜,卻是正經同太子低聲說道:“臣看葉節帥儀表姿態,倘是換身衣裳,真個似翩翩儒生,這樣一個人打起仗來,竟也能殺人不眨眼麽?”

    蕭令明一笑,側眸又打量葉懋儀幾眼,不置可否,察覺到吳王一直注目自身,便微笑道:“你盯著孤作什麽?”

    吳王遲疑片刻,方嘻嘻低笑:“臣忽然想,殿下這樣一個玉人,倘是殺起生來是何等模樣,臣不敢想呢,殿下在臣心裏一直都是天上皎月,怎麽會沾上血腥?”

    蕭令明麵色不由一沉:“蕭傅明,你口舌越發無忌了。”吳王見他如今笑意漸少,動輒冷臉,心中雖有些懼意,卻是瞥了一眼正同群臣言笑晏晏不止的魏王,“倘是有人逼著殿下殺生呢?臣近日讀史……”

    “你放肆!”蕭令明隨即打斷低斥一聲,冷冷看他,“孤勸你一句,安心出閣讀你的書,方是你的大造化,青史可動容處,可感慨處比比皆是,孤望你雙目看向磊落大義,而非陰謀塵垢。”

    吳王仍欲辯解,見太子神情鬱鬱,不敢再言,悶悶遮袖自顧飲了半盞酒,再抬首時見魏王仍正侃侃而談,自若如昔,一眾文學清臣卻也皆一副側耳傾聽模樣,偶一高聲,隱約入耳兩句,原談的不過正是魏王修撰的《青龍地誌》,看他一眾人點頭稱是附和不斷模樣,全然忘卻此乃葉節帥慶功宴上,吳王頓生不平之氣,便扭頭不再相看。

    眼見月光稍減,北鬥垂柄,夜深秋涼漸深,皇帝微覺倦怠,同葉懋儀又略說幾句,便招來太子笑道:“朕本想讓將軍留宿宮中,方記起你那裏還有人定是等的心焦,朕不能阻攔人家父女骨肉團聚,太子,將軍不迴官舍,朕也不留他,今日宿在東宮,太子要替朕安頓好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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