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蕭令明正憂心張寶琛老師病情,一時不便出府探望,思量再三,命人送去一具以瓠作成的食器,且捎帶了兩句話:

    “老師有古人風,故遺老師古人之器,望老師忘卻齟齬,早日痊愈。”

    因太子乳母會葬一事遭天子怒斥而病倒隻得於家中靜養的張寶琛,在見此物,聞此語的一刹,忍不住老淚縱橫,哽咽望著前來信使:“請迴稟殿下,無論如何,老臣都會護著殿下的……”言罷又移步稍作思忖,提筆寫下一行字,遞由信使道:“煩請轉呈殿下。”

    待信使迴到東宮呈上字條,蕭令明展開一看,不過一行雍容正楷:

    取欲無度,自致而返。忍之須臾,乃全汝身。

    此乃兩處銘文合二為一,蕭令明凝神思想半晌,方舉手燒之,恰此時,總管張岱已惴惴入室:“殿下,宮裏來人了。”

    蕭令明淨手轉身:“是魚內侍麽?”張岱點點頭:“是魚內侍,殿下……”他眼巴巴望向蕭令明,蕭令明平靜道:“既出了這種事,他人有心附會在所難免,你且先打理著宮中諸事,事情會走到哪般田地,孤實在不能未卜先知,餘話孤不說什麽了,倘無事更好。”張岱直聽得涕淚滿麵,牽袖壓拭,蕭令明微微歎氣:“待真是不能好了再哭也不遲,侍候孤更衣罷。”

    前廳魚懷恩等了半晌,方見太子著公服規規整整出來,魚懷恩忙上前道:“陛下請殿下入宮。”蕭令明輕輕問道:“是上迴那件事麽?”魚懷恩望著太子幹淨清雅的一張麵孔,心內雖不忍,卻還是搖了搖頭:“殿下到陛下那自然就知道了。”說著想起另一事,道:“陛下還有話吩咐殿下,陛下說因將軍之故,殿下不得怠慢新良娣。”

    蕭令明略覺驚詫,卻也隻能道:“臣遵旨。”

    兩人一前一後正欲出門,忽見一身影小鹿一樣靈巧奔跑至視線之內,水綠色衣裙隨春風勾勒出纖細腰肢,在望見太子蕭令明的刹那,微微鼓起的如輕羽般的胸脯起伏不定,少女顯然被驚到,因太子身後仍有一眾跪地不起的宮人,蕭令明看她神情迷惑,身子不覺往後退縮兩步,這方留意到她懷中似抱了什麽物件,遂道:“簌簌,你亂跑什麽?”

    簌簌見四下目光匯至自己一身,麵上生出些許燥意,聲音細如蚊蚋,悄悄看向蕭令明:“她們說殿下被陛下禁足了,不能出去,我想著殿下肯定很不高興,所以,”她掏出懷中皮影小人來,梨渦中登時溢滿了笑,“我給殿下演個頂頂有趣的故事,殿下就高興了。”

    因見良娣同太子似言私密,餘人隻得垂首迴避,蕭令明看了看一旁魚懷恩,聽她所謂“禁足”語,忽生煩悶,隻得道:“孤謝良娣美意,可眼下孤尚有要事,你先迴自己房中罷。”

    待轉身出了門口,蕭令明若有所思不禁迴首望一眼,見那少女背光而立,雖看不清神情,手中的皮影卻被燭光映得宛若活物,他不知她為何執著於此事,為何待自己如此上心,再迴想方才那一句“殿下就高興了”,不覺欣喜,反倒隻感荒謬,他嘴角浮上絲冷笑,倏地又散了。

    魚懷恩先入殿,卻不見趙寧身影,皇帝正攬著十一歲的吳王蕭傅明寫大字,遲疑了片刻方迴道:“陛下,殿下到了。”皇帝似充耳不聞,隻替吳王糾正持筆位置道:“哎,哎,五郎,不對,”皇帝極具耐心,“這個‘破’字一定得有力度,如蹲伏猛獸的脊背一樣,蓄勢待發,知道何為蓄勢待發嗎?越是靜,越是存著這股力道,對,就是這樣,有些意思了。”

    “陛下,殿下他……”吳王筆下略略一停,小心提醒道,皇帝仍在俯身查看“破曉”二字,頭也不抬,道:“讓太子進來,”說著方直起腰,似自語,似對吳王言,“真正的好字,當是祁人成大司馬的字,毫無弄技之嫌,看似素樸,實則筆筆華麗,字字珠玉,正是其貴重品格教養所在。”吳王聞言,本思量如何接話,卻見蕭令明進來,待他見禮後,方走上前去躬身道:“殿下。”

    蕭令明卻並不意外吳王在場,隻對幼弟微微一笑,吳王遂對二人一一道:“臣先告退了。”皇帝揚了揚手,“不急,你哥哥是本朝書畫第一人,讓他來評評你的字。”

    皇帝目示太子,蕭令明自謙兩句便移步至案前,打量一番迴道:“五弟的字已初見骨力,日後多加磨礪,定有所成。”說著目光忽瞥到一旁字帖,乍一看,以為祁人真跡,再仔細勘別,方看出不過是雙鉤填墨,縱然有幾分逼真輪廓,然墨色變化與筆勢流動並不能完全展現真跡所藏韻味。皇帝觀他神情有時,問道:“太子看出這是何人手筆了?”

    尖峭剛利,虛實分明,並無半點含糊之處,太子看出這乃祁人成大司馬摹本,當出自前朝書法大家之手,然真跡早湮沒於歲月深處,蕭太子遂道:“陛下所得,當為前朝響拓,臣雖未見過成大司馬原本,卻也覺摹本太過嚴謹剛銳,恐時人多以法度嚴苛看成大司馬,但摹本終少大氣,少從容,不過已是佳作難得了。”

    “五郎聽見沒有?你哥哥縱然是未曾見過原本,也照例有信口開河的本事。”皇帝哼笑一聲,吳王見狀忙道:“前朝所修《祁史》中曾雲成大司馬書法為古今之冠,想必定如殿下所言,自是大氣從容。臣以為殿下判斷有理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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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笑道:“前朝開國者乃成氏並州部將,於成氏是精貫白日,劉氏修《祁史》,自要替成氏翻案,要為他正名,有些溢美之言不足為奇。”

    話既至此,臧否難辨,殿內遂緘默一瞬,皇帝起身踱步道:“既說到了成大司馬,你們說說看,他這個人如何?”

    吳王思想方才皇帝言其字那兩句,又細想這兩句,心下已有主張,卻隻是看了看太子,複望向皇帝怯怯道:“兒尚不曾將《祁史》讀完,成大司馬諸多事跡並不清楚,陛下,恕臣不敢妄言。”

    皇帝一笑:“作古前人,有何妄言不妄言的,五郎,你是初生之犢,沒那些個條條框框,怎麽想的,就怎麽說,不要看你哥哥。”

    吳王麵上一窘,隻得答道:“是,臣以為南朝門閥秉政,大司馬卻不為門戶私計,心懷天下,雖彼時有蜚語惡言,然公道自在青史。不過陛下方才已點透,實因前朝劉氏同成氏淵源頗深,是故如此,倘換作他人,蓋棺亦未必可作定論。”

    皇帝見太子毫無動靜,問道:“太子怎麽想的?”

    “臣同五弟所想無二,惟庸人無咎無譽。”蕭令明讀史時亦欽佩此人,便懶得再作掩飾,順吳王之勢言說兩句,皇帝目光一直在兩人身上交替,此刻略無表情道:

    “太子這句說的醒目,惟庸人無咎無譽,謗滿天下者,未必不是豪傑,譽滿天下者,未必不是鄉願,聖人說,鄉願,德之賊也,《祁史》中所載烏衣子弟,有個叫顧曙的,太子記得嗎?”

    蕭令明答道:“臣記得。”

    皇帝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朕看此人,便是德之賊也,釣名之人,實為國家禍害,他生前,無人不讚,正可謂譽滿天下,太子當細讀《祁史》,這裏頭沒那麽多春秋筆法,以史為鏡照衣冠,”說罷拈起吳王所習大字,定神看了兩眼,沉沉道,“朕看吳王的字,好的很,以骨勝,做人亦當如此,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

    皇帝絕少如此誨爾諄諄,兩人亦絕不敢聽者藐藐,而太子蕭令明於恭謹聆聽時,心內卻已是隱隱不安,正覺如劍懸頂,已聽皇帝冷哼一聲:

    “朕說這些又有何用?我朝豪傑朕未見幾人,鄉願倒就在眼前。”

    天音不疾不徐,非重非輕,卻聽得蕭令明麵色登時化作雪白,氣氛陡然僵硬,吳王亦覺尷尬,一時默默不敢作聲,亦不敢擅自離去,暗暗瞥一眼太子,隻見他掌已成拳,指間關節處泛出一片青白。

    忽有物什橫飛而至,撞至兩人眼前,跌落一地,不過白蠟幾樣東西,吳王不明所以,有些怔愣,而皇帝已森嚴質問道:

    “太子,想必東西你皆熟識,你怎麽說?”

    蕭令明撩袍跪倒於皇帝腳下,答道:“臣確實認得,”說著念及自己第一迴應對情景,悔意頓生,然縱是反之而言,似亦於事無補,無論正反,陛下皆有理可發,他實在想答一句“臣無話可說”,卻又想到張師傅那字條,微覺心酸,遂低聲繼續,“當日陛下問臣,彼時臣確不知內情,後迴青宮,方知此乃總管誤聽一道士昏言昏語,埋下此物,此實乃臣管教無方,素日太過縱容,方釀今日事端,然臣可擔保,臣那老總管,絕不敢包藏禍心,不過耳根極軟,易輕信於人。萬般罪責,在臣一身,請陛下降罪。”

    太子言辭不可謂不動情,端一片赤誠之態,皇帝卻冷冷道:“降太子何罪?分明是朕的罪過,身鏡體牖,找那麽一個鏡昏牖閉的蠢貨去看顧青宮,”皇帝年輕時乃美丈夫,今雖已近花甲,輪廓依稀存有昔日英俊,一雙眸子不見濁態,即便嗔目而視,亦如一泓秋水般寒意照人,他話鋒一轉,怒態畢現,“你就那麽等不及?”

    蕭令明聞言輕聲疑道:“臣等不及什麽?還望陛下明示。”

    皇帝微蹙眉頭,冷眼看著他:“朝上那些人都是怎麽誇你的?錦心繡腸?對,是有這麽個矯情說法,朕看太子哪裏是什麽錦心繡腸,而是沒心沒肺!朕的兒子,就這麽急著服斬衰?!”

    尾音震得蕭令明深深一凜,繼而自嘴角牽出一抹似悲似憂苦笑,闔目咬牙叩首道:“不有廢也,陛下無以安,臣聞命矣。”而絕不該於此時浮現於腦海的一個念頭,卻忽如此清晰,那頂頂有趣的故事,到底是何樣故事?太子蕭令明隻知,頂頂悲哀的故事,莫過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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