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侍將奏呈遞與蕭令明,他隻得小心展開,先看奏事者所出,卻已驚了一瞬,不由皺眉,奏事者隱去姓名,蕭令明猜出此乃密奏,本唯獨天子可閱,然參劾的正是自己,也正是以兩月前太子乳母葬禮一事為由,彼時為求得一善墓地令乳母入土為安,底下諸人忙碌一陣方尋得寶處,本也非大事,蕭令明奏請獲準不過幾日,天子忽又改變心意,另賜地與太子乳母,蕭令明雖不察緣由,然君父之命不得不領,是故乳母終葬於天子新賜墓地。

    這一事忽又被翻出,不知何故,蕭令明再往下看,赫然見“府中雲天子賜地不利前星,遂為太子壓儔,以延其風水瑞氣,然於帝大兇,唯願陛下明察慎之……”幾句,“壓儔”二字力透紙背,那規整小楷頓化殺人利器,直指咽喉,蕭令明頓時看得四肢涼透,這方真正明白天子緣何以此入題,原醉翁之意皆在於此,一時片刻間都無甚知覺,內侍見太子隻是垂目不語,小聲提醒:“殿下閱畢了?”蕭令明這方迴神,輕輕合上奏本,又還與內侍。

    席上皇帝已靜靜看他半晌,此刻將一塊橙糕拈入口中慢條斯理咀嚼道:“太子沒有話要說?”

    蕭令明搖首輕語:“陛下要臣說什麽?陛下想聽什麽?臣如果說,此事臣一無所知,陛下會信麽?”

    皇帝見他神色鎮定,仍是往昔雅致神態,未有一絲慌亂,點了點頭:“太子不過剛過雙十華誕,有這樣的氣度,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色變,朝臣拿你比前代夏侯太初,果真有幾分道理,不過你向來謹小慎微,姿態既已擺足,緣何言辭這般放肆?智有所不明,神有所不通,不是你太子的風格。”天音陡然猶如雷霆,皇帝冷笑兩聲,蕭令明隻覺耳膜生痛,不得不仍謙卑應道:

    “陛下此言,臣承擔不起,黃金尚無足色,白壁尚有微瑕,臣焉得所謂智明神通?方才是臣無狀,是臣一時錯愕頭腦昏聵以致於衝撞了陛下,請陛下寬恕,可是陛下如再問一遍,臣也還是那句,此事臣並不知情,乳母仙逝……”

    “你矯情!”皇帝忽怒喝一聲,生生截斷他話,蕭令明見他又不知為何突然發難,隻覺難過,遂撩袍跪倒伏地不起:“請陛下明示,臣哪一句觸犯了天顏?臣這就改,還望陛下勿要因臣而牽累萬金之體。”

    滿朝勳貴皆言太子純孝,太子仁恕,太子賢譽,太子類聖祖仁皇帝……皇帝念及此,又見他已恭謹到極處,更是滿心厭惡,睨道:

    “不過粗使婦人,哪裏就需你太子殿下再三雲‘仙逝’!你素來喜在辭藻一類蠅頭小事上穿鑿且先不論,兩月前你衣不解帶,常伴其身,乃至最後不飲不食,形銷骨立,置儲君身份不顧,置君父不顧,如此本末倒置,朕倒想再問一句,你的那些老師到底教了你什麽!”

    天子夾槍帶棒,舊事再提,口中無一人可避,蕭令明聞言隻是緊緊闔上雙目,以額觸掌低聲道:“臣知罪,臣不過想的是,先皇後早殤,臣並無端湯侍藥扇枕溫席之機,是故移情於乳母,以補為人子所虧欠處,陛下,臣日後不會再犯,亦不敢再犯。”是的,他不會再犯,世間已無乳母,世間也不會再給他犯這樣錯誤的機會。這世間的事,並非俯拾間皆是機遇,萬事莫不如此。

    皇帝不意他提及先皇後,愣了片刻,竟無話可接,轉而森嚴冷哼道:“太子純孝至此,朕本該寬慰,”說著抓起內侍手中奏呈,劈頭朝太子扔去,“你既能為一不入流婦人至此,壓儔一事你又作何解釋?!蕭令明,你該清楚這是密奏,朕給你看,就是要你趁現下想清楚了如何編些像樣的理由,不要等到鬧著滿城風雨時,朕便是想保你也保不得,你可知這是什麽罪名?抬起頭來!”

    蕭令明滿心苦澀,緩緩抬目,注視著麵色陰沉的天子,年輕太子的目中便浮現出素來不為外人所查的一縷哀傷,猶如日光被揉碎於葉間,零落而不可得。

    “此事,臣確不知情,無論陛下再問多少遍,臣都隻有這一句,臣不敢欺瞞君父,倘陛下存疑,不妨請三司介入,方才陛下問臣可知此事罪名,迴陛下,臣知道,屆時真作滿城風雨,臣便是忤逆,僅亞於謀反,是為重罪,即便陛下易儲,臣也無話可說。”

    他輕輕柔柔的聲音水一樣漫過天子心頭,態度不可謂不莊重,卻又如此雲淡風輕一筆帶過,皇帝待了半日忽轉臉對內侍道:“太子這般從容,倒顯得朕失態,魚懷恩,你說這事該怎麽辦?”

    魚內侍雖驚,卻絕非是第一迴遇此情景,偷眼瞧向皇帝,仍是莫測神情,一雙眼睛黑沉沉,不知隱去多少風暴,遂照例賠笑道:“太子府中人多嘴雜,許有人瞞著殿下擅自行事也未可知,請陛下勿因此傷及龍體,先查清緣由再做定奪也不遲。”

    殿內靜了半晌,皇帝方吩咐道:“魚懷恩你扶太子起來。”

    魚懷恩見皇帝鬆口,忙過去將蕭令明攙起,許是久跪之故,魚內侍明顯察覺到自臂間傳來的一股顫意,隻一瞬而已,待魚內侍望去,太子殿下已佇立如常,看他那神情,依然平靜無躁,想殿下自幼失恃,於天家亦算不得喜愛,卻仍養成溫柔敦厚中正典雅之風,不由念及殿下總角時受傅翰林院,於集賢殿出席講學時專心模樣,亦生歎息。魚內侍長伴君身數十載,皇帝性情雖不敢雲摸得一清二楚,卻也可得冰山一角,今日事體至此,可大可小,關鍵在於兩處,太子壓儔真偽,太子知情與否,最壞者太子擔忤逆罪名,儲位危矣,最輕者,則也……魚懷恩忽似明了皇帝意圖,再看看太子,素有嘉名的太子,亦要替他心寒齒冷,然年長的魚內侍,於深宮浮沉幾十載,似早已勘破此間蠻荒,並不願牽涉天家父子恩怨,不過常作一聲歎息耳,此刻暗暗一目,見父子二人仍可算僵持,便悄然退至一旁。

    皇帝膳畢,隻管漱口淨手,晾太子半日過去,方起身道:“你放心,朕倒也不會無故讓太子受覆盆之冤,先知會你,還是想要你心中有數,全你顏麵,這件事,朕已命人著手去查,不過倘有人抱贓叫屈,朕也絕不輕饒,此事未查明前,你還是避嫌為好,朝會講學暫停,至於今年的春闈,由魏王協同禮部主事即可,太子這段時日權當休沐罷。”

    末了方聽得蕭令明一愣,知今日戲畢,皇帝一石幾鳥他已無力去計較,也無從計較,便默默施禮道:“臣遵旨。”待要退出殿外,又抬首關懷道,“春日天氣多變,還望陛下多保重玉體。”

    皇帝應了一聲,目送太子去了,方冷哼一聲,衝魚懷恩道:“朕的兒子,不像朕,倒像一個古人。”魚懷恩隻得接話勉強笑道:“殿下是陛下的兒子,自然像陛下,殿下的君父難不成是那古人?”

    “你這話圓的好,太子素來最擅矯情自飾,難道不類魏文?其他事不說,就這一點,朕沒冤枉他,你看他方才,心底隻怕又氣又懼,卻還惦記著父慈子孝,這一套,他那幾個老師教得好啊!”

    魚懷恩尷尬笑笑,欲再替殿下言語一二,終忍下不說,腦中想的已是方才今年春闈布置了,暗自喟歎自己終又是少算了一層,不料皇帝卻道:

    “武德殿修葺之事,你親自去看看進度,朕估量著也該差不多了,倘還是未成,催一催。”

    魚懷恩聯想一早前魏王所報府中走水一事,頓時想明白了天子此刻話外之音,不免憂心,皇帝見他神遊外物一霎,笑道:“太子果真好人緣,頗合古人所言得道多助,你隨朕多年,從不見你臧否朝臣皇子,今日卻也替他幫腔兩句,倒是頭一迴。”

    此語一出,魚懷恩心底大驚,神誌登時激靈一凜,見皇帝似笑非笑模樣,語氣亦無特別之處,已伸展開兩臂由宮人換衣,便更覺膽寒,忙道:“陛下問話,老臣不敢不應,殿下又在眼前,此事老臣不明就裏,唯有含糊其辭,陛下燭照光明,一切皆逃不過天心聖鑒。”

    “老賊。”皇帝笑罵一句,魚懷恩亦訕訕笑了兩聲,見皇帝示意,便趨步上前替他打點,皇帝掃了眼底忙碌的老奴,漫不經心道:“朕記得你這個名,是先帝所賜?”

    “正是先帝的恩典,老臣一直都記得十分清楚。”魚懷恩忙忙應道,皇帝“唔”了一聲,“記得便好,人如其名,善莫大焉啊!”說罷振袖而去,留步原地的魚內侍怔了一怔,覺得此話耳熟,轉目間記起皇帝方才說太子時便有這樣一句,又覺一陣不寒而栗,見皇帝漸遠,忙提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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